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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泰的《寻找家园》

作者: 阮一峰

日期: 2011年7月 6日

两周前,我在网志上推荐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

网友留言说,高尔泰的《寻找家园》写得更好。

我就找来这本书,读了一遍,发现高尔泰的经历堪称"传奇人生"。

他是江苏高淳人,1935年出生。1955年大学毕业后,因为"思想落后",被发配到甘肃"支边"。苦闷之中,他写了一篇12000字的《论美》,不知天高地厚,投给北京的《新建设》杂志。

正常情况下,负责意识形态的国家顶级刊物,不可能发表一个二十岁青年不成熟的、非正统的长篇论文。但是1957年,"反右运动"刚刚开始,迫切需要"引蛇出洞"。于是,这篇论文被隆重推出,并且加上"编者按",表示杂志社不同意此文观点,但是遵照"百花齐放"的原则予以发表,预告下期将刊出批评文章。此后,全国主要的哲学系和美学家,纷纷进行批判,高尔泰就这样出了名。

他成为甘肃省第一批"右派分子",送往"死亡农场"夹边沟劳动改造。幸运的是,1959年甘肃省举办建国十周年美术展,他被调到兰州作画,这才逃过饿死的命运。文化大革命爆发后,他又成了"反动分子",在"五七干校"进行劳动。用高尔泰自己的话说,就是因为《论美》这篇文章,他倒了二十年霉。

1978年,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外国思想传入国内。人们惊讶地发现,国外思潮与《论美》中的观点,有相似之处。于是,高尔泰时来运转,先是进入兰州大学哲学系,成为学者和教授,后来又被国家科委授予"有突出贡献的国家级专家",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成为博士生导师,被视为中国当代主要美学家。

1987年,风云突变,高尔泰转眼又变成"鼓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代表人物。1989年9月,他在南京大学校园内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被捕。1992年出狱后,逃往美国。

高尔泰的人生就是这样跌宕起伏,充满了戏剧性。

《寻找家园》是他在美国撰写的回忆录。2004年,花城出版社出了删节版;2011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了增订本,但依然是删节版。要看完整的版本,只有去看英文版和台湾版(下载)。

(图片说明:2004年花城版。)

(图片说明:2011年北京十月文艺版。)

(图片说明:2009年英文版。)

在这本书中,高尔泰用文学创作的手法,回顾了自己的一生。读者不仅可以从亲历者的角度,读到许多历史细节,比如关于五十年代的夹边沟农场、六十年代的莫高窟、七十年代的文革、八十年代的知识界等等;还可以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人生如梦、得失荣辱皆如儿戏的历史沧桑感。总的来说,这是一本很好看、也很值得看的书。

另一方面,这本书是一个见证。它记录了一个思想自由、人格独立的人,如何在社会主义中国----这个有史以来对待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最恶劣的环境----生存下来。作为个人,高尔泰历经苦难、家破人亡、流亡异国,代价不可谓不惨重,但是他保全了自己的人格,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即使在时代的洪流中,个人的生命如草芥般卑微,可以被强权任意地践踏剥夺,但是再卑微的生命也有尊严,并且会竭尽所能地捍卫这种尊严,这本书就是一个证明。

下面是书中的一个精彩章节,可以体会一下该书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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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素琴

作者:高尔泰

摘自回忆录《寻找家园》


一、

1953年,我来到苏州的江苏师范学院上学。

我们那个班,不但是全系,也是全校的先进模范。每个学期,都要得到一面校政治部颁发的绛红色丝绒锦旗,上书"三好集体",全班引以为荣。得到这荣誉,不是偶然,五个班干部起了积极作用;他们个个政治觉悟高,学习成绩好,朝气蓬勃干劲十足,是同学们的知心人。

我那时十八岁,是班上年龄最小的一个。从小随便惯了,自由散漫,跟不上那个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趟儿,成了班上的包袱。班干部唐素琴负责帮助我,她比我大三岁,同我说话的口气,就像我的姐姐。我小时候服从姐姐惯了,只要她一开口,不管说的什么,也不管对不对,就本能地小学生般频频点头。当然,是否照办,又当别论。

我怕洗衣服,邋里邋遢;有碍集体形象,屡教不改。团支部书记程万廉替我申请到一笔"困难补助",买了一件新的棉大衣给我,把我那件满是油画颜色的破大衣抱去,丢到垃圾桶里。我很感谢,他说不谢,这是组织的关怀,你要是知道感激,就勤洗勤换衣服;我努力了一阵,但未能坚持下去。不知不觉,新大衣又弄脏了。

一天,我发现,床底下那一堆气味难闻的脏破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补得整整齐齐,叠得方方正正放在那里,一股肥皂和阳光的清香。一打听,才知道是唐素琴干的。在画室里遇见,我向她道谢,她说还要再替我洗,我说别别别,我自己洗。她说你要是不过意,就自己洗。又说,不会洗,我来教你。

这个星期日,我们同洗了一上午的衣服。我由于过分用力地揉搓,右手中指食指和无名指的背面,都搓脱了一层油皮,红兮兮的,渗黄水,痛了很多天。此后,我们常常和其他同学一起,挤在潮湿的洗衣间里,一道洗衣服,边洗边说说各种事情。有一次我告诉她,我很想家;我说家里穷,没钱,还给我寄钱,我很不安。将来挣了钱,一定要多多地给他们。她说钱你还得清,情你还得清吗?我说情吗,只能在心里感激,怎么还呀?她说你要是有出息了,让他们为你高兴为你自豪,那就还了。我说前途由组织安排,自己做不得主,怎么个出息法呀?她说所以嘛,你要追求进步,靠拢组织啊,是呀?

有一次,她问我,听说你每天睡觉,都不铺褥子,睡在硬板上,是不是要学拉赫美托夫呀?我说怎么,你还知道有个拉赫美托夫吗?她说又没礼貌了,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啊,是呀?我说,没见你看书么。她说,你以为别人看书,都要跑到你的眼皮子底下来看,啊,是呀?我考了她一下,才知道她着实看过不少好书。

但是她说,她最有兴趣的是数学。从小学到中学毕业,她的数学成绩,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本想工作两年,考清华理工科,但组织上根据需要,安排她来学美术,她就来了,高高兴兴地来了。她说,要是我不服从,组织上就会安排别人来学,许多人连这个机会还没有呢。都说祖国的需要就是前途,确实是这样,你说是吧?

正确的可怕。我说,你的思想真好呀!她说,你说是不是么?

二、

那时全国一盘棋,所有的美术院校美术系科,教材和教学方法都是苏联来的:独尊观察力和精确性,排斥个性和想象力,严格的技法规范和操作程序,都无不是为了客观地再现对象,以致十个学生画一个老头儿,画出来十个老头儿一个样,就像十个不同角度的同一照相。我不想学了,要求转系,谁劝都不听,最后系主任蒋仁找我谈话,说他留学法国十几年,什么流派都见过,摸索一辈子,才知道苏联的现实主义艺术最先进,我们不必走弯路,是赶上好时代了,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在正则艺专时,很敬爱的吕去疾先生,到苏州来看望他的父亲,听到这个"事件",派人把我叫去,说,你要跟上时代,别这么横在里头,看着像个怪物!人都是公家的了,还个性个性地嚷,影响多不好!对我们也不好!你看看四边,有像你这样的么!我听了,很困惑这些话,不像是他说的。

回到班上,唐素琴问我,想通了没?我说,我真的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她说,这就是说还没想通,是吧?现在全班都在为你着急,你倒没事人一样。学习不是个人的事。我说你别说了,我知道了,是革命任务。她说怎么啦,不对吗?我说我没说不对,也不是不想学画。她说我知道,你要说这不是画画是照相,就算是学照相吧,多学一门手艺就多留一条活路,也好么。现在不是你花钱学,是国家花钱培养你,你不想学也得学,干吗不好好学?

正确得可怕。我默然。她又说,现在全校都在争当三好,第一思想好,第二学习好,你这一闹,两好都没了。要是这个学期的锦旗让别的班夺去,大家都会怪你,你好意思?我默然意识到动弹不得别无选择,也就按照教的学起来:直起胳膊量比例,弯起胳膊定位置;眯缝起眼睛看整体,瞪大眼睛看局部;注意层次比较,注意块面分析,注意解剖透视,注意区别固有色和环境色,质量感和空气感,并逐渐从这里面得到乐趣。老师和同学们都为我高兴,都夸我进步很快。这年的锦旗,还是我们的。程万廉总结经验,有好多条,其中的一条是:先进带后进,大家齐上进。

三、

三好的第三,是身体好。作为先进集体,一年一度在全校运动会上的团体总分,就十分重要。这是我们班的弱项,大家都很重视。每次报名,五个班干部都要带头。唐素琴参加中距离,得过一次八百公尺第四名,她本来有条件跑得更好:个儿细高,腿长有弹性,跑起来动作协调,像羚羊。但她不练,劝她练练,她不,说,我没锦标主义,直要到快开运动会了,才临时准备一下。她更重视的是动员大家参加比赛。某某某,你个儿大,掷个铅球吧;某某某,你腿长,跑个三千米好不好?你要是同意,她会说我已经给你报了名了;你要是不同意,她会说干吗不?反正你不参加比赛还得参加看,坐都坐累了,不如去活动活动;去吧去吧,我已经给你报了名了。你要是怕失败不参加,她就说,比输了也比不敢比的人光荣,何况不一定输;试试吧,不试白不试,我给你报了名了。

参加短跑的同学很少,她就在一百公尺项下,填上了我的名字。第一次比赛,我是穿着球鞋跑的,不知道有跑鞋那种东西,跑了个第四名,被体育系系主任陈陵看中,给了我一双钉子鞋,要我每天早上,提前一小时起来学跑,他来教我。除起跑冲刺变速跑以外,还要我练举重,跨栏,单杠双杠,跳高,跳远,负重越野等,寒暑假不许中断。这样一年以后,我得了一百二百两个第一,成绩破省记录,平全国记录。回到看台时,全班同学的脸一个个笑得像盛开的花,唐素琴的脸更像太阳般放光。

陈陵先生说,这仅仅是开始。他要推荐我到市体委当专业运动员,受正规训练。唐素琴反对,问我干吗去,我说练好身体么。她说什么都没,单是个身体好有什么意思?比赛来比赛去单是比个体能有什么意思?要比就比智慧,比创造,同爱因斯坦达尔文比,同列宾苏里科夫比,比不上就别说。比你力气再大,大不过牛,跑得再快,快不过马。三四十岁以后,年轻人都盖过你了,你再同谁比?

正确得可怕!但我这次不听了,决心要逃避正确。我说我追求的是快乐,不是伟大,我说竞技状态是一种人生境界,你不懂;我说体能的开发是创造,也是贡献。她笑着说,别贫了,我继续贫,说人家把终极真理都告诉你了,你还要智慧干什么?比智慧比创造就是自由主义,不是说要反对自由主义吗?她不笑了,四面看看,厉声说,别说了。

四、

一九五五年,我们正面临毕业分配,肃反运动来了,校园里气氛突变。从那些哥特式建筑爬满长春藤的雕花楼窗中,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可怕的吼叫和拍桌子的声音;那是老师们在开斗争会,斗争"胡风分子和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一到夜晚,就有人巡逻放哨;在伞状罗汉松的阴影下,在钟楼圆柱后面,在楼道拐角灯照不到的地方,在校园边界凭临苏州河的古老城墙上,都有人拿着棍棒,静静地盯着你看;猛抬头见了,吓一跳。再一看,都认得,是学生中的党团员和积极分子。

到教师中有人被捕有人自杀、有人隔离审查(其中有陈陵老师)的时候,运动也在学生中展开了。我们是毕业班,没放暑假,日夜开会。先是学习人民日报上关于胡风材料的按语和社论,然后揭发交代问题。平时很熟悉的同学们,脸上都有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味儿。一天,在楼道里遇见我们班的女同学董汉铭,她同我招呼的前半句还和往常一样热情,中间忽然停住,下半句没出来,倏忽脸色变了,大声说,你别胡说白道的好不好?说着扭头就走了。我追上去,挡住她,说,怎么回事?讲清楚。她白我一眼,长辫子一甩,绕过我走掉了。来不及惊讶,我发现所有的同学,都变得怪怪的。遇见唐素琴,她也装做没看见我,低着头看地下,加快脚步,匆匆走过。

一天,全班和往常一样,在教室里开会,二十七个人围坐在课桌拼成的会议桌边,程万廉拿出几张纸来念,什么个人自由的程度是一个社会进步程度的标志,什么十九世纪俄国民主主义者的优点是能联系社会制度的根本看问题......怎么那么耳熟?原来那是我以前写给中学同窗刘汉(时在华东师大上学)的信,不知怎么,到了我校肃反办公室。程被叫去,摘抄了一些,在同学中传阅,已经有一些日子了,我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几个人同时站起来,喝问是不是你写的?你哪里不自由了?新社会哪一点不好?我初出蛋壳,不知道厉害,两眼望着顶棚,嘟嘟囔囔地说,我脑子里想什么是我的事,别人管不着。爆发出一阵不齐声的激动怒吼,使我十分惊讶。静下来时,唐素琴发言,她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属于国家的,不是属于自己的,因此每个人都有义务接受监督,也有权利监督别人。问你想什么,就是问你立场站在哪一边,站在革命的一边还是站在反革命的一边,这是头等大事,怎么能说管不着。大家这是挽救你,你要放明白些。口气很硬很冷,不像她的声音。

这样的会,只开了一次。莫名其妙地,同学们又恢复了昔日的友好。

一天,院党委书记兼院长杨巩找我谈话,说他看了那些信,认为是思想问题,不是政治问题。说他己经给肃办打了招呼,肃办已经撤销了我的案子。说我很有才能,但是思想问题严重,不解决没有前途,迟早要出问题。既然是追求真理,就要从实际出发,先调查研究再下结论,不可以从定义出发,先下结论再找论据;说他相信,我只要认真多读马列,多了解中国近代史,多调查研究现实状况,一定会得到正确的结论。我那时小,狂不受教,辩驳顶撞,使他失望多年。后阅历渐长,回想起来,才知道感激,才知道惭愧。

他在"文革"中被整得很惨,复出后,任南京师范大学党委书记兼校长。一九八九年春天,我到南京大学任中文系教授,和妻子浦小雨一起,拜望了这位保护我安全地度过了人生道路上第一次风暴的老人。那时他刚离休,住在灵隐路六号,须发已一色银白,对新思潮新动态了如指掌,视野开阔,谈笑风生。说起三十四年前旧事,记得一清二楚,还记得我赛跑得了个第一。他胸中块垒难平,偶尔也写点旧诗,开卷苍凉,一股子梦回吹角连营的况味。可惜当时没有抄录,依稀记得的,只两句:然否鹆为语,成亏昭鼓琴。不过这是后话,扯得太远了。

那时我们班上,下一个被审查的,是唐素琴。她父亲是国民党的将军,她必须说清楚家里的事,说来说去过不了关,人瘦了许多。斗争会上,脸色苍白眼圈发青,却清洁整齐庄肃从容。据说蒋介石给她父亲送了一把军刀,她说她不知道,没见过,大家不信,一直开会,她一直不知道,只好算了。和她同时,我们班上受审查的,还有杜吾一,张文时,葛志远,都没过关。当我们按照统一分配的方案,走向各自的工作岗位的时候,他们四个被送到无锡一个叫做"学习班"的地方,继续接受审查。据说,各院校各系科毕业班尚未结案的审查对象,都被集中到那里,查清了问题,才能分配工作。

五、

我被分配到兰州。后来在兰州收到她一些信,知道她的问题"搞清楚了",被分配到常州中学教美术,当班主任,很忙,但忙得起劲儿。她说,孩子们很可爱,也很喜欢她,她很快乐;有决心,也有信心,当好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她写道,谁说当教师没奔头,孩子们的奔头就是我的奔头。翌年,一九五七年,她当上了"模范教师",大会上市长授奖,戴大红花寄来的照片喜气洋洋。我有时烦起来,会向她抱怨生活的单调乏味。她就会说些小我只有在大我中丰富,受爱生活才能创造生活之类的话,依旧正确得可怕。

那年暑假,反右运动开始,我们失去联系两年后,五九年,我在酒泉夹边沟劳教农场,被押回兰州画画,住在友谊宾馆,仍归公安部门管理。一天,省公安厅厅长办公室的一个人,到友谊宾馆来,交给我一封信,竟然是她的信,很短,告诉我她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劳动教养,现在江苏北部的滨海农场。

我的回信同样短,用管教干部的眼光看了两遍,确信不会被扣留,才寄出。两个月后,回信来了,她说两年中,为了打听我的下落,她给兰州十中的校长,兰州市教育局局长,甘肃省教育厅厅长都写过信,都没回信。后来给我的姐姐写信,才知道我在酒泉,一连写了几封信到夹边沟劳教农场,都石沉大海。绝望中才想到,把信寄给甘肃省公安厅厅长,请求他帮助转达,不抱多大希望,竟意外地联系上了。

她寄到夹边沟农场的信,我一封也没收到。收到这封信,也纯属偶然:恰巧碰上好人,他们知道我,而我正好又在兰州,否则,那么多劳改单位那么多犯人,哪里找去?谁会去找?

想到我生命微贱,如草芥蝼蚁,居然有人想着,满天世界寻找,如此执着,百折不挠,十分感动,也十分感激。但是,她信中有几句话,又使我十分困惑,她写道:"在这些困难的日子里,你的形象一直在我的心灵中燃烧,像一朵静止不动的火焰"这是不容误解的信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问自己,我爱她吗?回答是,爱的;但那不是男人对女人的爱,而是弟弟对姐姐的爱。当然,她很美丽。但是对于那种爱来说,美丽没有意义,弟弟不会在乎姐姐美不美丽,儿子不会在乎母亲美不美丽,学生不会在乎老师美不美丽;反过来也一样:小耗子也可以说,我丑,但我妈爱我。

我想来想去,别无选择,只有说真话。

她回信说,我知道,我理解你,你还是那样,你一点儿也没有变。信写完后,又在纸的左上角,补充了一句话:"请你记着我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一九六三年,我才明白。

六、

一九六二年左右,有一个短暂的宽松时期,她和我都被解除了劳动教养,我到敦煌文物研究所工作,她在滨海农场就业。翌年春节,我回江南探亲,要在南京转车,相约那时,到白露洲她家中看她。列车上,人挤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过道里座位底下,甚至货架上都塞满了人。列车误点,变成了无点。她到下关车站接我,没接着,幸好我以前去过她家一次,依稀记得路,自己找了去。

黄昏时分,在幽暗的深巷里走着,许多往事来到心头。一个目光清澈明净,羚羊般活泼美丽的女孩子的形象,伴随着苏州河边树林疏处的哥特式建筑,充满油彩气味的画室,水气弥漫的洗衣房,敞亮安静的图书馆,清朗的阳光里在体育场上空自由舒卷的五彩绸旗,交织成一片青春希望光和色的世界。

开门的正是唐素琴,我几乎认不出她了。憔悴佝偻,显得矮了许多;皮肤干皱,松弛地下垂,头发焦黄稀疏,眼眶红肿和糜烂了;睫毛有的粘在一起有的翻上去,贴在肉上,以致两眼轮廓模糊。照面的一霎时,她呆滞的目光里并没有流露出欢喜,只是毫无表情地把我让进屋里说,路上吃苦了吧?露出一个灰暗无光略带绿色的铜质假牙,很大。

我打了个哆嗦。

她前天还在农场,昨天刚回来。和她母亲一起,张罗我吃了晚饭。洗了澡,要我马上睡觉。说挤了四天火车,一定累坏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第二天,我们一同出去走走,她穿着一件土布的破旧棉袄,原先大概是黑色的,由于风吹日晒,肩背等处变成了灰黄色,腋下仍很黑,其他地方则介乎黑灰之间。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显然是太过于宽大了,她解释说,这是农场发的衣服,号码不对。我问她那件墨绿色呢子短大衣呢?她说在农场换了吃的了。

在中国地图上,滨海农场位于东南海滨,夹边沟农场位于西北沙漠,相隔万水千山,但却惊人地相似:饥饿疲劳死神的肆虐,都无二致,甚至风景也相似,四周都是一片白茫茫的盐碱地。比较起来,她们那边稍微好些。起码她们冬天还发给了棉衣,起码她们还有许多人活着,农场至今存在,但是我在夹边沟只呆了一年多,她在滨海呆了五年多,吃的苦没法比。她一度得了精神分裂症,自杀过一次。农场的一个医生爱她,救活了她,还治好了她的病。她说,都说这种病不能根治,但我一直没有复发过。

听她说自杀过,我想起了信上的那句话:"请你记着我",又打了一个哆嗦。

说着我们转上了大街,在一家小铺子里要了小笼包子和酸辣汤。默默地吃了一会儿,她问我能在南京住几天,没等我回答又说,希望我能多住几天,她有许多话要同我说。我告诉她我很想和她多谈谈,但我已经十多年没回家了,急于去看看爸妈,回来再来看她。她说,好的,什么时候走?我说,我想明天走。她没说话。往回走的路上,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突然说,我知道你不爱我,我理解你的心情,你这样是对的。

我说,是吗?我有种负罪感,觉得自己自私冷酷,是个浑蛋。

她说,你是说你做不到假装爱我,是吧?你不觉得这样说是侮辱了别人吗?我说我是说我自己。她说知道你是说你自己,你这是假定,我需要别人由于怜悯我而为我牺牲,这不是太伤人心了吗?

我想不出话来为自己辩护。

我不是怪你,她说,我知道你你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你也别为我不开心,我用不着。滨海农场那个医生还在追我,人不坏,个大,温和,也比较正派,就是抽烟改不掉,也难怪。我可以同他结婚。他老家青岛,我们回青岛去,生活不成问题。

我问了一些细节,感到可以放心,如释重负,很感激那位医生。

快到门口时,她站住了,问,你在想什么?我一愣,说,没想什么。感到自己的声音里,有一种空洞和不诚恳的调子。

她笑了,说,你用不着为我不痛快,一切都很好。你回家去团聚,他到我们家来,大家都高高兴兴过个春节,多好!我回到高淳,才知道家中只剩下母亲和二姐两个人!相对真如梦寐,旧事说来惊心,她们收到过唐素琴的信,信上家里人的口气,她们一看就觉得很亲。说到这次在南京见面的事,二姐说,你看她处境这么难,处理得多么好!多么的大家风度!你呢?你能吗?

第二次到唐素琴家,见到了那位医生魁伟沉稳,靠得住的样子。二十天中她家添置了不少东西,阴湿的老屋里,点缀上许多光鲜的颜色。她和她母亲换上新衣,人都精神不少。加上炊气蒸腾鱼肉飘香,炒菜锅里吱啦吱啦地响,原先那股子凄凉劲儿都没了。

我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七、

三年后,我在敦煌,刚结婚不久,收到她从成都寄来的一封信,和一个本子。信上说,她婚后不久,就离婚了;拉过板车,拾过煤渣,捡过垃圾,什么苦活脏活贱活都干过,只差要饭了。因为有一个堂哥在成都一家工厂当总工程师,母女二人到了成都,在工厂里当临时工。

她说医生人不坏,但同他没话说,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她说,我写的时候就是在跟你说话,不知道你可愿意看看?看过还我好吗?

是那种三十二开硬皮横格的本子,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有时几天有时几个月一则。有一处提到"无爱的婚姻",她写道:常常要想到陀斯妥亦夫斯基罪与罚中,朵尼亚嫁给卢靖的那一段。其实我的情况,和朵尼亚完全不同。她必须牺牲很多宝贵的东西:她的青春她的美丽她的尊严与自由,她爱别人和被别人爱的可能性,以及为崇高事业而牺牲的机会。可我有什么可以牺牲的呢?我的一切早已被剥夺和摧残得一丝不剩,我早已没有什么可以牺牲的了。

在另一处,她写道:从前看菲格涅尔的回忆录狱中二十年,觉得很可怕,她在狱中计划未来时,总是忘记把狱中的岁月计算在内,总以为自己出狱时还像入狱时一样年轻强壮美丽。二十年后,少女已成老妪,又见阳光,情何以堪!特别是二十年中世界也变了,她视为神圣的信念已成荒谬,她为之做出重大牺牲的事业也已烟消云散,以致她出狱后成了谁也不理解谁也不需要的多余人,孤零零迷失在陌生的社会里。现在看来,这算什么!我们这些人,甚至还没有学会从政治的角度看问题,就已经在五年中失去了。她在二十年间失去的一切,结果不是不被理解不被需要,而是被憎恨鄙视和践踏。

读着读着,我不由自主地一阵阵颤抖。珍重寄还时,我在信上说,同死去的同伴们比较起来,我们还是幸运的,至少我们还可以让各种体验丰富我们的生命,从旁观察这不可预料的历史进程。我告诉她我已结婚,我和我的妻子李茨林两个,都希望她做我们共同的朋友。

那是一九六六年四月的事,不久"文革"爆发,我又成了阶级敌人,茨林下放农村,死在那里,再一次家破人亡。估计唐素琴也在劫难逃。这一次她已经没有可能,像肃反运动时那样,清洁整齐,庄肃从容,保持做人的尊严了。我想象,她会像所里的女画家们那样,被打得披头散发血流满面。我担心,她会被打死。我想错了,作为临时工,她在工厂的底层,躲过了这场灾难。母亲去世后,嫁了一个勤劳本分的工人,生了一个壮实聪明的儿子,把家建设得很好。我呢,带着女儿高林,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

二十年后,我到成都四川师范大学教书,和妻子小雨女儿高林一起,到他们家作客。三室一厅的公寓住宅,收拾得舒适整齐,一尘不染。她丈夫非常热情,自豪地指给我们看他亲手打造的家具,又亲自下厨,炒的菜非常好吃。儿子是个体户,搞时装设计,财源滚滚。她本人当了政协委员,银发耀眼,目光清澈明净,好像又恢复了昔日的光彩。席间说到社会上的种种,母子两个争论起来,儿子说她思想老朽,说完站起来走了,大皮鞋在地板上砸出一连串的响声。她平静地说,几十年折腾来折腾去,什么文化价值都折腾完了,你拿什么去说服他们?现在的年轻人钱最要紧,他们穷得只剩下钱了。

我说不用说服,听其自然吧。她说,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口,文化素质又这么差,一民主就乱,乱起来不得了。要是你当了领导,你怎么办?

正确得可怕。我不觉又像小学生一般,频频点起头来。

(完)

留言(49条)

这种文革过来人写的东西其他还有很多很多。
我20多年前高中时候看的是《血色黄昏》,印象深刻。
不过看多了,大家都大差不差。
我觉得也没有必要比较出谁最“好”,谁最“奇”
从50年代开始,一直到文革结束。这故事真的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不过,过去了就过去了,那都是别人的故事,是别人咀嚼过的东西。

现在,我们有我们自己必须要慢慢去咀嚼的,并且往往只有在几十年后回首之时才会觉得“奇”和“好”的生活,当下的生活。----在我们的儿孙看来的话。

往往当时都不觉得什么。

可以关注一下高尔泰和萧默之间的争执。

萧默的《一叶一菩提——我在敦煌十五年》书中的《〈寻找家园〉以外的高尔泰》一文提到了他和高尔泰在敦煌的一段历史,也提到了高尔泰《寻找家园》一文,后来他们之间还有交锋。也可以查看萧默在天涯的博客

高尔泰更感人的文章是《一封没有地址的信》,为人父母的读到会受益匪浅,热泪盈眶。

我稍微瞅了几眼《论美》,特别是39,40,41,42页,已经有点新时代思想的雏形了,甚感惊讶,所以对于他这个在50年代就能作为一名20多岁的年轻人而写下这等文字,他的一生不充满戏剧性才怪呢。
与其看他的小说,还不如看看他的《论美》,定会让人有所收获。

反过来说,能写出《论美》这样文字的人,他所写出的小说,必然会好看,
为何?因为他的思想是那种超越了模式化教条化的哲学的思想,而是符合天理的思想,定有着最大的柔韧性和深度,还有美感。
这个人,不简单。

怨妇得不到真幸福,悲情赢不来好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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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人的审美确实不一样?爱看这类文章的人会不会看柳青《创业史》之类的作品。

我从川师大物理系毕业的时候,有个同班兄弟考取了政法系的研究生。和这兄弟研究生同寝室的是一中文系学美学的朋友,比我们长很多岁。问他怎么到成都来读研究生,他说听说高尔泰在川师就来了。晕,我们进校读本科,高尔泰就不在学校了,他还慕名来读他的研究生。

引用[0,1]的发言:

怨妇得不到真幸福,悲情赢不来好世道。

这句话就是新时代思想的最最基本的原理之一。因为,人们用他们自己的信念创造自己的现实。怨妇只能给自己反复带来值得怨的现实;悲情或愤怒--无论其看来多么的正义和悲壮,可就如同臭水沟里的蚂蚱一样,也只能给自己黑暗的时代。

非常感谢博主的分享。

谢谢阮先生推荐这个人。 我要找他的资料好好看看。

呵呵。。自由的思想

向所有在苦难中仍然追求自由和独立的人致敬

我已下载了,看完手头的钱学森传就读。请阮雄多推荐书看哦。

想到郑念的《上海生死劫》……

我觉得这篇挺值得一读,又付了$0.30. 要是能付一点给高尔泰就好了,唉。

自由是那么可贵!

谢谢推荐,夹边沟记事已经买了,准备阅读。很多像我一样的80后恐怕对文革知道的很少,要不然怎么有那么多人在喊毛好。父辈所经历的那一代,他们却很少向我们提起,问过周边的人也是这样,这让我很不解……经济不景气,还是多读些书,从长远看了。

先看过寻找家园,再看夹边沟记事的。寻找家园的文字读起来让人感觉更加舒服和流畅一些。夹边沟记事由于是小说集,水准参差不齐。

我来推荐一本:《格拉古轶事》,为成都张先痴先生所著,文字之风趣,思想之通透,实在难得。对比阅读,个人感觉比高尔泰的《寻找家园》,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更加深入,感人。

http://ishare.iask.sina.com.cn/f/6712708.html
郑念《生死在上海》(内部发行版)

有时间会去看看。。

看这书的时候,要同时看《一叶一菩提》萧默著,会对高尔泰在敦煌研究院期间的历史、高尔泰这个人的品行乃至这本《寻找家园》的可信程度(至少是回忆敦煌期间部分的可信程度),有更全面的了解。
人都有两面性。一如周一良晚年自辩言:毕竟是书生。

悲情的年代。比起几十年前,我们应该感觉幸福一点吗。。。

谢谢推荐,有空就看看寻找家园。
夹边沟记事我当年是在《上海文学》上看连载的,分类好像是小说,但是更像纪实文学。
内容实在是太惨了,印象深刻。
杨显惠还有《定西孤儿院纪事》,也是类似的年代类似的事情。
不过我到现在还不太清楚这两本书杨是真的采访了别人呢,还是只是基于生活高于生活的文学创作?

引用Jing的发言:
谢谢推荐,夹边沟记事已经买了,准备阅读。很多像我一样的80后恐怕对文革知道的很少,要不然怎么有那么多人在喊毛好。父辈所经历的那一代,他们却很少向我们提起,问过周边的人也是这样,这让我很不解……经济不景气,还是多读些书,从长远看了。
今天关于文革的历史多是终结文革的人告诉我们的,这个真实性要打一个问号,也许你在了解当时高干及其子女的作为后你会改变看法

我在豆瓣“仅朋友可见”的文字,给你做参考,算是看了你不少文章又没有点过任何广告的回报,请笑纳。波爸爸是我爸,我叫“bo”。

高尔泰和《寻找家园》
2009-09-26 16:34:03
小时候就听波爸爸说起,在北京和他同住社科院办公室的高尔泰(那时叫高尔泰叔叔),听过他的许多有趣的故事,但从来没见过。在美国,在波爸爸的师长周先生家里,听波爸爸和高尔泰两个聋子在电话里大声说话,因为时间的安排,也没去成他家(我觉得波爸爸记忆有误,当时高尔泰那时应该也是住在New Jersey(“纽泽西”)的)。
高尔泰以前不算个公众领域的名人,美学上的那些事,在我看来,谈不上对错是非,甚至没有什么高下,挺无趣的。公众领域,记不住这些。就像逻辑学界,几十年,没有人知道沈有鼎、周礼全。大家知道金岳霖,也是因为他单恋林徽因,打了一辈子光棍。
高尔泰在89年以后去美国,以及他画画,都没有给他带来名声和利益,倒是最近的《寻找家园》在大陆出版,使他陡然成了小众里的时尚了。
我对老的东西(和“老东西”),一般是不屑的,像他那个年代的人,写的东西,我有本能的反感。以前在《读书》上读高尔泰的文章,因为是散文,倒也能接受,还推荐给了波爸爸。也是因为要给波爸爸,才买了《寻找家园》。8月底波爸爸回杭州前,我翻了翻,觉得不错,就留下了,这次10.1去杭州,再带给他。
断断续续读完了,今天又把在网上下载的、没在大陆出版的部分也读了。
总的来说,高尔泰是个有才情的人,我也喜欢他的那种自我意识,独特,不从众。时代和年龄的局限谁都有,无可厚非。
谈谈书:
1、太多人生的苦难。我对苦难,对弱者(他不算),都有一种抵制,可以了解,但不喜欢。尼采制造了超人哲学,也在街头抱着被鞭打的马的头痛哭,他那时已经疯了。我有泪水,但不喜欢也不享受流泪,真到那个时候,也是不得已,不能自已。
2、他的文字灵动飞扬,很美,很有感染力,不像波爸爸的温糯平和,那是另一种洗练和冲和的美。这和他们性格的区别是一致的。只是在我贴着现实的地面快速地飞的时候,没有好的心境和氛围去细细享受,这是我的问题。
3、他的诗,不合格律,这点上还不如cattoe。波爸爸的文章里有提到。
4、“名”是个我没有参透的东西,我的定义是,你不认识的人知道你,这叫名。高尔泰和波爸爸都不算逐名之人,也是我喜欢的部分。靠着和朱光潜、常书鸿等人有关系,来提高自己的身价,不是高尔泰的本意。波爸爸看了书以后写了篇短文,目前可能只有我一个读者,转赠各位豆友,有闲有心境的时候,可以读读。
--------用于转帖的分割线(名字隐去了)--------

接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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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塔轩琐忆 - 高尔泰

见到高尔泰的第一印象是一条瘦高黧黑的汉子,一个粗犷邋遢的北方人。他在美学室,是跟我一样的“北漂”。
1979年的初夏,哲学所为我和高尔泰在朝阳区党校联系了临时住处,我俩同住一个房间,总算有了自己睡觉的床。入秋,党校要办学,把我们赶了出来。哲学所又为我们联系了社科院研究生院,跟研究生们一起住进了北京十一学校。不多久,十一学校恢复招生,我们俩随同研究生们迁住通县的的北苑饭店。直到第二年秋天,由于研究生有了自己的院址,拒绝继续“捎带”,我们“漂”回了各自的研究室,又一次失去睡觉的床。(波注:他们睡在拼起来的办公桌上)
高尔泰比我小一岁,出生于江苏高淳——地道的江南水乡,书香门第,家有藏书楼,父亲是有名气的文化人,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也都是知识女性。他自小执拗,桀骜不驯,我行我素。1957年被划为右派,受尽人间苦难和凌辱,九死一生。改革开放后,高尔泰的事业步入坦途,却不料在1989年“六4”之后,在任南京大学教授期间遭到秘密逮捕,又坐了四个月的牢。1992年出走境外,现在居留美国。
无论从出身、经历、境遇、个性乃至理念,我和高尔泰都相距甚远,然而在我们相聚的日子里竟然无话不谈,亲密无间,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记得住进朝阳区党校的当天晚上,高尔泰说他要去厕所,不知道厕所在哪。由于我晚饭前去过厕所,而且观察过电灯开关所在,于是领他去了厕所,摸黑拉亮了电灯。他似乎有些感动,说我像他的姐姐。为什么不说像兄长而像姐姐,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在幼小时对姐姐颇多依附,这件事唤起了他对姐姐的思念。或许就是这个情结缩短了我们之间的情感距离。
在这个相对封闭的两人空间里,我们有了交流思想感情的最佳机缘。他说他小时候很顽皮,喜欢打架,但是酷爱画画和读书。1955年,他毕业于江苏师范学院,为了支援大西北,被分配到兰州一所中学教美术课。为了排遣枯燥生活中的郁闷,他写了《论美》一文,引起极大反响,但也因此获罪,身经九死;幸亏画技精湛,方得一生。他还说到家破人亡的悲惨遭遇,父亲被划为右派,迫害致死,前妻也在他劳教期间死去。他说话时凄凄然,也愤愤然。对于他的思想观点,我没有异议,而那些感人至深的故事细节,则长时期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接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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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话题,最多的还是文学艺术。在晚饭后的散步中,我们常常轮番背诵古典诗词,他熟记的诗词远比我多。他风趣地说,“现在我背李白的诗”,“现在我背白居易的诗”……“现在我背XXX的诗”(波注:波爸爸的名字),于是背起我题写在《初探》扉页的那首诗:“有爱深居一秀峰,怀情攀越费时功。为伊憔悴终无悔,唯愿他年月下逢。”高尔泰文笔精彩,诗的意境甚佳,只是不谙格律。他辩解说,格律过于拘谨,不必认真。翌日,他从美学室回来,笑咪咪地说:“有一件让你高兴的事,我偏不告诉你。”其实他正想着告诉我哩!原来他跟李泽厚谈到格律问题,李泽厚说:“你别跟XXX争论,因为你不懂。”看来让我高兴的事,也是他高兴的事,不管什么样的事情。
高尔泰表面上粗野,作起画来心细如发。中国社会科学院要他画一幅寿星图,赠送给加拿大和平人士文幼章先生,他刻意地突出寿星额头上的肉瘤,以显示老人慈眉善目。他给中央美院一位朋友画了一幅《钟馗嫁妹》,着意于钟馗和小鬼们的狰狞丑恶与妹妹的花容月貌,用来表现美与丑的强烈对比。他为我画了一把折扇,取杜牧《秋夕》诗意,画中少女妩媚动人,纨扇薄如蝉翼,很难想象出自一个粗犷汉子之手。
高尔泰一根筋,难得一位有始有终的朋友。他说常书鸿是他的恩人,曾经费尽周折,把他调进敦煌研究所。文革期间,他们都被打成牛鬼蛇神,结成了生死之交。常书鸿恢复职务时,却有些回避他这位“问题”朋友,当时他愤然离去,随即给常写了一封信,说常取媚公卿。后来常书鸿来到北京,打电话约他见面,他拒绝了。出版社要出常书鸿传记,常想要他做这件事,他也拒绝了。有一次,我和高尔泰之间因为一件什么小事让他生了大气,拒绝同我说话。我不知道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担心他会像拒绝常书鸿那样拒绝我的友情。没想到两天后他就微笑着跟我说,他怀疑我是政治部门派去的“特务”,看来不像。于是和好如初。我觉得他还像个天真的孩子。
我来杭州后,曾经收到他寄来的论文《美的熵定律》,要我从逻辑上提提意见。1999年我去美国,住在康州,他在波士顿,我们通过两次电话,终因交通问题未能晤面。前些时候读到他在《读书》上发表的几篇文章,知道他还活跃在美术界,收入不菲,(波注:其实他财务上一直不好)但心境未必很好。近来读到他的《寻找家园》,网上评论说是“用血和泪写就的追求个人自由的篇章”。我祝愿他有一个自由而快乐的晚年。

正确的可怕!

这句串场的桥段很经典!显示出人格独立的人才有的那种轻松和幽默。不错!

我看《回读百年》这套书,里面有当年涉及美学讨论的文章,有高尔泰的。也许里面都是行家,他的文章显得用词更非专业一点,严谨性略差一些!今天看到本文觉得他写小说肯定是一流,呵呵~~这个很好啊!那个时代,哎...

平静笔调下的心惊肉跳

多谢分享。大爱高尔泰,值得广而告之。

多谢楼主,让我接触到了很多不错的书~

引用dechoz的发言:

看这书的时候,要同时看《一叶一菩提》萧默著,会对高尔泰在敦煌研究院期间的历史、高尔泰这个人的品行乃至这本《寻找家园》的可信程度(至少是回忆敦煌期间部分的可信程度),有更全面的了解。

《寻找家园》这本书后面有附录,有萧默和高尔泰的对话,你可以看看

看完了高尔泰的《寻找家园》,谢谢。

您的博客要是有转载的功能就好了。

看成高尔基了,然后就觉得,怎么不是个俄国人。。。。

很不错,值得一看。

写苦难写得更好的是钟阿城,有悲悯和幽默——高尔泰已经够好了。

我是高淳人,作为先生的同乡,一直关注这个众人口耳相传中的奇人。可作为一个普通人,与学界无涉、政界无涉,也就只能所知无多了,直到在网上断断续续看到先生的这册寻找家园。那时网上的文章虽然章节不全但可能没有删节抑或删节的地方不同,所以拿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了增订本后,总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尤其先生的笔触入于灵魂,让我欲罢不能,于是上网查台版,终于在这里如愿,这里衷心说声谢谢!

我发现从小读过的好书中的主人公大都有一个特性:嗜好读书。而我也继承了下来,只可惜很多身边的人很少看书。

引用zhangbo9716的发言:

非常感谢博主的分享。

同谢

所谓萧默的文章,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目的就是混淆是非,把水搅混,让一般人觉得,那个时侯的事情说不清楚了。其实,真正大写的人和这样的小人,怎么会有说不清楚的。所幸,言为心声。看其文章,完全一派小人文风。要么攀附,要么叮咬,就是这些人的看家本领。

引用zyxfoo8的发言:
所谓萧默的文章,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目的就是混淆是非,把水搅混,让一般人觉得,那个时侯的事情说不清楚了。其实,真正大写的人和这样的小人,怎么会有说不清楚的。所幸,言为心声。看其文章,完全一派小人文风。要么攀附,要么叮咬,就是这些人的看家本领。


萧默与高尔泰后来有论战,破绽百出,明显一个老混账
还有上面几位装逼者,小心被雷劈

看了后感觉高尔泰也并不是完全的自由,至少在与唐素琴的交往上体现出亲情禁固超越了爱情自由!
自由也只是相对的!

我也是高淳人,职业为船长,长期漂泊海上。孩子学校里为学生们推选了高尔泰的这本书,休假在家随手翻起,却不舍离手了,深更半夜把书读完。真的有想拥抱高先生的冲动......


南国春生,凭栏望,无边空壁。
神马至,便是新岁,湖山如画。
一壶漂泊融离愁,风华正茂天涯走。
放歌喉,红日当空耀,休拘束......

遥祝高老先生康健,做永远的自由鸟!

登高望远 放飞心灵
入水一游 轻松自由
偶翻书刊 神游其中
高有心境 郭于生活
莫破莫羡 星星月亮

所谓萧默的文章,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目的就是混淆是非,把水搅混,让一般人觉得,那个时侯的事情说不清楚了。其实,真正大写的人和这样的小人,怎么会有说不清楚的。所幸,言为心声。看其文章,完全一派小人文风。要么攀附,要么叮咬,就是这些人的看家本领。

您第五部分的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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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信说,我知道,我理解你,你还是那样,你一点儿也没有变。信写完后,又在纸的左上角,补充了一句话:"请你记着我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一九六三年,我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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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的"请你记着我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应该是“请你记着我”。这句话的意思……(引号中的内容只有*请你记着我*)。
有点吹毛求疵了,不过这段确实是最精彩的部分,之前读到这总是不能理解,哈哈。

哈哈,写得好有意思
如果现实中碰到 唐素琴这样可爱的女人,会毫不犹豫地让她变成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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