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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在地毯下面


在地毯下面

到处传播的乐观毛病就这样告一段落。一大早清洁女工走进自由伊斯兰大会的办公室时,发现哼哼鸟倒在地上一声不吭,他周围都是爪子印和那几个刺客撕得粉碎的皮肉。她大叫了起来。可是,等到当局来查看过后,上头便吩咐她把房间打扫干净。她清扫出无数的狗毛,拍死了数不清的跳蚤,还从地毯底下找出一只玻璃眼球的碎片,她便去找大学的校务主管,告诉他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情,那么该给她长点儿工资。她也许是乐观毛病的最后一位受害者,不过这毛病在她身上时间不长,因为校务主管为人刻薄,他随即便将她解雇了。

刺客的身份永远没有查清,幕后指使者的名字也没有点出来。我外公被道孙准将的副官佐勒非卡尔少校召到大学校园里,为他的朋友出具死亡证明。佐勒非卡尔少校答应改日再到阿齐兹大夫家里来处理未曾了结的零星事务,我外公擤了擤鼻子走掉了。阅兵场上的帐篷很快就不见了,就像泄了气的希望一样,大会从此就没有再开。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卧床不起,这一辈子她对自己身上的病都不当一回事,这会儿却屈服了。她卧床好几年,眼睁睁看着自己变得和床单一样白。而这时在康瓦里斯路的老宅子里,整天进进出出的却是未来的母亲和有可能做父亲的人。瞧,博多,你马上就可以知道分晓了。

用我的鼻子(因为尽管它最近失去了能够创造历史的能力,但它却获得了其他的能力予以补偿)- 朝里面闻,我至今一直能嗅出在给印度带来希望的哼哼鸟死去之后那些日子里面我外公宅子里的气氛。多年前的气味朝我飘来,那是各种各样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很古怪的大杂烩,其中充满了不安,暗中发生的事情的气息同迅速发展的罗曼司的气味及我外婆的好奇心和力量的刺鼻的臭气混合在一起……就在穆斯林联盟为它的对手垮台而(自然是秘密地)欢欣鼓舞时,可以看到(我的鼻子找到了他)我外公每天早上噙着眼泪坐在他所谓的“简易便桶”上。但那并不是伤心的泪水,阿达姆·阿齐兹只是为自己的印度化而付出代价,他患上了严重的便秘,他恶狠狠地望着挂在厕所墙上的灌肠器。

我干吗侵入到我外公的隐私里面去呢?我本可以描述一下,在米安·阿布杜拉死后,阿达姆一心投入到工作中,全心全意诊治铁路边上贫民窟里的病人 - 使他们免受江湖郎中的欺骗,那些骗子给病人注射胡椒水并且胡诌说油炸蜘蛛可以医治瞎眼 - 同时继续在大学里当校医;我本可以详细讲述一下,外公和他二女儿穆姆塔兹之间的感情如何越来越深厚,穆姆塔兹由于肤色比较黑,母亲一直不喜欢她,但她为人温柔体贴、体质纤弱,一直得到父亲的钟爱,因为父亲内心烦恼痛苦,有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贴心的女儿自然是很大的安慰;我本来还可以说明一下,他的鼻子近来如何一天到晚都在发痒。那么,我干吗要去津津乐道便秘这种事情呢?这是因为,在阿达姆·阿齐兹签发了死亡证明之后那天下午,他就在厕所里面。突然,从屋角一个巨大的旧洗衣箱里轻轻地传出了那个不会写有韵诗的诗人的怯生生的尴尬的声音,使他吓了一大跳 - 这对通便有奇效,他根本用不着从钩子上把灌肠器拿下来使用了。三轮车夫拉希德早先把纳迪尔汗由清扫工走的门引进来,藏到厕所里面,他便躲到了洗衣箱里面去。就在我外公大吃一惊、肛门括约肌突然放松之时,他的耳朵听到了箱子里请求避难的声音,声音从床单、脏内衣和旧衬衫底下传出来,再加上说话人的尴尬,听起来瓮声瓮气的。就这样,阿达姆·阿齐兹决定将纳迪尔汗掩藏起来。

这样就传来了吵架的气息,因为母亲大人想到了她的女儿,艾利雅二十一岁,黑皮肤的穆姆塔兹十九岁,漂亮轻浮的艾姆拉尔德还不到十五岁,但她的眼神要比她两个姐姐成熟得多。在城里,无论是玩吐痰入盂游戏的人或者三轮车夫,还是推电影海报小车的人和大学生,大家都把这三姐妹称之为“亭巴蒂”,也就是三盏明亮的灯……在这所宅子里面住着庄重的艾利雅,皮肤黑得发亮的穆姆塔兹和眼睛灵活的艾姆拉尔德,母亲大人怎么能让一个陌生男人住进来呢?……“你发疯了,先生,那场谋杀使你的脑子受了伤。”但阿齐兹斩钉截铁地说:“让他待下来。”在地窖里面……因为印度建造房子时最要紧的便是要设计好隐蔽的处所,因此阿齐兹的宅子里有好些大间的地下室,这些地下室只能通过地板上的活门才能进去,而地板上又铺着地毯和草垫……纳迪尔汗听到沉闷的吵闹声,为自己的命运担心。天哪(我嗅到了手掌又冷又黏的诗人的想头),这个世界发疯了……在这个国家里我们还算不算人啊?我们是畜生吗?要是我得离开此地的话,什么时候会挨刀子呢?……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孔雀羽毛扇子和隔着玻璃看到的蛾眉月,蛾眉月又变成了鲜血淋漓的弯弯的尖刀……楼上母亲大人说道:“家里全是没有出门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你就这样顾惜你女儿的名声吗?”这下子传来了发脾气的气息。阿达姆·阿齐兹雷霆万钧之怒爆发出来了,他没有指出将要让纳迪尔汗藏在地下,在地毯下面他几乎不可能亵渎他的女儿;他也没有说明这位动词都不用的诗人为人十分正派,要是想到有什么不轨行为的话就连他在梦中都会脸红;他并没有耐心地说理,而是咆哮着说:“住嘴,女人!这个人需要我们保护,就让他留下来。”这时一阵决不通融的气味、一片意志坚强的乌云笼罩在我外婆的头上,她说:“好吧,你要我,叫什么名字来着,住嘴。从现在起,我一个字,叫什么名字来着,再也不说了。”阿齐兹哼了一声说:“喔,该死,女人,别在我们面前疯头疯脑赌这些咒了!”

但是母亲大人的嘴唇闭上了,一片静寂。我的鼻孔里面全是寂静的气味,就像臭鹅蛋一样。这种气味压倒了一切,弥漫在大地上……当纳迪尔汗隐藏在他那个半明不暗的地下世界里的时候,这家的女主人也隐藏在一道无声无息的隔音墙后面。起初我外公在这道墙上东探西寻,想要找找有没有裂缝,可是一条也没有。最后他只好放弃了,等她决定什么时候让别人看一眼她的自我,就像当年在他急煎煎地想要透过床单上的窟窿看到她的身体一样。宅子里面从这堵墙到那堵墙、从地板到天花板,到处都是一片沉寂,结果连苍蝇都仿佛不再嗡嗡地乱飞,蚊子在叮人之前也不再嗡嗡地叫,院子里的鹅咝咝的叫声也安静下来。孩子们起初低声地耳语,到后来完全不则声了。在麦田里,三轮车夫拉希德不出声地发出“仇恨的叫喊”,他以他母亲的头发发誓保持沉默,他做到了。

一天晚上,一个矮个子男人闯入到这个哑口无声的泥潭里,这个人的脑袋跟他头上戴的帽子一样扁平,他的两条腿像风中的芦苇一样罗圈,他的鼻子几乎碰到了往上翘的下巴。结果呢,他的声音也就又细又尖 - 因为声音得从他的呼吸器官和下巴之间的狭窄的通道里硬挤出来……由于近视,这个人在生活中每次都只迈出一步,这就使他以仔细周到单调乏味而闻名,并且得到了上司的宠爱,因为他们既觉得他办事可靠,又不会对他们构成威胁。他浆洗得硬梆梆、熨得笔挺的军服发出了布兰可擦白剂和品行端正的气味。尽管这个人很有些像是木偶戏里的脚色,但他身上却明白无误地散发出成功的气息。前途无量的佐勒非卡尔少校如约前来处理未曾了结的零星事务。米安·阿布杜拉的遇害以及纳迪尔汗神秘的失踪使他心事重重,他是知道阿达姆·阿齐兹感染上了乐观毛病的,因此他把宅子里阒然无声误认为是对死者致哀的表现,因此并没有待很久。(纳迪尔汗蜷缩在地下室里,和蟑螂为伴。)他默默地坐在客厅里,帽子和手杖放在他身边的德国制造的收音电唱两用机上,五个孩子真人大小的照片从墙上瞪着他看,佐勒非卡尔少校坠入了情网。他虽然近视,但眼睛并不瞎,“三盏明亮的灯”中最亮的那一盏,艾姆拉尔德那异乎寻常地早熟的眼神吸引住了他,从她的眼神中他看出来她会理解他的前程,正因如此,她也不会计较他的相貌。在他出门之前,他已经下定决心,在过了适当长的时间之后娶她为妻。(“是她?”博多猜道,“那个骚娘们儿是你妈?”不过还有其他将来要做母亲的人,其他未来的父亲,在一片寂静中飘出飘进的。)

在那段沉默不语、处于胶着状态的日子里,庄重的老大艾利雅的感情生活也在发展。母亲大人把自己关在储藏室和厨房里,嘴唇禁闭,无法 - 因为她发了誓 - 对来找她女儿的年轻漆布商人表达自己的怀疑。(阿达姆·阿齐兹一直坚持允许他的女儿交男朋友。)阿赫穆德·西奈 - “啊哈!”博多听到了这个名字,得意洋洋地大叫起来 - 是在大学里遇见艾利雅的,对这个好读书的聪明的姑娘(我外公的鼻子在她的脸上获得了超常的智慧神气)来说,他的学识似乎还相配。但纳西姆·阿齐兹对他不大放心,因为他在二十岁时离过一次婚。(“任何人都可能犯一次错误的,”阿达姆跟她说过,这句话几乎引得他们吵起架来,因为她一时间觉得在他说话的口气里面别有所指。但阿达姆接着又说:“再过一两年,让他离婚这件事冷一冷,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在这所宅子里举行第一次婚礼了。到时候在花园里支个大帐篷,请歌手来啦准备甜食啦好好办一办。”无论怎样,这个想法是很配纳西姆·阿齐兹的胃口的。)这会儿在大墙之内的静悄悄的花园里,阿赫穆德·西奈和艾利雅默不出声地谈着心。但尽管大家都等着他求婚,沉默似乎也传染到了他的身上,他一直没有开口。艾利雅的面孔这时候有了一种凝重感,从此以后,她一直多多少少地挂着脸,一付悲观的色彩。(“喂,喂,”博多责备我说,“对你的亲妈妈可不能用这样的话呀。”)

还有件事要提一提,那就是艾利雅继承了母亲发福的倾向。一年年过去,她像个气球似地鼓了起来。

那么穆姆塔兹呢?她从娘肚子里出来时就像午夜那么黑。她不很聪明,也不像艾姆拉尔德那么漂亮。但她善良孝顺,不是很合群。她跟父亲待在一起的时候比姐妹都要多,使他有力量抗得住坏脾气的折磨,他的脾气近来由于他鼻子不断发痒而越来越坏了。她还将照料纳迪尔汗的事情担负起来,每天托着盘子下到地下室里去给他送吃的、扫地、甚至还替他倒便桶。因此就连打扫厕所的也不知道家里还躲着这么一个人。她走下去时,他都把眼睛低低垂下,在这个无声无息的宅子里,他们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那些整天练习吐痰入盂的人是怎么说起纳西姆·阿齐兹来着?“她偷听女儿们做梦,为的是要弄清楚她们有什么打算。”是的,没有其他的解释,在我们这个国家更加古怪的事情有的是,你只要随便拿起一张报纸来,读一读每天刊载的这个那个村子里发生的奇闻就知道了 - 母亲大人开始梦见女儿们做的梦来。(博多立刻就相信了,眼睛也不眨一眨。有些事情别人可以毫不费劲地像吞甜饼一样一口吞下,而博多却拒不相信。任何听众在接受某一说法时都是各有各自的倾向的。)因此,晚上睡觉时,母亲大人闯入到艾姆拉尔德的梦境里,在她的梦里还发现了另一个梦 - 佐勒非卡尔少校内心的幻想,就是有朝一日能有一所时髦的大宅子,澡盆就在他床边上。这就是少校最大的志向了。就这样,母亲大人不仅发现她女儿一直暗中和佐勒非卡尔少校在可以交谈的地方见面,而且艾姆拉尔德的志向要比她的意中人高远得多。而在(干吗不呢?)阿达姆·阿齐兹的梦中,她看见自己丈夫悲悲切切地爬上克什米尔的一座山,肚子上有个拳头大小的窟窿,她猜他已经不爱她了,并且预见到他的死亡。因此多年之后,当她听说此事时,她只是说了一句:“噢,反正我早就知道了。”

……母亲大人心想,不久过后,我们的艾姆拉尔德就会把地下室里的人告诉少校,那一来我就可以开口说话了。但是,后来有一夜她闯进她女儿穆姆塔兹(这个黑炭她一直喜欢不起来,因为她的皮肤就像是印度南方打鱼的女人)的梦境中时,她发现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因为穆姆塔兹·阿齐兹 - 就像地毯下面那个倾心于她的人一样 - 也坠入了爱河。

没有任何证据。闯入到别人梦境中 - 或者是母亲的本能,或者是女人的直觉,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好了 - 这在法庭上是站不住脚的,母亲大人知道,指控女儿在父亲家里乱来一气可不是小事。此外,这时母亲大人心中又变得强硬起来。她决定袖手旁观,仍然紧闭嘴唇,让阿达姆·阿齐兹自己去看他的那些摩登想法如何毁了他的孩子 - 他这辈子老是叫她住嘴,不让她表达那些规规矩矩的老派的观点,让他自己看看结果吧。“满心怨恨的女人,”博多说,我对此表示同意。

“嗯?”博多问,“那是真的吗?”

是的,勉强可以说是真的。

“乱来一气了吗?在地窖里?连女伴都没有?”

考虑一下所处的环境 - 环境还有点情有可原。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起来是荒唐甚至绝对不行的事在地下倒像是可以允许的。

“那个胖诗人把可怜的黑炭搞上手了?是吗?”

他在地下也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 长得足够使他同飞来飞去的蟑螂说话。他担心有朝一日别人会叫他出去,并且梦见弯弯的钢刀和狂吠的野狗,一遍又一遍地祈祷哼哼鸟要是活着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问问他该怎么办,因为他发现在地下根本没法写诗。这时这个姑娘给他端食品来了,而且还心甘情愿地替你倒便桶,你垂下眼睛,但你看到了她的脚踝,黑黑的脚踝就像地下的黑夜那么黑,但却闪烁着善良的光芒……

“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会搞这个名堂,”博多口气里很有些钦佩,“这个没用的老胖子。”

最后在这所宅子里人人都发现自己的舌头干乎乎地黏到了上腭上,连藏身在地窖里躲避那些身份不明的仇敌的那个人也不例外。就连这一家的两个儿子也只好同三轮车夫跑到麦田里去说些与婊子有关的笑话,比比谁的那话儿大,还鬼鬼祟祟地低声谈论着将来要去当电影导演(这是哈尼夫的梦想,这使专门闯到别人梦境里去的母亲大惊失色,她认为电影不过是娼妓行业的分支罢了)。在这所宅子里,由于历史闯入到生活当中,生活被转化成为光怪陆离的怪物。最后在昏暗的地下,他再也忍不住了,不知不觉中眼睛朝上看去,他先看到了那精巧的凉鞋和肥大的睡裤,再往上看到了宽松的上衣,再上面是端庄妇女常戴的长长的头巾,最后两双眼睛相遇了。接着 -

“接着?快说呀,好人儿,接着怎么啦?”

- 她怯生生地朝他笑了笑。

“什么?”

自此之后,地下室里就有了微笑,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噢,那么是什么事?你是不是说,就是这些了吗?”

就是这些了,直到有一天,纳迪尔汗要求见我外公 - 在浓雾似的寂静中几乎听不清他的话 - 请求他将女儿嫁给他。

“可怜的丫头,”博多总结说,“克什米尔的姑娘一般都像雪一样白,她倒成了个黑炭。哎,哎,像她那样的皮肤看来是找不到好人家的,纳迪尔一点也不傻。这样一来他们就只好让他留下来,喂得他饱饱的,让他有房子住,他什么事都不用干,只要像条肥肥的蚯蚓藏在地底下就成。是啊,看来他并不傻。”

我外公竭力想劝纳迪尔汗相信现在对他没有什么危险了,刺客都死掉了,他们的真正目标是米安·阿布杜拉。但是纳迪尔·汗仍然梦见嗡嗡响的弯刀,他恳求道:“还不行,大夫先生,请您让我再等一段时候。”结果在1943年晚夏的一天夜里 - 雨季又没有来 - 我外公把他的子女召集到挂着他们画像的客厅里,在这个几乎没有什么人说话的宅子里,他的声音显得遥远而古怪,令人毛骨悚然。他们走进客厅,发现母亲并不在场,她决定闭门不出,一声不响地待在自己房间里。但在场的有一位律师和一位毛拉(尽管阿齐兹满心不情愿,他还是顺从了穆姆塔兹的意思),这两个人都是由卧病在床的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介绍来的,两人的为人都“十分谨慎”。他们的姐妹穆姆塔兹一身新娘的打扮,在她身边有张椅子,放在电唱收音两用机前面,上门坐的便是头发平直、身躯肥胖、一付窘相的纳迪尔汗。因此在这所宅子里举行第一次婚礼时并没有支帐篷,没有请歌手,也没有准备甜食,到场的客人少得不能再少。仪式结束后纳迪尔汗掀起新娘的面纱 - 这使得阿齐兹突然一惊,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回到了克什米尔,坐在高台上,人们向他的怀里扔卢比 - 我外公要大家发誓保密,决不泄露给外人地窖里面藏着这位新姑爷。艾姆拉尔德最后一个有点勉强地发了誓。

在这之后阿达姆·阿齐兹叫他儿子帮忙,把所有的家具陈设从客厅地板上的活门里搬到下面去,帷帘、软垫、灯,还有一张舒服的大床。最后纳迪尔汗和穆姆塔兹走到地下的新房里,活门关了起来,地毯照原样铺上,一心一意疼爱妻子的纳迪尔汗将她带到了地下的世界里。

穆姆塔兹·阿齐兹开始了一种双重的生活。在白天她是个未婚女子,仍然单身住在父母这里,在大学里面学习成绩平常,但为人却刻苦勤奋、宽容大度、正派高尚。这些品格成为她终生的特征,一直到她被专揭她往事的会说话的洗衣箱骚扰,并且后来被压得像米粉煎饼那样扁。但是在夜里,她从活门走下去,便进入到终日点灯的隐秘的新房里。她丈夫喜欢把它称之为泰姬·马哈尔,因为泰姬夫人早年的名字便叫穆姆塔兹 - 穆姆塔兹·马哈尔,沙·贾汉皇帝的妻子,沙·贾汉[1]的意思就是“世界之王”。在她死后,他为她修建了这座陵墓,如今它被印在明信片和巧克力盒子上,成为不朽的建筑。在它外边的走廊上散发着小便的臊气,墙上也给涂鸦的人信手乱画,导游们带着游客大呼小叫,试一下回音的效果是否真的很灵,尽管立着三种语言书写的告示,请游客保持安静。就像沙·贾汉和他的穆姆塔兹一样,纳迪尔汗和他的黑皮肤太太并排躺着,镶天青石的工艺品同他们做伴,这是卧床不起、不久于人世的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这是个精雕细琢、天青石镶嵌、满是宝石的银痰盂。在灯光下这个舒服的藏身之处,夫妻两人玩起了老头儿们玩的游戏。

穆姆塔兹替纳迪尔汗做蒟酱卷,但她自己不喜欢那种味道。她便吐出一股股的酸橙汁来。他吐的是红的口水,而她吐的是酸橙色的。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后来,她在沉默很久以后说道:“我们最终是会有孩子的,只不过当时不行,就是这样。”穆姆塔兹·阿齐兹一辈子都喜欢小孩子。

与此同时,日子慢吞吞地过去,母亲大人还是一声不吭,这种沉默最后发展到了连吩咐仆人做事也用手势来指挥的地步。有一回厨子达奥德由于弄不懂她那有气无力的怪手势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老是盯着她看,结果不小心让一锅烧得滚烫的肉汤翻倒在他的脚上,把他的脚烫得像是长了五个脚趾的鸡蛋。他张开嘴巴要叫喊,可是却喊不出声音,自此之后他深信这个母夜叉有巫术,吓得他不敢辞职不干。他一直干到老死,一拐一拐地在院子里面走,鹅儿追在他后面咬。

那几年日子可不好过。由于干旱,一切都要定量供应,没肉没米的日子越来越多,藏着人多一张嘴巴吃饭就很困难了。母亲大人只好尽量到她储藏室里去翻找,这使她的火气越来越大,就像调味汁里放多了芥末一样火辣辣的。她脸上的两颗痣上长出了毛。穆姆塔兹有点不安地注意到她母亲块头一月月地增大着。闷在她肚子里没有说出来的话把她往外撑……穆姆塔兹觉到她母亲的皮肤绷得越来越紧,看着真有点儿危险。

阿齐兹大夫整天都在外边,离开那个一片死寂的家,因此晚上在地下度过的穆姆塔兹那些天很少见到她深爱的父亲。艾姆拉尔德遵守自己的诺言,没有向少校提到家里这个秘密。另一方面,她也没有把她同少校的关系告诉家里人,她想这样也公平。在麦田里穆斯塔法和哈尼夫还有三轮车夫拉希德染上了当时的那种没精打采的毛病。康瓦里斯路上的这所宅子就这么一天天地混日子,最后到了1945年,事情发生了变化。

家史自然有其相应的饮食上的规矩。一个人只应该吞下并消化分给他的那一块,即合法的那一段往事,让上面红红的血滴干净了再享用。糟糕的是这一来也就使故事的滋味逊色不少,因此我打算成为我们家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藐视这个合法的饮食规矩的人。不能让血从故事的本体上滴掉,我已经快要说到那个无法启口的部分,我全无畏惧地继续向前。

1945年8月出了什么事呢?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去世了,但我要谈的并不是这件事,尽管她在咽气时,变得像床单一样白,以致一眼看去很难把她和床单分清楚。她给我的故事留下了那个银痰盂,完成了她的使命,便通情达理地赶快下场了……也是在1945年,雨季这年按时到来了。在缅甸丛林里,奥德·温盖特和他手下的同盟国军士兵,以及帮助日军作战的苏勃哈·钱德拉·博斯的军队,都给回过头来的雨淋得浑身湿透。不合作主义者在贾朗达尔躺在铁轨上举行非暴力示威,也给雨淋得像落汤鸡。因久旱而龟裂的地面上的裂缝又渐渐合拢了。在康瓦里斯路宅子里门缝和窗缝都塞上了毛巾,毛巾还得不断地绞干再放上去。路边的水汪里蚊子大量孳生。地窖 - 穆姆塔兹的泰姬陵变得十分潮湿,最后弄得她生起病来。有好几天她都没有跟别人讲,但后来她的眼圈通红,而且热度高得得浑身打战,纳迪尔担心她别是得了肺炎,便求她去找父亲诊治。接下来好几个星期她回到了出门前自己的床上,阿达姆·阿齐兹坐在女儿床边,在她打战时用湿毛巾敷在她额头上。8月6日,病情有了转机。到9日早晨,穆姆塔兹已经能够吃一点固体食物了。

这时候我外公拿来了一个旧皮包,皮包底部烫着“海德堡”几个字,因为他女儿极度衰弱,他决定彻底给她检查一下。在他打开皮包时,他女儿哭了起来。

(注意,要紧的地方到了。博多,事情是这样。)

十分钟之后,我外公大吼大叫着从病人房里跑了出来,长期的静寂就此结束了。他吼着叫他妻子、女儿和儿子一起过来。他的肺部很有力,吼声连地窖里的纳迪尔汗也听见了。他应该是不难猜出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场风波的。

全家人到客厅里围着电唱收音两用机坐了下来,就在那些永远不会变老的相片底下。阿齐兹把穆姆塔兹抱了出来,放在一张长沙发上。他的面色很是可怕。你能想象他鼻子里面的感觉吗?因为他要宣布的消息简直像炸弹一样,那就是,他女儿在出嫁两年之后,至今仍然是个处女。

母亲大人三年来第一次开口了。“女儿,这是真的吗?”就像扯破的蜘蛛网那样一直挂在屋角的沉默终于给吹掉了。穆姆塔兹只是点点头:是的。是真的。

接着她说话了。她说她爱她的丈夫,那件事最后总是会得解决的。他是个好人,等到有可能生儿育女的时候他肯定是有办法做到那一点的。她说婚姻不应该完全取决于那件事,她早就想过了,因此她不想多提,她父亲这样大喊大叫地把这事嚷得人人都知道是不对的。她还想说下去,但母亲大人忍不住了。

积了三年的话从她嘴里喷涌出来(但她为了储存这些话而变得臃肿不堪的身体却没有缩小下来)。这阵风暴劈头盖脸地朝我外公落下来,他站在电唱收音两用机旁一动也不动。是谁想的这个主意的呀?是谁发了疯,叫什么名字来着,让这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胆小鬼躲到家里来的呀?藏在家里,无忧无虑得像小鸟一样,三年来吃的住的样样不缺,没有肉的日子你有没有关心一下,叫什么名字来着,你知不知道米的价钱呀?同意这场罪恶的婚姻的那个傻瓜,叫什么名字来着,是的,那个白头发的傻瓜究竟是谁呀?是谁把自己女儿放到那个流氓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床上的呀?是谁的脑瓜里满是那些该死的叫人弄不明白的愚蠢东西,叫什么名字来着,谁的脑袋被那些古怪的洋念头弄糊涂了,竟然叫自己的骨肉去结下一门这样罪过的亲事的呀?是谁这一辈子都在触怒真主,叫什么名字来着,这个审判落到了谁的头上了呀?谁把这场灾难带到他家里来了呀……她对我外公整整骂了一个小时十九分钟,等到她说完时,云中带来的雨水也下完了,只见宅子里全是水汪。她还没有说完,她最小的女儿艾姆拉尔德干出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艾姆拉尔德将双手举在面孔旁边,捏成了拳头,只把无名指伸出来。无名指塞到耳朵孔里,似乎把她从椅子上抬了起来,最后她手指塞住耳朵跑开了,她跑着 - 全速飞跑!- 连头巾都没有戴,跑到了大街上,穿过了一个个的水汪,跑过三轮车停车场,跑过蒟酱卷铺子,那里的几个老头子刚刚小心翼翼地从铺子里出来走到雨后清新的空气中。街上那些顽童正各就各位,准备玩在吐出来的槟榔汁水中躲来躲去的游戏,看到她跑得那么快,他们也大吃一惊,因为人们很少看见一位年轻小姐,尤其还是“亭巴蒂”中的一位,手指塞住耳朵,肩膀上连头巾都没有披,独自一人心烦意乱地在积满了雨水的街上飞跑。如今大大小小的城市里到处可以看见不披头巾的时髦的摩登小姐,但在当时,老头子们都忧心忡忡地咂巴舌头,因为女人不披头巾也就是不知廉耻,怎么艾姆拉尔德小姐把廉耻忘在家里了呢?老头子们迷惑不解,但艾姆拉尔德完全明白。在雨后的空气中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出她家里麻烦的根源就是藏身在地下的那个胆小的胖子(对了,博多)。要是她能够把他弄走,大家就又会很快乐了……艾姆拉尔德一口气跑到英军兵站,也就是军队营房里,佐勒非卡尔少校就在那里!我姨母违背了她发下的誓言,跑进少校的办公室里。

佐勒非卡尔在穆斯林中间是个著名的姓。它是先知穆罕默德的侄子阿里随时携带的双叉剑,这种武器世上从来没有看见过。

哦,对啦:那一天在世界上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情。一种世上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武器扔到了黄种日本人的头上。但在阿格拉,艾姆拉尔德正在使用她自己的秘密武器。那是个矮个子、扁头的罗圈腿;它的鼻子几乎碰到下巴;它梦想有一所摩登的大宅子,就在床边上有个带着给水和排水设施的浴缸。

佐勒非卡尔少校从来不敢断定他是否真的相信米安·阿布杜拉的被害与纳迪尔汗有关,但他急于想有机会弄清这一点。在艾姆拉尔德告诉他在阿格拉地下也有个泰姬陵的时候,他兴奋得忘了生气,便立刻带了十五个士兵赶到康瓦里斯路。艾姆拉尔德领路走进了客厅。我这个把亲人出卖了的姨母,长着一张漂亮面孔,没有披头巾,穿着粉红的宽松睡裤。阿齐兹默不出声地看着士兵们把客厅里的地毯卷起来,打开活门,我外婆极力想安慰穆姆塔兹。“女人得嫁给男人,”她说,“不是嫁给耗子,叫什么名字来着!离开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蚯蚓,没什么可惜的。”但是她女儿还是哭着。

地下世界里没有纳迪尔汗的踪影!阿齐兹的第一声怒吼使他知道大事不妙,那些责难比季风雨更加猛烈地向他涌来,使他万分狼狈,他承受不了,只好逃走。有一间厕所里的活门打开了 - 对啦,就是他躲在洗衣箱里跟阿齐兹大夫说话的那间厕所,一点不错,一边有一个木制的“便桶” - “恭桶”,在椰壳纤维编成的席子上有个空的搪瓷便壶。这间厕所有个门通往麦田旁边的水沟,那扇门也开着。门是外面加锁的,但这把锁只是印度货,所以很容易砸开来……在柔和的灯光下的泰姬陵样的藏身处,只有一个亮闪闪的痰盂,一张留给穆姆塔兹的字条,上面有她丈夫的签字和三个词儿,总共六个音节,还有三个惊叹号:

塔洛克!塔洛克!塔洛克!

译成英语的话就没有了乌尔都语那种霹雳似的声音,反正你明白它的意思了,那是:我休掉你。我休掉你。我休掉你。

纳迪尔汗这样做是很合规矩的。

噢,佐勒非卡尔少校发现鸟儿飞了,他是多么震怒呀!他真是气得七窍生烟。噢,他的怒气同我外公的愤怒完全不相上下,只是以各种小小所姿势表现出来!起初,佐勒非卡尔少校气得无可奈何,只是顿足捶胸地乱跳。后来总算冷静下来,从厕所里恭桶旁边直冲出去,沿着麦田,从外墙的大门冲了出去。看不到有写无韵诗的长头发胖诗人逃跑的痕迹。朝左边看,什么也没有。朝右边看,还是一样。怒气冲天的佐勒菲卡尔少校想了想,飞快地沿着三轮车停车处那边冲过去。老头子们在玩吐痰入盂的游戏,痰盂就放在街心。小顽童们在吐出来的槟榔汁中间躲来躲去地玩。佐勒非卡尔少校跑着,哦不好不好。他跑到了老头子和痰盂之间,但是他又没有小顽童的本事。接下来的事情真是糟透了:中气十足地低低吐出来的一股红色口水不偏不倚地吐在他的裤裆里,像一只巴掌样的印记抓在他腹股沟处军服上,捏住了他,使他没法前进。满脸怒气的佐勒非卡尔少校威风凛凛地停住脚步。噢更糟糕的事又发生了,因为第二个老头以为这位发疯似的军人会继续往前跑,便又吐出了一口汁水。又一只红巴掌抓到了第一只巴掌上,佐勒非卡尔少校这天真是满载而归了……他慢慢地、从容不迫地走到痰盂跟前,一脚把它踢翻到尘土里面。他又在上面跳 - 一次!两次!再跳!- 把它踩扁,尽管弄疼了脚,但还是装成没事的样子。接着,他尽量摆起架子,一瘸一拐地走回到停在我外公家门口的汽车里。老头子们把被他踩得不象样的痰盂找回来,敲成了原样。

“我现在要结婚了,”艾姆拉尔德跟穆姆塔兹说,“要是你还整天闷闷不乐的,那是很不像话的。此外你应该给我出些主意,告诉我这方面的事情。”这时候穆姆塔兹正在给她妹妹脚底心画上棕红色的装饰线条,她虽然对艾姆拉尔德笑了笑,但心中却认为她说这话未免太不要脸,也许在无意之中,她手上的铅笔用力大了一些。“哎!”艾姆拉尔德尖叫了起来,“没必要生气嘛!我只是想我们应该尽力处得好好的呀。”

自从纳迪尔汗失踪之后,两姐妹的关系就一直有些紧张。在佐勒非卡尔少校(他决定不追究我外公窝藏通缉犯的责任,并且在道孙准将那里打通了关节)向外公请求将艾姆拉尔德嫁给他,并且得到了同意时,穆姆塔兹很不高兴。“这简直像是讹诈,”她想,“此外,艾利雅又怎么办呢?大女儿总不应该最后出门吧,瞧她同她那位商人交朋友多有耐心呀。”但她嘴上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好脾气地微笑着,像她平时那样忙忙碌碌地为婚礼作准备,答应尽量开开心心的;而艾利雅呢继续等着阿赫穆德·西奈。(“她会等不到头的,”博多猜道,这句话算给她说对啦。)

1946年1月。大帐篷、甜食、客人、唱歌、晕倒的新娘、笔直地立正的新郎,一场隆重的婚礼……在婚礼上漆布商阿赫穆德·西奈不知不觉地和新近离婚的穆姆塔兹谈得十分投机。“你喜欢小孩子? - 真是巧极了,我也喜欢……”“可怜的人儿,你没有生孩子?嗯,其实呢,我老婆也没能……”“噢,真的,你一定很伤心吧,她的脾气一定坏得不得了吧!”“……嘿,可不是……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 一点关系都没有,别多想这事情了,她把盘子什么的乱摔乱扔吗?”“她没摔?一个月之后我们只好用报纸来盛饭吃!”“天哪,真是胡说,你一定是在骗人!”“噢,哪里会骗你?你这么机灵,我哪里骗得了你,她确确实实乱摔盘子来着。”“你这可怜人。”“不 - 是你,你这个可怜的人儿。”一边寻思:“这人真是不错,跟艾利雅在一起时他看上去总是没精打采的……”另一个呢也想:“……这个姑娘,我以前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但天哪……”还有:“……可以看得出来他爱小孩子,为了这我可以……”还有:“……哎,肤色又有什么关系……”值得一提的是,等到唱歌的时候,穆姆塔兹觉得来了精神,跟大家一起把所有的歌子都唱了,但艾利雅一声不响。她受到的伤害真是太严重了,连她父亲在贾利安瓦拉巴格受的伤也没有这样厉害,但是你看不出她身上有伤疤。

“这一来,沉着脸的姐姐啊,你反正得自找乐趣了。”

在那一年的6月,穆姆塔兹第二次结婚了。她姐姐 - 从她母亲那里得到了风声 - 再也不肯同她讲话,一直到她俩临死前,她看到了报复的机会时才算罢休。阿达姆·阿齐兹和母亲大人极力劝艾利雅说这种事情并不奇怪,现在把事情挑明了比将来要好,而且穆姆塔兹心灵上有过很大的创伤,需要有个男人帮她早日恢复过来……何况艾利雅书读得多,她是不会怎么样的。但是,这些话一无作用。

“但是,但是,”艾利雅说,“从来没有哪个人嫁给书本的啊。”

“把你的名字改掉,”阿赫穆德·西奈说。“一切该从头开始。把穆姆塔兹和她的纳迪尔汗从窗户里面扔出去,我来给你改个新名字,就叫阿米娜。阿米娜·西奈,你看好不好?”

“你说好就行了,先生,”我母亲说。

“反正,”聪明的艾利雅在她的日记中写道,“谁想要搅和到结婚这种玩意儿里面去呀?我可不想,不,决不。”

米安·阿布杜拉对许多乐观的人来说是个失败的开端。他的副手(这人的名字是不能在我父亲的家里提起来的)是我母亲走的一段岔路。但那是大旱的年头,那时候播种的许多庄稼到后来都颗粒无收。

“那个胖子后来怎样了呢?”博多气鼓鼓地问,“你是不是不想讲了呢?”

[1] 泰姬·马哈尔(Taj Mahal),即泰姬陵,十七世纪莫卧儿帝国皇帝沙·贾汉为纪念妻子所修,印度最著名的旅游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