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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会走向资本主义的道路吗?》第二章


第二章 中国改革的困阻


共产主义、社会主义、毛泽东思想,甚至资本主义,它们的定义含糊不清。甚至在以严谨见称的经济学的范畴里,替这些名词所下的任何定义,也大有问题。在中国,形形色色的主义,都由含义模糊的标语和口号来表达。

我年青的时候,在中国上学,老师常对我说,由于我年纪太轻,不可能了解这些学说。三十五年后,中国的官员告诉我,由于我是外人,所以我不可能了解这些学说。模棱两可的语句,常常被认为是精妙深奥――尤其是对那些无知者来说――这正好给政客机会,大加利用。中国的共产制度之所以能够存在的原因之一,是由于马克思、列宁、毛泽东主义极为模棱两可,这给予维护这些思想的人,三个可乘之机。


概念含混忽略实践验证

第一个机会,归纳起来是应验了高斯教授的格言:“不能够清楚表达的意念,是永远不可能被清楚地证明是错误的。(注14)”用意义不明确的语言,比用清晰的更容易达到“洗脑”的目的。无知或教育不高的民众更容易接受模糊的概念。这个情况在毛之前已显然存在。当时,一般人也普遍接受中华民国国父孙中山的经济“原理”。但这些“原理”不外是取自亨利"佐治(Henry George )(注15)的书,而其中的错误经济逻辑,几十年来中国竟然没有人提出疑问(注16)。
一九七九年在中国,我与两位著名的社会科学家会面。我乘机指出,无论一种学说的声名有多大,若盲目地接受它的结论,并不是研究科学应有的态度。我强调,第一流的经济学家也不可能永不会犯错误的;一切理论,必需经过实践的检验,可是没有任何社会主义的学说曾经通过实践检验这一关,所以这些理论是没有事实支持的。他们对我的批驳,没有反应。
第二个给人利用的机会,是一般人所知的经济制度的定义,极为模糊。由于一个制度(资本主义)与另一个制度(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之间,没有清楚的分界,要利用的人就很容易将一切弊端归诸于前者,或将一切美好的东西寄希望于后者。很多人仍时常将一九四六年至四八年间蒋介石当权时代的中国,形容为资本主义的典型例子。那是一个腐败的政权,但界定一个经济制度是不能以在该制度下所发生的事件为依据的,正如我们不能根据曾经发生过假宗教之名而进行的大屠杀,来界定宗教。同样道理,我们也不能根据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出现的各种可怕事件,来界定社会主义、共产主义。


国民党官僚暴行歪曲资本主义

在蒋氏当政时代所不断传出的各种恐怖劣行,是有事实根据的。腐败的官员,为着榨取人民拥有的黄金和白银,便不断印刷钞票,以至要以千万元的钞票才能买到一瓶汽水。没有人愿意接受面值少于百万元的钞票,因为要携带庞大数量面值少的钞票作交易,并不合算。(注17)在乡间,很多个年头,农民要以木薯为主要粮食。为了较易下咽,人们就把它长期浸在水中。在城市里,警察时常伙同扒手一起活动。倘若他的拍当失手被发现,他便出面“拘捕”。警察也常显示佩械,藉此吃霸王饭、看霸王戏。在上海,拉黄包车的车夫,据说就业后因谋生不易平均寿命只得四年。在广州,一个专门卖脏物的商场,最初只在午夜后才营业,可是在不久之后,却在白天大做生意。在富有的广州岭南大学,一个政府官员的儿子要求教授在考试前泄露试卷。当教授拒绝后,这个学生用枪将他杀死――其后逍遥法外。

继而掌权的共产政权,不断向学生灌输诸如此类的例子,作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生活的写照。这当然是一个谬误,因为由此而引伸的资本主义的定义,便会变成“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假若一个人有适当的关系,就可以任何敛财”。根据这个定义,“资本主义”当然有可能产生各种弊端。可是,这个阐释忽略了一个极重要的因素――法律与秩序。换言之,权利的界定与执行付诸阙如。

产权结构是界定一切经济制度的基本要素,这包括各种约束和局限条件。社会里的每一个人,都会为适应各种约束条件而互相竞争,相互影响。倘若制度有所改变,竞争的规则便会随着改变。所以,与其用“主义”或“资本”这类字眼来形容中国将来的路向,我们倒不如谈产权制度的改变。中国可能永远不会以“资本主义”国家自居,甚或使用“私有产权”这一类字眼。我的推测不外是,中国将来所采用的产权结构必然与私有产权制度极其类似。


宪法的合约精神

第三,模糊的观念与界定会带来不明确的法例,令官员有机可乘。表面上他们循规蹈矩,实则拥官自肥,或为一些利益团体服务。就以美国的宪法来说,它最重要的条例,便是维护私有财产的权利。但因为定义下得不够严谨,政府仍然可以在宪法里找到漏洞,颁布各种违反私有财产的法例。假若能够以今天经济学家对私有产权的清楚认识,将宪法改写,那么物价管制、某些环保条例,甚至政府藉增加货币供应而引致实际上是一种间接抽税的通胀,都属于违反宪法的行为。

一九七九年中国修订的宪法,比起美国的宪法,内容更加含混不清,这是很明显的。以下是从“总纲”一项下摘录的一些例子――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指导思想是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第二条)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生产资料所有制现阶段主要有两种,……社会主义全民所有制和社会主义劳动集体所有制。(第五条)

国家实行“不劳动者不得食”、各尽所能、“按劳分配”的社会主义原则。(第十条)

国家坚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第十一第)在“总纲”一项下的十九条款,定义极为含糊。在“公民所享有的权利和义务”的一章里,只堂而皇之地宣称,公民拥有工作、休息和从国家获得各种利益的权利。

以上所引的各条,作为宣传之用,可能性功效极大;这些也许是极重要的哲学或意识形态宣言。可是,宪法的愿意,是作为国家与人民之间缔定的合约,提供人与人之间相互交往必须共同遵守的准则。要达到这个目的,宪法――正如其他任何合约―― 一定要对有关人士施以约束。至于它是否认同私有产权制度,非问题所在;不过它却必须要替整个社会的产权结构,作出明确的界定。

打个比喻,假设在聘请一个雇员的时候,雇主采用上面所引例子的类似措辞,与他订立契约,雇员能否知道他的职责所在呢?模棱两可的合约,使雇主可以随他的心意,改变公司的规则,或依他的喜好,随意奖赏或处罚雇员。故此,中国的宪法,不仅没有替社会和经济活动订立一套明确的产权制度,反而更使权利混淆不清。

倘若如一般的假定,经济进步有赖于宪法,那么将中国的宪法彻底改写,可促进中国的现代化计划(注18)。国家领导人或者用较缓和的方法。在把宪法作为代表共产党政策崇高至上的原则的同时,他们也许能选择在次一级的立法机构里,制定法则,将权利界定得较为清楚一点。所以在原则上,宪法可以因为受到经济压力而改变,或遭漠视,或被重新作阐释。话虽如此,用次一级的立法界定和执行法权,总是还会受上一级的含混不清的宪法所影响。

因此,妨碍中国往“资本主义”路上迈进的重大阻力之一,是累积下来的大量意义含糊和教条化的概念。中国共产主义在这方面所得的支持,有长期鼓吹的空洞宣传口号,有不断被重复的各种骇人听闻的“资本主义”故事,也有那夸夸其谈,华而不实的中国宪法。

走上“资本主义”道路的另外两个障碍,在短期内也不易克服。其一是来自人数众多的官僚和军人阶级。他们的地位及既得利益,在自由企业制度下,可能会受到威胁。其二是我称之为“一九五七年幻象”(注19)。


既得利益分子的抗拒

一些有见识的中国观察家曾经表示过,一九八一年所走的回头路――再一次强调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和坚持毛泽东思想的正确――极有可能是受到军方的压力。一向以来,中国的军人阶级,对政局都起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事实上,全民皆兵,从孩提时代开始便当小红卫兵(注20),是毛泽东的期望。自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之后的二十年,除军人以外,士农工商各个阶层都遭受程度深浅不一的侮辱。近来的迹象显示,在共产主义下得享特权的军人阶级,是希望维持原状的。

中国的官僚阶层,尤其是那些地方干部,更加热衷于巩固原有的政体。要估计这些干部的数目十分困难。以西方的标准来衡量,每一个工作人员都属于政府官员,因为理论上一切大小企业都属国家所有。除了那些位居要津、负责制定政策路线的行政人员外,还有一大批政府官员负责管治各单位和各行各业的各种活动。(注21)难怪外国访客都感到在中国,无论往哪里走,都一定碰上政府官员。正如以下第四章中我描述的情况,这些官员不单比普通工人获较高的金钱收入,他们还有比薪金高几倍的利益。在美国,一个普通修水喉匠的工资往往多过一个市长的收入,但在中国接待我的朋友却难以相信我所说的。

研究管制理论的的经济学者(他们研究为什么某些法例会出现),很少不同意政策的制订人是会尽可能维护对他们自己有利的法例。在一个私有产权的社会里,官员藉政策取私利的动机,却因为为政府工作无利可图而削弱。例如美国里根政府的内阁成员,普遍都牺牲优薪的工作来参政。高级政府官员需向公众透露他们的财产,而他们的报税也容易引起调查。虽然曾在政府高层里任职的名气,会提高他们日后回到私营机构工作的身价,不过对大部分的阁员来说在政府任职时,收入损失极大,所以必然要有物质报酬以外的原因,他们才愿意参加政府工作。

中国的情况刚好相反;要生活得舒适,就必然要做干部才有可能。但因为推行政策的人收入最丰,我们就很难想象步向“资本主义”之路的动力,会来自这一群干部。


“好景”的幻象:一九四九至一九五七

现在让我们转谈较早时我称为“一九五七年幻象”。那是指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五七年这一段为期短暂、充满希望的时期。那时是共产党从国民党(注22)手上接掌政权,而后才在中国实施的所谓资本主义建国计划,将经济弄得一团糟。在那八年里,经济有进展。在二次大战和国民党管制时期,直至一九四八年止,我在中国上学。当我在一九五七年再回去探访时,我发觉一般人的生活是过得比较好了一点:粮食供应有了改善,规律与秩序也重新恢复。在今天,一般人都认为中国的生活水平还不如一九五七年。一九七九年重访中国时,我与招待我的友人,一起怀念一九五七年的景况:咖啡店每日开门营业八小时,路边的食物摊档在晚上继续营业,公园洁净,任何人可随便进出“友谊商店”(注23),轮购的人龙较短,价钱也较低廉。
故此,在中国人的记忆里,资本主义就等于国民党的祸乱时代;他们将一九四九至五七年的“好年头”与共产主义联系起来。由于响往以往的生活,他们问:“假若在八年间便得到那样的成绩,如果不是有大跃进的重大错误,谁能够预料中国的生活水平会有多高?”回忆起“资本主义”失败得多么可怕,“共产主义”成功得多么迅速,他们相信现在唯一需要的是以一九五七年为起点,重新上路。

虽然一般的中国人仍然不愿意公开批评共产主义、社会主义,但我相信他们引用一九五七年的例子来支持它,是出于一片诚意的。这个支持共产的论点,是他们唯一的一个源自生活的体验,而不是从意识形态引伸出来的陈词滥调。


错误的假设与比较

我之所以称一九五七年的成就为“幻象”,并不是由于它的经济成就微不足道,也不是由于它的消失来得太突然。我只是以为这不是比较两个制度的恰当基础。在国民党统治下的一九四六年至四八年,是一个纷乱的时期,是一个战乱后无法无天的时期,是一个贪污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时期,是一个资本大量撤离中国的时期。所以当共产党席卷全国后,要改善它所承袭的烂摊子,绝对没有问题。(假若蒋介石仍在中国掌权,他的工作成效如何,是一个无关宏旨的问题;虽然台湾的经济发展是大有看头的。)

我的论据是,中国共产党在一九四九到一九五七年的统治,比较上有点成就,是由于国民党统治时的“假资本主义”(Pseudo - Capitalism )彻底失败。将这两片段排列比较,代表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是反常而不是正常的衡量。再者,在八个好年头里的高峰,即一九五七年,中国仍然比香港和日本贫穷,较诸美国和加拿大,就相去更远。在一九五七年的七个月里,我刚好有机会在以上五个国家旅行,也可以见到在外国一个普通家庭的物质享受――电话、电视、冰箱、汽车和房屋――与中国的差异甚大。根据现有的估计,一九五七年中国的平均消费,其实比一九三三年时还要少百分之十一至百分之十三左右(注24)。

但令人困惑的问题仍在:假若中国能够维持一九四九至一九五七年的经济增长率,没有受到大跃进的阻挠,它今天的经济成就能否与台湾、香港,或甚至日本比较呢?有些中国官员认为应该相距不大,甚或超过他们。故此,今天中国的领导人,仍在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的经济范畴下,尽量避免重蹈覆辙,进行实验。历史会证明,他们这样做要付出极高昂的代价。


注释

注14:高斯于批评庇古有关公损的文章时曾说:“含混的说法,由于不清不楚,故此错的地方也不会清楚地暴露出来。”R•H•Coase ,“The Problem of Social coast”,Journal of Law and Economics ,October 1960 p.39.

注15:原文编者按:1839 -97,亨利•佐治是美国以经济为主题的宣传家、辩论家,他的主要著作是《进步与贫穷》(1879),主要是探讨收入分配的问题。他的方案是单一征收土地税,以消除一切非劳动得来的成果。

注16:一些研究中国历史的西方学者认为,孙中山套用亨利•佐治的“单一税”学说(即只对土地征税),但其宣传气味则一,认为一切土地皆应归公众所有。
孙中山是一个学医的人,并未受过工程学的训练,但却替中国设计一套铁路网。他在三民主义里的分析,同样也显出他对经济学的认识不足。孙中山无疑是用心良苦,但是,我认为我们不时听到,台湾的经济成就应归功于三民主义的说法,却是毫无根据的。

注17:假若我的记忆正确的话,当一九四八年发行新货币的时候,在发行的当天早上,兑港元的汇率是一个新元兑六港元,到当天傍晚时分,汇率却倒转过来――一港元兑六元。关于那一个时期中国通胀的深入讨论,请参阅The Inflationary Spiral:The Experience in China ,1939 - 50 John Wiley ,New York ,1958 ;&Shun-hsin Chow ,The Chinese Inflation ,1939 - 1948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3 .

注18:最近(一九八二年四月)修改的中国宪法,亦然是以浮词、口号为本,对于权利的界定,并没有作出明确的澄清。

注19:于下文“好景的幻象:一九四九至一九五七”一节再有解释和讨论。

注20:红卫兵是文化大革命的产品,大部分是由七至二十几岁的青少年组成。他们穿上制服,除破坏中国文化传统外,较年长的红卫兵常参与武斗,造成无可估计的伤亡。

注21:据最近的估计,负责行政的干部约为一千八百万人,绝大部分都是共产党员。其他干部的人数和职级,则无资料可查。

注22:原文编者按:国民党由孙中山于一九一二年创立和领导。他在一九二五年去世。蒋介石那时是军方领袖,这使他于一九二七年获得党的领导权。

注23:在“友谊商店”商店所售卖的是中国最优良的商品。那里大部分的商品在中国其它商店里是买不到的,中国公民,包括香港市民在内,不能进入店内。它只开放经港澳居民以外的的外国人。同样的货品,在香港购买的价钱较为廉谊;,但是香港居民却不能带它们入境。由于极少外国访客会在“友谊商店”购买中国制造的脚踏车或缝纫机带出口,我们推断限制顾客种类的目的,是促使海外华侨用高价购买东西赠给他们在中国的亲戚朋友,藉此吸引外汇。
许多中国人认为这些商店的另一个作用,是人微言轻中国经济成就的橱窗:根据中国刊物的报道,一些在毛泽东时代展出的商品,只是供参观而非出售之用。

注24:刘大中与叶孔嘉:“对中国大陆国民收入的初步估计,一九五二至一九五九”,美国经济评论,一九六一年五月,第489页 - 498页;J . L . Buck ,"Reliability of Communist China 's Data on Food Grain Production ," Current Scene, March 1965 ,p . 1 - 11 ; Colin Clark ,"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Communist China ,"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April 1976 ,p .239 - 6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