《巨流河》书摘

作者: 阮一峰

日期: 2011年2月 5日

新年伊始,各家媒体纷纷评选2010年度的好书。

许多书单上,我都见到了同一本书《巨流河》,于是就找来读了。

它的作者是87岁的台湾大学外语系教授齐邦媛。1924年,她生于辽宁省铁岭市,6岁时随父亲搬家至南京。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后,她逃难至重庆,后考入武汉大学。1947年大学毕业后,进入台湾大学教书,从此就留在了台湾。

她是这样回忆的:

"我一个单身女子要渡台湾海峡去刚发生二二八动乱的台湾,是不可思议的事。每一个人都说,你去看看吧,当作是见识新的天地,看看就回来吧。大家都给我留一个宽广的退路。

一九四七年九月下旬,我随马叔叔渡海到台湾,想往着一片未知的新天新地。爸爸给我买的是来回双程票,但我竟将埋骨台湾。"

2004年,她在80岁的高龄开始动笔,历时四年写出了回忆录《巨流河》。在台湾出版后,好评如潮,于是大陆的三联书店在2010年10月引进了此书,又在大陆读者中引起巨大反响。

但是,我不推荐大陆的引进版。因为齐教授的许多观点,都与大陆的官方观点完全不同。想来不知道做了多少处删改,此书才能在内地正式出版。

齐教授的文笔十分细腻,从亲历者的角度,将中国历史的大事一件件娓娓道来,所以《巨流河》读起来就像讲故事一样,非常好看。表面上,这是一本个人回忆录,但又不完全是,它还包含了两个更大的主题----中国近代史上国破家亡的伤痛,以及二战后台湾经济起飞的见证。

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王德威,这样评价《巨流河》:

"我以为《巨流河》之所以可读,是因为齐邦媛先生不仅写下一本自传而已。透过个人遭遇,她更触及了现代中国种种不得已的转折:东北与台湾----齐先生的两个故乡----剧烈的嬗变;知识分子的颠沛流离和他们无时或已的忧患意识;还有女性献身学术的挫折和勇气。"

对于大陆读者来说,《巨流河》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阅读体验。因为我们这边从来没有人这样讲历史,能够这样讲的人都被压迫了,或者赶到台湾去了。

东北和台湾,这两个地方都包含了"巨大的历史忧伤"。《巨流河》的价值,就在于它是20世纪中国人苦难和奋斗的一个真实、感人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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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流河》书摘

作者:齐邦媛

出版商:(台湾)天下文化

出版日期:2009年07月16日

ISBN:9789862163719

图:作者(右一)与母亲和两个妹妹在一起。

图:1946年,作者在武汉大学的留影。


1937年

7月7日

卢沟桥事变。日本发动全面的侵华战争。

8月13日

淞沪战役爆发,上海、苏州、无锡等城相继失守,京沪铁路全断,华北的日军沿津浦铁路南下,南京成为孤城,不得不撤退居民。

8月15日

日机轰炸南京了。第一枚炸弹投在明故宫机场。三天前,我的母亲在机场对面的中央医院分挽。生了我的小妹星媛。医院在强震中门窗俱裂,全院纷纷逃生,她抱着婴儿赤足随大家奔往地下室,得了血崩之症。两天后全院疏散,她被抬回家,只能靠止血药与死亡搏斗。

空袭警报有时早上即响起,到日落才解除。日机一批接着一批来轰炸,主要是炸浦口和铁路军事重地及政府机构。政府已开始紧急疏运人员和资料往西南走,留下的人在临时挖建的防空室办公。每天早上出门连能否平安回家都不知道。

中央将军事委员会改为抗战最高统帅部,准备全面抗战。父亲被任命为第六部秘书,部长是陈立夫。

9月

整个南京市已半成空城,我们住的宁海路到了十月只剩下我们一家。邻居匆忙搬走,没有关好的门窗在秋风中劈劈哟哟地响着;满街飞扬着碎纸和衣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空荡的威胁。

早上,我到门口看爸爸上班去,然后骑一下自行车,但是滑行半条街就被慑人的寂静赶回家门。每天天亮后警报就来,家中人多,没有防空设备,听着炸弹落下的声音,大家互相壮胆,庆幸不住在城市中心。夜晚,我一个人睡在父母隔室。月光明亮的时候敌机也来,警报的鸣声加倍凄厉;在紧急警报一长两短的急切声后不久就听到飞机沉重地临近,接着是爆裂的炸弹与天际的火光。

10月中旬

我们决定乘火车离开南京前往安庆,到安庆再乘江轮去汉口。

由家里到火车站的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到了车站才知道人都涌到车站来了:成千上万。黑鸦鸦地穿了棉袍大衣的人,扶老携幼都往站台上挤,铺盖、箱笼满地,哭喊、叫嚷的声音将车站变成一个沸腾的大锅。

火车里,人贴人坐着、站着、蹲着,连一寸空隙都没有:车顶上也攀坐满了人,尽管站长声嘶力竭地叫他们下来,却没人肯下来。那时,每个人都想:只要能上了车离开南京就好。

车过第一个隧道,突然听到车顶上传来哭喊声,"有人给刷下去了!有人掉下去了......"车内的人却连"援手"都伸不出去。

火车似爬行般开着,听到飞机声就躲进邻近的隧道,到芜湖换船时天已全黑了。为了躲避白天的轰炸,船晚上开,码头上也不敢开灯,只有跳板上点了几盏引路灯。我们终于走到码头,跌跌撞撞地上了船。蜂拥而上的人太多,推挤之中有人落水;船已装不进人了,跳板上却仍有人拥上。只听到一声巨响,跳板断裂,更多的人落水。

黑暗的江上,落水的人呼救、沉没的声音,已上了船的呼儿唤女的叫喊声,在那个惊险、恐惧的夜晚,混杂着白天火车顶上被刷下的人的哀叫,在我成长至年老的一生中常常回到我的心头。

那时的长江运兵船是首都保卫战的命脉之一,从上游汉口最远只能到芜湖。上海已在十天前全面沦陷,最后的守军撤出后,日本军机集中火力轰炸长江的船只,南京下关码头外的江上航道几乎塞满了沉船。上游下来到芜湖的增援部队下船后,空船即装上中央机关的人员和重要文件(故宫的古物也在内),夜晚开船驶回汉口,清晨后若是晴天,即驶往江岸有树木的地方掩护慢行,船顶上布满了树枝伪装,我们搭的大约是最后一批运兵船。为了阻止日军的陆上攻势,十二月一日,我军炸毁芜湖铁桥和公路桥梁,后来的船只能到更上游的安庆。而南京到安庆的火车已不能开,几乎全成了轰炸的目标,所有的人,生死只有委之于命运。

芜湖上溯到汉口原是两天一夜的航程。我们在长江边上躲了两个白天,幸好初冬白日渐短,三个夜晚之后,在蒙蒙亮的曙色中,船靠了汉口码头。

12月7日

日本将轰炸京沪、芜湖、南昌的火力全部调来日夜轰炸武汉,原本人口稠密的市中心只剩下许多高楼的断垣残壁,夜晚,沿着江岸的火光彻夜不息。敌机的数目多了,我们的空军迎战,打落许多太阳旗日机,人们在死亡的威胁下,仍站在残瓦中欢呼,空军成为新中国最大的英雄。

12月13日

下午,街上报童喊着卖"号外"的声音。舅舅冲下楼买了一张:南京沦陷,日本军队由申华门开入我们的首都,开始放火抢劫,大屠杀。

12月14日

报纸头版写着,南京城陷,头两天之内,保卫战伤亡达五万人。妇孺老弱惨遭屠杀者十余万人,日军甚至有比赛屠杀之恶行。

芜湖失守后,我军为延阻日军溯长江而上的攻势,以轮船十八艘及大批帆船沉入马当江面,成为第二道封锁线,由九江集中实力保卫武汉。日军在南京的邪恶暴行促成了全国长期抗战的决心,西南各省全部通电投入抗日前线,十二月二十六日,中共宣言:支持蒋委员长抗战到底的主张。

1938年

1月

政府下令疏散武汉居民与难民,工厂、军政设备、学校,全部南移往贵州、四川去,重庆已正式成为首都,逃难的人必须尽快沿湘桂路往西南走。

父亲多方奔波设法,在湖南湘乡永丰镇找到一座祠堂"磺璧堂"。地方人士答应他,祠堂里可以收容一千个学生。从汉口到湘潭县的湘乡,又是五百多里路吧。学生、老师从汉口出发,有车搭车,无车走路,大约跋涉一个月才到永丰镇。

2月

由于我才小学毕业,还得上学,而中山中学不收我,怕我动不动就发烧生病拖累他们。因此,父母把我一个人送到长沙的周南女中,念一年级。

后来,长沙的处境日益艰难,父母只好把我先接回湘乡,准备随时再往前逃。

4月

母亲带我们,在父亲安排下离开被敌人钳形包围的湖南,乘湘贵铁路火车先到桂林,之后再经贵州到四川去。

到桂林后,以为可以稍作喘息,父母把我送到桂林女中读初一,读一天算一天;家人住在旅馆,我住校,大约读了秋季班一个多月。

白天,只要天晴就有日机轰炸,警报响起我们都往郊外奔跑。有几位高中学姐大约是学校安排的,总带着我跑到一处河边,那儿有许多椰树,我们躲在树下,飞机从头顶上飞过,我看到他们丢下一串串闪光的炸弹,城里的黑烟和火光随之而起。

有时,空战似乎就在我们头上开打,敌我双方互相开机关枪,当看到漆着红太阳的敌机尾巴冒烟往地下坠落时,大家在惊恐中仍会兴奋地鼓掌。有一次,一架敌机落得很近,许多人跑过去看,欢呼不已。在等待解除警报时,我记得有一位学姐总爱细声唱:"我每天都到院纱溪,痴痴地计算,你的归期......"当时我虽已是少女年纪,却觉得在那样的天空下,听这么"颓靡"的歌很不舒服。

5月

局势更加动荡,从京沪到武汉、湖南的难民全都涌向桂林,所有可供住宿之处全已爆满。

中山中学的师生,男生住在七星岩岩洞内,女生住在临时搭建的草棚。这期间,父亲先往四川找校舍,得地方政府协助,觅得四川中部自流井旁边的一座静宁寺,可以容纳学生住宿上课。

再踏上逃难之路,路却是越走越艰难了。羁留在桂林的师生组成三队,由桂林动身徒步往广西柳州走,再由柳州先往贵州宜山县一个接洽好的小镇怀远。看清情势之后再往重庆走。

7月

我家随着学校沿川黔路入川,投奔抗战的首都重庆。

家眷搭军车,学生则是有车坐车,无车徒步走。从桂林到贵州,再由九弯十八拐的鵰姆坪往四川去,我真正看到了险山峻岭和人用卑微的双足攀越时的艰辛。

孙元良将军,黄埔一期毕业生,北伐、抗日时正规军军长,兵团司令,南征北讨半生。他在逝世前接受胡志伟的访问中,回忆抗战时的逃难情景,有大场面的描写和检讨:

"我们(抗战初起时)实行焦土抗战,鼓励撤退疏散,然而对忠义的同胞没有作妥善的安置,对流离失所的难民没有稍加援手,任其乱跑乱窜,自生自灭,这也许是我们在大陆失却民心的开始吧!我从汉中长途行军回援贵州时,发觉满山遍野都是难民大军铁路公路员工及其眷属,流亡学生与教师,工矿职工和家眷,近百万的军眷,溃散的散兵游勇及不愿作奴隶的热血青年,男女老幼汇成一股汹涌人流,随着沦陷区的扩大,愈来愈多。他们对敌军并无杀伤力,对自己的军队却碍手碍脚。这股洪流的尾巴落在敌军的前面,其前锋却老是阻塞住国军的进路。道路上塞了各式各样的车辆从手推车到汽车应有尽有,道路两旁的农田也挤满了人,践踏得寸草不留,成为一片泥泞。车辆不是抛了锚,就是被坏车堵住动弹不得。难民大军所到之处,食物马上一空,当地人民也惊慌地加入逃难行列。入夜天寒,人们烧火取暖,一堆堆野火中夹杂着老弱病人的痛苦呻吟与儿童啼饥号寒的悲声,沿途到处是倒毙的肿胀尸体,极目远望不见一幢完整的房屋,顷生人间何世之感,不由得堕入悲痛惊愕的心境,刚劲之气随之消沉,对军心士气的打击是不可低估的。"

9月

我家随着流亡学生颠沛流离半个中国,从西南山路来到重庆,刚入市区,中山中学就有师生五人被日机炸死。但重庆是我们流亡的终点,中山中学走了五百里,在自流井大庙静宁寺安顿、复学,弦歌岂止未辍,流亡途中更收留一些新加入的湖南、广西、贵州学生和四川的本地生。

我父亲在重庆四德里祖屋恢复东北协会(负责训练东北地下抗日工作,由政府资助,一九四六年东北光复后解散),但落脚不久,房子即被炸毁。父亲托人在沙坪坝镇外找到两所平房,一所住家,一所作协会办公用,后来《时与潮》编辑部亦设于此。

我进入从天津搬至重庆的南开中学上学。

10月21日

日军由海路在大鹏湾登陆攻陷广州,全市陷于大火。

11月

在长沙,我军误以为日军将至,竟下令放火烧城,做焦土抵抗。

12月21日

蒋委员长发表《武汉撤退告全国军民书》,誓言全国一心,转战西南,绝不投降。

1939年

3月

日本飞机加强轰炸重庆,除了下大雨,天天来,连有月亮的晚上也一定来。民间赶修的防空洞只能挡爆炸碎片,若被直接击中则只有毁灭。重庆四周高山之上设立许多防空监视哨,空袭时便在哨前长杆上挂起一只红色灯笼,并且响起一长一短的空袭警报。敌机侵入一定范围之内,再挂一只红色灯笼,接着响起紧急警报,急促的一长一短的警报响彻山城内外。那种尖锐凄厉的声音,惊心动魄,有大祸临头的死亡之音,尤其月夜由睡梦中惊醒立刻下床,扎上腰带穿鞋逃命,那样的惶惑和愤怒,延续数年的警报声,在我心上刻画了深深的伤口,终生未能痊愈。南开没办法在平地上修防空洞,只能在空袭警报时立即疏散,每次周会就领学生念口诀:"一声警报,二件衣棠,三人同行,四面张望......"。

我们女中教室后面是一些小小的沙丘。像千百个狐穴,跑出去时就三人找一丘靠着。天晴时,可以看到两翼漆着红太阳的日本轰炸机,看它机翼一斜,肚子里落下一串串银色的尖锥形炸弹。有时,看到我们的驱逐机从反方向迎战,机关枪的声音在空中响起:有时则看到冒烟的飞机,火球似地向地面坠落。我们心中燃烧着对日本的痛恨,这样的心情,是我生长岁月中切实的体验,很难由心中抹灭。长长的八年,在自己的国土上流离,没有安全感,连蓝天上也是暴力,怎能忘怀?

7月

政府下令各校学生及老弱妇孺都尽量往树木多的郊区疏散,减少伤亡。

1940年

7月

我由初中直升高中,功课压力暂时解除了。漫长的夏日。我常常穿过中大校园往嘉陵江边找小岩石角落坐下看书,那地方似是孤悬江上,没有小径,下面就是相当清澄的江水。

我大量地看古典小说,《水浒传》看了两遍,《红楼梦》看到第六遍仍未厌倦,因为书中男男女女都很漂亮可爱,和战争、逃难是两个世界。

8月

日军加强对重庆的轰炸,市区伤亡惨重。

父母亲叫我空袭时立刻由小径穿过稻田回去躲警报,学校亦鼓励高中的带初中三、五人到安全地方躲避。我常带爸爸好友洪兰友伯伯的女儿洪蝉和洪娟回去,解除警报后顺便回家吃一顿饱饭再回学校。

12月29日

美总统罗斯福发表"炉边谈话",宣示中、美、英三国的命运有密切关系,美国决心负起民主国家兵工厂之职务,美国将以大批军需援助中国。

1941年

6月5日

日军飞机夜袭重庆市,校场口大隧道发生窒息惨案,市民死伤约三万余人。报导指出,日机投弹炸大隧道各面出口,阻断逃生之路,救难人员在大火中打通两、三个出口,隧道内市民多已在窒息之前自己撕裂衣服,前胸皮肉均裂,脸上刻满挣扎痛苦,生还者甚少。

8月7日

日机开始对重庆进行日夜不停的"疲劳轰炸"。几乎每日一百多架公炸四川各地,有些小城半毁,其目的在摧毁中国人的抗战心防。至十三日,一周之间,日以继夜,每六小时之间隔。重庆市内饮水与灯光皆断,人民断炊。无家可眠,但在这种凌虐下,抗战意志却更为坚强。此日,八十六架又来狂袭,在蒋委员长驻扎的曾家岩三度投弹皆末命中。同月三十日,袭黄山军事会议会场,死伤卫士数人,国民政府大礼堂被炸毁。

整个八月,在与南京、汉口并称为三大火炉的重庆,仲夏烈日如焚,围绕着重庆市民的又是炸弹与救不完的燃烧弹大火,重庆城内没有一条完整的街,市民如活在炼狱,饱尝煎熬。

有一日,日机炸沙坪坝,要摧毁文化中心精神堡垒;我家屋顶被震落一半,邻家农夫被炸死,他的母亲坐在田坎上哭了三天三夜。我与洪蝉、洪娟勇敢地回到末塌的饭厅,看到木制的饭盆中白饭尚温,竟然吃了一碗她们才回学校。当天晚上,下起傍陀大雨,我们全家半坐半躺,挤在尚有一半屋顶的屋内。那阵子妈妈又在生病,必须躺在自己床上,全床铺了一块大油布遮雨,爸爸坐在床头,一手撑着一把大油伞遮着他和妈妈的头,就这样等着天亮......。

12月8日

日本突袭夏威夷的珍珠港,美国对日宣战,西方同盟国家全体对日宣战,全球局势立刻明朗化,中国不再孤独。已独力抗战五年,困顿不堪的重庆立刻成为亚洲最大盟国中心。一切有了希望。

1943年

6月

战争打到第六年,只剩下贵州、四川、西康、青海、新疆和云南仍未落入敌手,每天的战报都是在失陷、克敌的拉锯状态胶着。我们除了考上大学外,别无盼望。

有一夜,我由梦中惊醒,突然睡不着,就到宿舍靠走廊的窗口站着,忽然听见不远处音乐教室传来练唱的歌声:"月儿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这个静静的深夜里,记起了我的故乡......"那气氛非常悲伤,我听了一直哭。半世纪过去了,那歌声带来的悲凉。家国之痛,个人前途之茫然,在我年轻的心上烙下永不磨灭的刻痕。

7月

我中学毕业,考入了武汉大学。

1944年

日本飞机因为美国参战而损耗太大,已无力再频繁轰炸重庆,主力移到滇缅路,每次出袭都被中美十四航空队大量击落。

转系的事。爸爸虽未明说"我早就知道你念不了哲学系",但他说,你感情重于理智,念文学比校合适。我又故作轻松地说西南联大去年发榜后曾欢迎我去外文系,南开同学在那里很多。我也很想去,如果战争胜利,我也可以回到北大、清华或南开大学......。爸爸面色凝重地说,美国参战后,世界战局虽大有转机,我们国内战线却挫败连连;湖南沦陷,广西危急,贵州亦已不保,"你到云南,离家更远。乐山虽然也远,到底仍在四川,我照顾你比校近些。其实以你的身体,最好申请转学中央大学,留沙坪坝,也少让我们悬念,局势如变更坏,我们一家人至少可以在一起。"

1945年

1月

太平洋的英美盟军已渐占上风,转守为攻,美军收复菲律宾(麦克阿瑟当年撤退时,曾有豪语:"我会回来......")、登陆硫磺岛后,逐岛血战开始。但是国内战线令人忧虑,已无路可回的日本人打通了我们的粤汉铁路,全国知识青年呼应蒋委员长"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征召,有二十万学生从军,我在武大工学院的南开校友王世瑞已在放寒假前投考空军官校去了。在那陆军战事失利,渐渐由贵州向四川进逼的危急时刻,只有空军每次出击都有辉煌战绩,可叹人数太少,伤亡亦重,中美混合十四航空队成为人人仰望的英雄。

2月25日

美国巨型飞机一千八百架轰炸东京,市区成为火海,日本首相惶恐,入宫谢罪。

终于,这些狂炸我们八年的日本人,他尝到自己家园被别人毁灭的痛苦,也知道空中灾祸降临的恐怖了。

3月

校长王星拱突然在文庙前广场召集师生,宣布一个重要的讯息:战事失利,日军有可能进犯四川,教育部下令各校在紧急时往安全地区撤退。指定武大由嘉定师管区司令部保护,在必要时撤退进入川康边境大凉山区的"雷马屏峨"彝族自治区。同学们都已成年,不可惊慌,但必须有心理准备。

4月12日

美国罗斯福总统突然逝世,对中国的冲击很大。

5月2日

盟军完全占领了柏林,日本境内也在美空军密集轰炸之下开始疏散。

6月12日

我国渐渐在广西收复失土,湘西会战,我军大胜,歼灭日寇一万余人,正朝桂林进军。

6月底

我收到哥哥写给我的信。他信上说,张大飞在五月十八日豫南会战时掩护友机,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他在重庆战报上看到前线的消息,周末回到家收到云南十四航空队寄给他的通知,我们家是张大飞的战时通信地址之一。他留下一封信给我哥哥,一个很大的包裹给我,用美军的帆布军邮袋装着。大约是信件。他说我快放暑假回家之前,最好有个心理准备----他的信里附上了张大飞写给他的信。

这是一封诀别的信,是一个二十六岁年轻人与他有限的往事告别的信。我虽未能保留至今,但他写的字字句句却烙印我心。他说:

  "振一:

  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二一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伦到我了。我祷告,我沉思。内心觉得平静。感谢你这些年来给我的友谊。感谢妈妈这些年对我的慈爱关怀。使我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个可以思念的家。也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我请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把邦媛这些年写的信妥当地寄回给她。请你们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使她悲伤。自从我找到你们在湖南的地址,她代妈妈回我的信,这八年来我写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书,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我似乎看得见她自瘦小女孩长成少女,那天看到她从南开的操场走来,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而出说出心意,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这些年中,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则,我死了会害她,我活着也是害她。这些年来我们走着多么不同的道路,我这些年只会升空作战,全神贯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诗书之间。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去年暑假前,她说要转学到昆明来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严重。爸爸妈妈怎会答应?像我这样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顾她?我写信力劝她留在四川,好好读书。我现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岁,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尝过。从军以来保持身心洁净,一心想在战后去当随军牧师。秋天驻防桂林时,在礼拜堂认识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学老师。她到云南来找我,圣诞节和我在驻地结婚,我死之后抚恤金一半给我弟弟,请他在胜利后回家乡奉养母亲。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7月6日

我与许多同学搭船回炎热如火炉的重庆,看到书桌上那个深绿色的军邮袋时,即使妈妈也难于分辨我脸上流的是泪还是汗。种种交纠复杂的情绪在我心中激荡,好似投身入那三江汇合的激流。

我打开那邮包,上面有一封陌生笔迹的信,里面写着:

"张大飞队长已于五月十八日在河南上空殉职。这一包信,他移防时都随身带着。两个月前他交给我,说有一天他若上去了回不来,请找按这个地址寄给你。我在队上担任修护工作,随着他已经两年,他是很体恤人的好长官。我们都很伤心。从他留在待命室的上装口袋里找到一封你的信。也一并寄上。望你节哀。"

7月7日

所有的迹象显示,战争快要结束了。当天,军事委员会宣布:"八年抗战,截至现今,共计毙伤日寇及俘虏日寇达二百五十余万人。我阵亡官兵一百三十余万人,负伤一百七十余万人。战局现已转守为攻。"全国开始生活在期待中。

7月26日

中、美、英三国领袖在盟国占领的德国波茨坦发表公告,促日本无条件投降。第二天日本内阁会议,从早上到深夜,主战派主张准备本土保卫战,大和民族宁可"玉碎"拒绝投降。英美新的领袖文德礼和杜鲁门发表联合对日作战声明。

8月6日

第一颗原子弹投在日本广岛,日本仍拒投降。

8月9日

第二颗原子弹段落长崎。全世界的报纸头条是巨大的照片上原子弹升起的蕈状云和下面的一片火海。

8月14日

在各种战壕中垂死挣扎的日本兵,听着他们的昭和天皇广播,叫他们放下武器,"日本业已战败,无条件投降,依照开罗及波茨坦宣言,将台湾归还中国了......"

8月15日

蒋委员长向全国军民发表广播演说:"国人于胜利后,勿骄勿怠,努力建设,并不念旧恶,勿对日本人报复了......"这个宽宏的态度,后来成了战争赔偿中"以德报怨"的宽宏条文。至今仍是中国人的一个困惑;日本与德国在盟国的扶助下迅速复兴,而中国国军却在战后,疲兵残将未及喘息,被迫投入中共夺取政权的内战,连"瓦全"的最低幸福都未享到。

日本正式投降时重庆的狂欢,是我漫长一生所仅见。随着广播的声音,愁苦的大地灌满了欢乐,人们丢掉平日的拘谨矜持,在街头互相拥抱,又跳又笑,声嘶力竭地唱"山川壮丽,国旗飞舞......"这样的爱国歌,说是万人空巷还不够,黄昏不久,盛大的火炬游行燃亮了所有的街道。

我跟着哥哥和表哥们也拿着火把往沙坪坝大街上跑去,左连小龙坎,右接瓷器卧,几乎没有一寸黑暗的路,人们唱着,喊着"中华民国万岁!"真正是响彻云霄。

我跟他们走到南开中学的校门口。看到门口临时加了两个童子军在站岗,手里拿着和我当年胳臂一样细的军棍,脸上洋溢的自信,正是我当年跟着张校长念的"中国不亡,有我!"的自信。校门里范孙楼的灯全开着,我想到当年张大飞自操场上向我走来。这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万声俱灭,再也不能忍受推挤的人群。竟然一个人穿过校园,找到回家的小径,走上渐渐无人的田梗,往杨公桥走。我一面跑,一面哭,火把早已烧尽熄了。进了家,看到满脸惊讶的妈妈,我说,"我受不了这样的狂欢!"在昏天黑地励哭中,我度过了胜利夜。

从此之后,我不再提他的名字。我郑重地把他写来的一大迭信和我写去的一大邮袋的信包在一起,与我的书和仅有的几件衣服放在一起。我想,有一天我会坚强起来再好好看看。但是第二年夏天,我意外地由成都直接"复员"回到上海,妈妈带着妹妹由重庆搭飞机复员回到北平,除了随身衣物只带了一些极具纪念性的照片。那些信和一切的痕迹,全留给苦难时代的狂风。它们的命运,在我家日后搬迁的岁月中,连想象都难了。

11月

在张大飞从军时赠我《圣经》整整八年后,计志文牧师从成都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我,说他由珞珈团契的一位朋友处得知我在深沉的悲哀中,他劝我振作,抄了《启示录)第七章最后一句,"在主宝座之前穿白衣的人是从大患难里出来的......因为宝座中的羔羊必牧养他们,领他们到生命水的泉源,上帝也必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

计牧师不久到乐山传道,我在卫理公会受洗成为基督徒,我在长期的思考后,以这样严肃的方式,永远的纪念他:纪念他的凄苦身世,纪念他真正基督徒的善良,纪念所有和他那样壮烈献身地报了国仇家恨的人。

(完)

留言(47条)

有空找来看看,不知原版哪里有?
抗战做出贡献的其实是国军。

全文读完了,非常感动.
另,能告诉大家"许多书单上"是哪些吗?

引用朴素少年的发言:

不知原版哪里有?

网上可以找到下载。

引用SHELL的发言:

能告诉大家"许多书单上"是哪些吗?

【绿茶书情】:2010年度好书评选汇编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429a3310100q17v.html

有原版的电子版本么么.或者原版在哪里买到?

iask上面有一个5M左右的rar压缩包,描述里写的PDF+TXT
我按豆瓣上面贴出来有删减的地方大概看了一下,蒋总统、TG都字眼都在,文件上传时间也早于10月,感觉应该是台版的

感慨甚多....窥得战时一斑。

台版的《巨流河》装帧、印刷都十分精美,值得收藏一本。大陆版的封面设计也算不错。

下面这一段,阮兄没有收录,但是很令我唏嘘:

“在读和背《云雀之歌》的时候,校长王星拱突然在文庙前广场召集师生,宣布一个重要的讯息:战事失利,日军有可能进犯四川,教育部下令各校在紧急时往安全地区撤退。指定武大由嘉定师管区司令部保护,在必要时撤退进入川康边境大凉山区的“雷马屏峨”彝族自治区。同学们都已成年,不可惊慌,但必须有心理准备。

在大学很少见到校长,更少听他训话。我记得那天在初春的寒风中,中国早期的化学学者、武大创校人之一的王校长穿着他的旧长袍,面容清瘦,语调悲戚,简短地结语说,“我们已经艰辛地撑了八年,绝没有放弃的一天,大家都要尽各人的力。教育部命令各校,不到最后一日,弦歌不辍。

这之后六十年,走过千山万水,“雷马屏峨”这四个字带着悲壮的声音在我心中不时响起。代表着一种最后的安全。人生没有绝路,任何情况之下,“弦歌不辍”是我活着的最大依靠。

我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如果重庆失守。我到雷马屏峨如何找到回家之路?十天之后,爸爸写来一封快信,简短有力地写着,“国内战线太广,目前确实费力,但盟军在太平洋及欧洲局势日渐好转。吾儿随学校行动可保安全,无论战局如何变化,我在有生之年必能找到你。

引用kyt30的发言:
iask上面有一个5M左右的rar压缩包,描述里写的PDF+TXT我按豆瓣上面贴出来有删减的地方大概看了一下,蒋总统、TG都字眼都在,文件上传时间也早于10月,感觉应该是台版的

这个版应该是完整的、

One thing I am curious is that if it is Kuomintang who defeat Japanese, then it should somehow gain some respect back from Chinese citizen, then why it still lost power from Communist party's attack in only 3 years after. Hmm...really interested in more details about what happened in that period.

引用slowsheepie的发言:

One thing I am curious is that if it is Kuomintang who defeat Japanese, then it should somehow gain some respect back from Chinese citizen, then why it still lost power from Communist party's attack in only 3 years after. Hmm...really interested in more details about what happened in that period.

您问到了关键,这恐怕也是很多人不愿意面对的,或者是更愿意按照自己的思路来把这个事情想圆了,比如共产党如何如何的土匪之类的。

我并不是赞美共产党。

我只想说,历史很有趣,它从不以人的“一腔情愿”来直来直去。历史是复杂的。永远不是一条直线。而是螺旋,前进,后退。

这是何等美丽的创造曲线啊!不断前进不断进化的创造曲线!

这曲线的被后蕴藏了很多很多的答案。

蕴藏了,人性的发展历程,蕴藏了社会的前进轨迹。
永远不是直线。

所以,当我们看到令我们热血沸腾的《巨河流》的时候,别忘了,这,只不过是齐教授眼中的一条线罢了,一条真实的,美丽的线。

最感动是张大飞的信了。
26岁的人
年纪一大把,活着也是白活
我觉得在当时,最大部分的人民都为自己的国家做出了自己能够做出的最多贡献。

引用 :

十二月二十六日,中共宣言:支持蒋委员长抗战到底的主张。

读烈士遗言时,大哭,不能自已。

把iask上的《巨流河》都下了,比较了下,确实是kyt30说的这个版本比较像是台版的,而且排版、扫描的质量都还不错。这是链接http://ishare.iask.sina.com.cn/f/7332921.html


去年10月份读的,很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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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时代,初生婴儿的死亡率据统计是百分之四十左右,我那样的生命很像风中的一盏小油灯,母亲的呵护,还有命中这些“贵人”围成灯罩似地为它挡风,使它不致熄灭。”

“张作霖出身草莽,但是他有那一代草莽英雄的豪壮与义气,不与日人妥协,在皇姑屯火车上被日人埋伏炸死,结束了传奇式的军阀时代,留下东北那么大的局面;其子张学良继承名号、权势及财富,但是没有智慧和尊严,东北自主强盛的希望也永未实现。

“我母亲十九岁嫁到齐家之后,十年间没有离开过那座庄院有形和无形的门。我父亲是独子,传统中所有媳妇该做的事她都得做;稍有空暇就得裁制衣服、纳鞋底、绣鞋面,最舒心的是绣枕头,自己画花样。她没有朋友,没有所谓社交,每年能回两次二十里路外的娘家已感天恩浩荡了。在我记忆中,在家乡的母亲,不是垂手站在桌边伺候祖父母吃饭,就是在牧草中哭着。十年间,我父亲曾在暑假回去过四、五次,最多住两、三个月。有一年,我母亲怀孕很想吃樱桃,那时樱桃只在每年七、八月收成一次,在乡下就有挑担子的小贩,从镇上到各乡村兜售。有一天小贩来到村子口,我那二十一岁的父亲就跑到村口去买,没袋子装,就用长袍的大襟兜着樱桃回来。那一兜樱桃,从村口走到庄院,九年中支撑她许多孤寂的岁月。”

“在我记忆中,我的父亲齐世英一生都是位温和的君子。他说那实在是他理想的开始,做人要有个人的样子。

他少年时曾跟祖母到祖父的军队驻防地住过,体验过军营生活,也看到许多北方的乡村,深深感到一般国民知识的闭塞,对国家和自己的命运几乎全然无知,在纯朴的美德后面常常是冷漠和愚昧。他十五岁到天津上新学书院那三年,受的是英国式教育,要养成彬彬有礼的绅士。在天津他经常听到“关里人”对张作霖奉军粗鲁的嘲笑。新学书院每日如升旗典礼一样,有读基督教《圣经》的早课,虽未强迫学生皈依,却引领他开始思索心灵问题,人生在世意义为何?”

“一九二八年六月,日本关东军在南满铁路皇姑屯站炸死了张作霖,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军一夜之间占据了沈阳,造成中国近代史上最沉痛的“九一八事变”。对于我那自以为苦尽甘来的母亲,这是青天霹雳,刚刚挥别的那个充满孤寂回忆的冰雪大地,成了一个回不去的故乡,钟爱她的父母将难于重见了。

对于我父亲,这一天似乎是迟早会到来的;自他五岁看到日俄战争的炮弹落在我家后山之后,自从郭松龄为改变东北命运而战、兵败后被曝尸沈阳广场之后,雄踞东北的张作霖被炸死之后,他的儿子张学良匆促继承霸权,既无能力又无魄力保护偌大的疆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东北成为一片几乎茫然无主的土地。故乡断送在“家天下”的无知之手。令人何等悲愤!


日本人从世纪初修南满铁路贯穿东北半壁江山,已处心积虑等候这一天三十年了。日本关东军自九一八之后控制了所有对外讯息,铁路、公路、电讯全都切断。但是从沈阳到黑龙江,他们一路受到地方自卫力量的抵抗,一年后才全部占领。至一九三四年,成立满洲国,做为一九四○年“大东亚共荣圈”起点,准备对中国展开全面侵略。这漫长的一年,张学良在哪里?纵横天下的奉军而今安在?”

“记得有一天,有位盖伯母和我妈妈在屋子里哭,妈妈叫我带她两个小男孩到院子玩,盖家小兄弟说:“不知为什么我爸爸的头挂在城门楼上?”二○○○年,在沈阳已复校的中山中学“齐世英纪念图书馆”开幕时,有人赠我《勿忘九一八》纪念画册,有一张全页照片:古城楼上,清晰的一排血淋淋的壮汉头颅,怒目龇牙,血淋淋的国恨家仇,全未放下,与我童年记忆印证,永难抹灭。”

“我永远记得那个寒冷的晚上,我看到他用一个十八岁男子的一切自尊忍住号啕,在我家温暖的火炉前,叙述家破人亡的故事——和几年前有个小男孩告诉我他爸爸的头挂在城门上一样悲惨。”

“一九二八年北伐成功,全国统一,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各省菁英前来,同心合力建设新中国。那十年不仅是国家的黄金十年,也是我父亲一生的黄金十年。”

“曲家里到火车站的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到了车站才知道人都涌到车站来了:成千上万。黑鸦鸦地穿了棉袍大衣的人,扶老携幼都往月台上挤,铺盖、箱笼满地,哭喊、叫嚷的声音将车站变成一个沸腾的大锅。”

“为了躲避白天的轰炸,船晚上开,码头上也不敢开灯,只有跳板上点了几盏引路灯。我们终于走到码头,跌跌撞撞地上了船。蜂拥而上的人太多,推挤之中有人落水;船已装不进人了,跳板上却仍有人拥上。只听到一声巨响,跳板断裂,更多的人落水。

黑暗的江上,落水的人呼救、沉没的声音,已上了船的呼儿唤女的叫喊声,在那个惊险、恐惧的夜晚,混杂着白天火车顶上被刷下的人的哀叫,在我成长至年老的一生中常常回到我的心头。那些凄厉的哭喊声在许多无寐之夜震荡,成为我对国家民族,渐渐由文学的阅读扩及全人类悲悯的起点。

《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
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申
哪年哪月,
才能够收回我那无尽的宝藏印

爹娘啊,
爹娘啊!
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

“我至今仍记得我们在永丰镇过的好日子。湖南有丰饶的物产、淳厚的民情和世代厚植的文风,湖南人因执着与自信常被人称为“湖南骡子”。那儿是个鱼米之乡,我今生走过很多地方,很少看到那样肥美的萝卜和白菜。在战火还没有烧到的时候,日子过得太平安宁,与世隔绝,真像沈从文《边城》里翠翠的美好故乡。”

“我们(抗战初起时)实行焦土抗战,鼓励撤退疏散,然而对忠义的同胞没有作妥善的安置,对流离失所的难民没有稍加援手,任其乱跑乱窜,自生自灭,这也许是我们在大陆失却民心的开始吧!我从汉中长途行军回援贵州时,发觉满山遍野都是难民大军铁路公路员工及其眷属,流亡学生与教师,工矿职工和家眷,近百万的军眷,溃散的散兵游勇及不愿作奴隶的热血青年,男女老幼汇成一股汹涌人流,随着沦陷区的扩大,愈裹愈多。他们对敌军并无杀伤力,对自己的军队却碍手碍脚。这股洪流的尾巴落在敌军的前面,其前锋却老是阻塞住国军的进路。道路上塞了各式各样的车辆从手推车到汽车应有尽有,道路两旁的农田也挤满了人,践踏得寸草不留,成为一片泥泞。车辆不是抛了锚,就是被坏车堵住动弹不得。难民大军所到之处,食物马上一空,当地人民也惊慌地加入逃难行列。入夜天寒,人们烧火取暖,一堆堆野火中夹杂着老弱病人的痛苦呻吟与儿童啼饥号寒的悲声,沿途到处是倒毙的肿胀尸体,极目远望不见一幢完整的房屋,顷生人间何世之感,不由得堕入悲痛惊愕的心境,刚劲之气随之消沉,对军心士气的打击是不可低估的。”

我母亲家族也是类似齐邦媛家的大家,孙元良就是我外公的好友。但是,我不喜欢这本书。原因是我觉得齐邦媛还是那种国家主义信徒,当然比对岸的孙子好得多!

Hi all,推荐一本2010年我读过的书,《征帆》,翁以煊 著,三联出版社。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4823851/

(八卦一下,这本书的豆瓣评分跟《巨流河》持平哦~)

沉舟侧伴千帆过,病树前头万里春。耶稣说,流着泪出去的,必能收获一捆禾回来。

这是好书,谢谢。TG现在腐败并不代表六十年前也是如此。刘邦也好,朱重八也好,都不是代表当时文明的最高端。国jun精英在抗战中多数埋于黄土之下也是,也是蒋败退的主要原因。

谢谢推荐,下来看看。可惜没有实体的台版卖。

引用slowsheepie的发言:
One thing I am curious is that if it is Kuomintang who defeat Japanese, then it should somehow gain some respect back from Chinese citizen, then why it still lost power from Communist party's attack in only 3 years after. Hmm...really interested in more details about what happened in that period.

既然第一个定语从句用defeat,似乎后面的it改为they 比较好。回帖为什么要用英文写?没什么敏感的内容嘛。阮哥的一些帖子,可比你的回帖敏感多了,呵呵。

还在念大学,阅历单薄,感动于文中的爱情,非常喜欢这本书,看到了以前从未看到的一些东西,宏大的历史和个人情怀,谢谢你的分享

张大飞烈士的遗书实在让人落泪,各种不舍,却又决绝。如果是在和平时代,一定有个幸福的家庭。

引用xiaoyu的发言:

我觉得齐邦媛还是那种国家主义信徒,当然比对岸的孙子好得多!

老毛病,喜欢给人贴标签

引用日月山人的发言:

老毛病,喜欢给人贴标签

如果对近代历史比较了解的人,我相信会认同我的观点。标签? 人本来就是一个个的标签啊? 大陆左翼和右翼错误的是,因为别人的标签自己反对,就去打击迫害别人。


真的太感动了!不知说什么好

刚刚在网上下了一个,还没有看呢,不知道是那一个版本。

真得觉得这种流水帐没有看头,no offence.

很不同意楼上认为流水帐的讲法,历史的真实早就不再官修史书中了。
陈寅恪诗云,孙盛阳秋海外传,所南心史井中全。文章存佚关兴废,怀古伤今涕泗涟。

不要用你肮脏的言辞,吵醒这安静的文字

是啊,不能当历史书来看。

这本书真不是用来摘录的。我相信上面网友的留言说看到烈士遗言恸哭,一定不是只看那一段就能哭出来的;至少不会那么悲恸。

看完了,确实是流水账,而且是官小姐的写法。

就我个人而言,从长辈那里听来的人生经历更多,更曲折,更惊心。至于书里面对历史的看法,也挺幼稚的,感兴趣的同学可以看看徐中约未删节版的中国近代史一书中第十七章以后的文字。

家里没有长辈经历过抗日战争时期的可以看看这本书了解一下当时的事情,仅此而已。

吸引人的是书的上半部,下半部是以她学术方面的记录为主。
齐先生说自己不愿参与政治,但其实她的许多论述都是意识形态思维浓重的,而且多数都是偏重她个人的喜恶,而非理性思考。就如他父亲齐世英和导师朱光潜对她的评价,太多愁善感,感性化。

谢谢分享~ 请教一下您的读书方案

是有规律性的分类,然后一个时期读一类书
还是基本读一些著作、畅销书呢?

我看了台湾出版的版本,不是这样的按时间流水账般排序,原文很美很感人很优雅很真实。看过原版后比较这个版本,只能说出版社太无能了!

一直关注您的博客,受益良多!
谢谢!

读过大陆版本的,推荐。
最大的感触是,只有高干子弟才有这样的经历和机会去求学、读书、思考。

这个博客太棒了 很有收获 谢谢

“齐邦媛先生”,还以为写错了,原来“先生”是表示尊称。
参考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8819608/

今天看到1937年年末,他们在湖南安家,那时的小姑娘收到一个改名叫张大飞的哥哥的信。今天太阳照得很热,公车倒数第二排也很颠,仿佛正和他们一起颠簸逃难。看着看着却冷得鸡皮疙瘩掉一地,头皮发麻,看到静媛说姐姐抱抱时哭了。四十分钟的车程一下子就到了,就像以前看刘鉴强的《天珠》时,一抬头发现到站了。

搜了下大家说大陆版删改不少,就下了台版,繁体,竖排,还是电子版,有点难为我了。看完三联的再去看下.
前面看了一个纪录片《我们为何而战㈥中国战事》,可以结合来一起了解下当时中国的情形:美国政府二战期间制作,客观描述了上海沦陷、南京大屠杀、花园口决堤、长沙战役、飞虎队,中印缅战区交通开辟、宋美龄国会演讲等一系列重要事件,目的在于让美军以及美国民众知道美国为何参战。在这影片里,你会看到一个真实的“旧中国”。(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qrmeVSO4BJQ)

引用summerlight的发言:

今天看到1937年年末,他们在湖南安家,那时的小姑娘收到一个改名叫张大飞的哥哥的信。今天太阳照得很热,公车倒数第二排也很颠,仿佛正和他们一起颠簸逃难。看着看着却冷得鸡皮疙瘩掉一地,头皮发麻,看到静媛说姐姐抱抱时哭了。四十分钟的车程一下子就到了,就像以前看刘鉴强的《天珠》时,一抬头发现到站了。

我最感动的一段是她晚上等他先生那一段。她那时刚到台湾,结婚没多久吧,因为刚生完小孩,身体虚弱,屋里阴冷黑暗,来照顾她生小孩的母亲那几日又刚离开,她先生一贯按时回家,那晚却因为铁路工程建设山洪爆发很晚没有回来,她因为害怕和无助,抱着小孩坐在门口,望着马路那头他先生回来的方向,很晚她远远看到她先生疲惫的走到路灯下,她先生看到她抱着小孩坐在门口,于是远远的跑过马路来,两个人流泪。感觉她们真的能互相理解对方,还有想到我母亲也曾给我讲过,在她刚结婚的那两年刚做母亲时,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心里不安害怕。
去年4月份看的,可能记得不准确。

引用slowsheepie的发言:
One thing I am curious is that if it is Kuomintang who defeat Japanese, then it should somehow gain some respect back from Chinese citizen, then why it still lost power from Communist party's attack in only 3 years after. Hmm...really interested in more details about what happened in that period.

共产党后来在俄罗斯的帮助下,在东北取得胜利,是局势的转折点。

看到在昏天黑地励哭中,我度过了胜利夜时,我突然想起了前段时间看过的一部纪录片。
这是一部台湾纪录片,名字叫做《冲天》,讲的是国军抗战时的飞行员。我在您的这篇文章的最后看到了那部纪录片里最动人的爱情,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看看谁才是抗战真正的中流砥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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