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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阿尔法和欧米加


在大选后的几个月里孟买一直乱糟糟的,当我回想那一段日子时,我的脑袋里也是乱糟糟的。我的错误使我心中极其苦恼,因此,为了恢复我心态的平衡,我现在要坚定不移地集中讲述梅斯沃德山庄这块我熟悉的地方。将午夜孩子大会的历史和先锋咖啡馆里令人痛苦的场面搁在一边,我来把伊维·伯恩斯垮台的事情说给你听。

我给这一章起了个有点古怪的名字。“阿尔法和欧米加[①]”这几个字像是从纸上朝我瞪眼,要我将它们解释清楚 - 在我这个故事的中段用这个标题是很有些奇怪的,因为这几个字令人嗅到了开头和结尾的气味,其实呢我这里应该与中间部分更加有关。不过,我对此毫无反悔之意,我不想将它改掉,虽然有很多其他标题可以用,例如“从猴儿到猕猴”,或者“被带回的指头”,或者以一种更为含蓄的方式用“雄鹅”两个字,这显然暗指神鸟汉萨或者帕拉汉萨,它象征有能力在两个世界即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中生活,既能在陆地和水上这一世界里漫游,又能在空中世界飞翔。但我用了“阿尔法和欧米加”这个标题,也不再改动了。因为在这里面既有起始,又有各种各样的结局,你很快就会理解我的意思了。

博多怒气冲冲地咂了咂舌头。“你又在说笑话了,”她批评道。“你要不要讲伊维的事呀?”

……在大选过后,中央政府对孟买未来的地位继续举棋不定。先说要把这个邦一分为二,接着又说不分了,随后又说还是应该分。至于这个城市呢 - 它将成为马哈拉施特拉邦的首府,或者马哈拉施特拉邦与古吉拉特邦共同的首府,或者单独成为一个邦……就在中央政府绞尽脑汁想要作出决定的当儿,城里的居民决定催促它加快步伐。骚乱越来越多(在冲突中,你仍然可以听见马哈拉施特拉一派的人唱着战歌 - “你好吗?我很好!我要拿根大棒揍得你跑!”);更加糟糕的是,天气也来添乱子。发生了严重的旱灾,道路干得开裂了,农村里农民只得把母牛宰掉。在圣诞节(一个在教会学校上学并且由信天主教的保姆一手带大的孩子不会忘记这一天有多么重要)时从瓦尔克西瓦水库传来了一连串的爆炸声,为城市供水的干线输水管道爆裂了,水柱直喷到空中,就像是钢铁的大鲸鱼似的。报纸上登满了有人搞破坏的消息,文章中猜测罪犯究竟是些什么人,他们属于哪个政党,与这类文章争版面的还有一连串妓女被杀的报道。(使我感兴趣的是这名凶手还留下了他独特的“签名”。妓女都是被扼死的,她们的脖子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伤痕,但这些伤痕很大,手指是掐不出来的,要说它们是由两个具有超自然力量的巨大膝盖夹出来的,那倒完全合乎情理。)

不过我扯得太远了。博多皱起了眉头,这些东西同伊夫琳·利立斯·伯恩斯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立刻多多少少地整肃仪容,作出了回答。在城市的淡水供应遭到破坏以后的那段日子里,孟买的野猫逐渐在城里水还相对充足的地区聚集起来。这就是说,在富人居住的地区,因为在这种地方每幢房屋都独自有水塔或者地下的储水罐。结果呢,梅斯沃德山庄两层楼高的小丘上便出现了许多口渴难忍的野猫。野猫挤在圆形凹地上,野猫爬到三角梅上面,跳到客厅里来,野猫弄翻花瓶啜饮里面养花的陈水,野猫在浴室里宿营,呼噜呼噜地从马桶的水箱里面喝水,野猫在威廉·梅斯沃德豪华住宅的厨房里泛滥成灾。山庄的仆人试图将它们赶跑,但都败下阵来。山庄的主妇一筹莫展,只是吓得高声叫喊。到处都是一团团干结的猫粪,由于来了这么多的野猫,花园给糟蹋得不成样子。晚上根本没法睡觉,因为这些口渴难忍的猫对着月亮叫着嚎着。(西姆基·冯·德·海顿男爵夫人根本不肯去赶猫,它已经露出了病象,不久之后,这种病就要了它的命。)

纳西埃·易卜拉欣打电话给我母亲说:“阿米娜大姐,世界末日到了。”

她错了;因为野猫大举入侵后的第三天,伊夫琳·利立斯·伯恩斯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提着雏菊牌气枪,挨个儿把山庄各家走了一遍,她提出只要大家肯出笔奖金,她可以尽快将野猫消灭掉。

那一整天,梅斯沃德山庄中不断响起伊维的气枪声和野猫痛苦的嚎叫声,伊维把这一大群野猫逐个儿解决掉,自己发了一笔财。但是(正如历史屡次表明的那样)一个人在达到辉煌顶点的时刻也就埋下了最后失败的种子。这一点完全得到了证明,因为铜猴儿早就对伊维恨之入骨,这一次对野猫的屠杀使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哥哥,”铜猴儿板着脸说,“我早就告诉你我要收拾一下那个丫头,现在,就是现在,时间到了。”

下面这几个问题无法回答:我妹妹是不是真的既懂小鸟又懂猫说的话呢?是不是出于她对猫的喜爱使她走向极端了呢?……在野猫大举入侵时,铜猴儿的头发变成了棕色,她还告别了烧鞋子的习惯。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身上仍透露出凶狠好斗的气息,这是我们其他人都没有的,她走到圆形凹地里,放开喉咙高叫:“伊维!伊维·伯恩斯!你给我出来,马上就出来,别缩在里边!”

铜猴儿身边围着一群逃来的野猫,她站在那里等伊夫琳·伯恩斯。我走到二楼的阳台上观望,松尼、眼睛片儿、头发油和居鲁士大帝也在观望。我们看到伊维·伯恩斯从凡尔赛别墅的厨房那边走了过来,她边走边将她气枪枪筒上的烟吹掉。

“你们这些印第安人得谢谢老天,亏得有我在这里,”伊维大声说,“要不然你们会给野猫吃掉呢!”

我们看到,伊维一看见铜猴儿那凶狠的眼神便不做声了,接着,铜猴儿便像一阵风似地扑到伊维身上,一场恶战开始了。这场恶战似乎打了几个小时(其实只有几分钟),圆形凹地上尘土飞扬,她们滚着踢着抓着,小团的头发飞到了尘土卷起的烟雾外面,只见手肘乱舞,穿着弄脏的白短袜的脚乱踢,撕碎的连衣裙破片到处乱飞。大人们赶了过来,仆人们没法将她们拉开,最后霍米·卡特拉克的园丁用水管浇过去才算把她们分开……铜猴儿微微弯着腰站在那里,抖动湿漉漉的裙子边,对阿米娜·西奈和玛丽·佩雷拉嘴里发出的大声责骂不理不睬。因为伊维·伯恩斯就躺在给水管浇得稀烂的圆形凹地上,她嘴里的牙齿矫正架断掉了,头发上全是尘土和唾沫。她的精神就此垮掉,对我们的统治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几个星期过后,她父亲把她送回美国去了,有人听他说:“回去受点好的教育,离这些野蛮人远一些。”我只是在半年过后才听到她的消息的,有天她突然给我来了封信,告诉我说有个老太太反对她打猫,她便拿刀子把她给捅了。“她是活该,”伊维写道,“告诉你妹妹她算运气。”我要向那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太致敬,是她代铜猴儿付了账。

比伊维最后一次来信更为有趣的是,当我经由时间隧道回顾过去时,我现在心中掠过了一个想法。在我眼前铜猴儿和伊维在烂泥当中滚成一团的这幅画面中,我似乎分辨出驱使她们拼死搏斗的力量,这种动机远远不止是为了打几只野猫的问题。她们是为了我在打架。伊维和我妹妹(她俩在许多方面完全相似)又是踢来又是抓,表明上看是为了几只口渴的野猫。但伊维也许是冲着我在踢,也许她是为了我侵入到她的脑海中而对我进行报复,而铜猴儿的力气也许来自她的手足之情,她的举动表现了她对我的爱。

那么,在圆形凹地上洒下了鲜血。本章又有了一个标题弃之不用 - 不妨告诉你一声 - 那就是“血浓于水”。在闹水荒的那段日子里,比水浓的东西从伊维·伯恩斯的脸上淌了下来。血亲的手足之情使铜猴儿勇往直前。在市里街道上,聚众闹事的人打得头破血流。还有血腥的谋杀,也许在结束这一充满血腥味的记录时,再提一下冲到我母亲脸颊上的血并不太妥当。那一年有一千二百万张选票是赤色的,赤色是血液的颜色。很快就会流更多的血,必须记住血型是A 和O,阿尔法和欧米加 - 还可能另有一种,第三种类型。还有其他一些因素,即接合性,和凯尔抗体,以及那种最为神秘的血液属性,即溶血性Rh因子,即猕因子,猕猴也是一种猴子。

只要你注意看,每样东西都有一定的形体,形式是摆脱不掉的。

但在流血之前,我要振翅飞翔(就像是帕拉汉萨雄鹅那样能够从一种介体飞到另一种介体中一样),然后再暂时回到我的内心世界里来。因为尽管伊维·伯恩斯的垮台结束了我被山庄上的孩子排斥的局面,我仍然觉得难以原谅他们。有一段时候,我一个人离大家远远的,整天沉浸在我脑海中的事情里,一心关注着午夜孩子大会的早期历史。

说老实话,我不喜欢湿婆。我讨厌他说话粗野,思想又很俗气。我有些怀疑是他犯下了那一系列可怕的罪案 - 尽管我没法在他的思想当中找到证据,因为在所有午夜的孩子当中,只有他有办法任意对我保密,不让我闯入到他不想公开的领域中去,这件事本身也越发使我讨厌并且怀疑这个面孔像耗子似的家伙来。不过,我这个人最讲究公平待人,要是把他排斥在午夜孩子大会之外,那未免有失公道。

我得说明的是,随着我在心灵上与人相通的本领越来越大,我发觉自己不仅能收到别的孩子发送的信息,不仅能广播自己的想法,我还能(我还是用无线电广播来作比喻吧)起到类似全国联网的作用。因此在我向所有的孩子开放我的心灵的时候,我可以成为某种形式的论坛,他们就可以通过我互相交谈。因此,在1958年初,五百八十一个孩子就会在午夜十二点到一点的一个小时里在我脑海中聚会,就像是人民院或者英国下议院一样。

五百八十一个各色各样的十岁孩子聚在一起,其吵吵闹闹、不守纪律的程度可想而知,我们当然也不例外。小孩子天生精力旺盛,除此以外,大家更为能够互相认识而兴奋不已。整整一个小时里面,只听见双倍音量的叫喊闲聊争论嬉笑,咭咭呱呱地闹个不停。在这之后我累得精疲力竭,立刻就呼呼大睡,梦也不做了,第二天醒来只觉得脑袋又胀又痛,可是我并不在意。醒来时,我得面对各种各样痛苦的事情,母亲难忘旧情,父亲日益衰竭,友情变化无常,学校里受人欺负。在睡梦中,我处于一个最令人激动的世界的中心,这个世界是别的孩子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尽管有湿婆这个人,在睡梦中还是比醒着强。

湿婆深信,由于他(或者说他跟我)是在午夜钟声中降生的,因而自然而然成为我们这群人的领袖。我得承认,有个非常有力的论据支持他这个说法。我当时就觉得 - 我现在仍然如此 - 午夜的奇迹本质上的确具有强烈的等级色彩,孩子的能力随着其出生时间离午夜时分的远近而变化,时间距离越大,其能力就显著递减。但就连这一观点也引起了激烈的争论……“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说这种话,”大家异口同声地嚷嚷着,从吉尔森林来的男孩脸上平塌塌一片根本没有五官(只有眼睛鼻孔和一个洞算是嘴巴),他可以任意变成各种各样的相貌,还有能够跑得像风那么快的哈里拉尔,天晓得还有多少其他人……“谁说这件本领就比那件高明?”还有“你会飞吗?我会飞!”还有“得啦,还有我呢,你能够把一条鱼变成五十条吗?”还有“今天我到明天的世界里去了,你能吗?那么 - ”……面对着这些狂暴的抗议声,就连湿婆也改变了腔调,但他是想要找到一个新的说法,这会要危险得多 - 对这些孩子、对我都要危险得多。

因为我发现自己也未能免俗,一心想当领袖。说到底,是谁发现了午夜的孩子的?是谁创立午夜孩子大会的?是谁为会议提供了场地的?难得我不是最年长的两个孩子之一吗?按照资历,我不也应该受到别人的尊敬和服从吗?给俱乐部提供住房的人不就理应掌管俱乐部吗?对这话湿婆的回答是:“算了吧,伙计。俱乐部啥子的这些废话只是你们有钱的小子的事!”不过 - 一时间 - 他给别人驳了回去。女巫婆婆帝,德里魔术师的女儿站到了我一边(就像多年以后她救了我的命一样),她说道:“喂,大家听着,没有萨里姆,我们还不知在哪里呢,我们根本没法交谈或者其他什么的,他说得不错。还是由他当头头!”我说:“不,不要头头不头头的,或许,只要把我看成是……是大哥哥就成了。对,我们是一家人,大家一样。我只是最大的,我。”对此湿婆没法争论,他只是冷笑了一声回答说:“好吧,大哥哥,现在说吧,我们该怎么办呀?”

这时候我就向大会介绍了我心中一直在叨念的想法,那就是目标感和意义感。“我们得好好想一想,”我说,“我们是为了什么目的。”

我选择了大会成员(除去马戏团里的畸形儿和孙达丽那样满脸刀疤的讨饭女孩,他们那些人失去了原有的本领,因此在我们辩论时往往一声不响,就像宴席上的穷亲戚那样)一些典型的观点忠实地记录下来:在提到的哲学和目标方面有集体主义 - “我们应该找个地方住在一起,不?我们还需要别的人干什么?”- 和个人主义 - “你说到我们,可是我们在一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人人都各自有本领为自己所用”- 孝心 -“不过我们可以帮助父母亲,我们该做的就是这件事”- 还有幼儿革命 -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向所有的小孩证明是完全可以摆脱父母的了!”- 资本主义 -“只要想想看我们可以搞什么实业呀!真主啊,我们会多么有钱呀!”- 和利他主义 -“我们的国家需要有特殊才能的人,我们必须问一问政府它打算如何运用我们的才能”- 科学 -“我们得允许别人对我们进行研究”- 还有宗教 -“让我们昭告世人,这样他们都会敬仰神灵”- 勇气 -“我们应该打到巴基斯坦去!”- 以及胆怯 -“噢老天啊,我们得保守秘密,想想看那些人会怎样对待我们,他们会把我们当成巫婆,用石子扔或者想出其他法子来对付我们!”还有为妇女争取权利的宣言和要求改善不可接触者的命运的呼吁;没有田地的孩子梦想分到土地,山区来的孩子希望能有吉普车;也有人狂热地追求权力。“他们挡不住我们的,伙计!我们会施魔法,会飞,会知道别人的心思,能把他们变成蛤蟆,能变出金子变出鱼来,他们会爱上我们,我们能够从镜子里面遁身还能改变性别……他们哪里打得过我们?”

我不否认我很失望。我其实并不应该有这种感觉,这些孩子除了具有特殊的天赋之外,其他方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们整天想的也全是这些平常事情,例如父亲母亲钱食物土地财产名誉权力上帝等等。在大会成员的脑海中,我也见不到什么像我们自身这样新鲜的事物……但当时我也走到了岔路上,我并不能比别人看得更加清楚。就连能够穿越时间旅行的索米特拉对我们提出警告时,我们也没有理他。他说:“我告诉你们,所有这一切都毫无意义,我们还没有开始行动,他们就会把我们给结果掉了!”我们以年轻人的乐观心态(这同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当年染上的毛病一样,不过更加强烈),对阴暗面视而不见,我们当中没有哪个人提到过午夜孩子的目标可能是毁灭,一直要到我们被毁掉之后才谈得上有什么意义。

为了顾及隐私,我不想将他们的声音一一区分开来;这样做还有其他的原因。原因之一便是我的叙述无法应付五百八十一个个性鲜明的人。另一个原因是,尽管这些孩子有着各不相同的天赋,但在我心中,他们仍然类似一个多头妖怪,说着成百上千种互不理解的语言。他们本质上代表了这个多种多样的世界,我现在也认为没有必要将他们一一分开。(但也有例外。尤其是湿婆,还有女巫婆婆帝。)

……命运,历史上的作用,内在的指导精神,这些字眼太大,十岁的孩子哪里吞得下去。就连我恐怕都难以消受,尽管渔夫指向远方的手指和总理来信时时刻刻在提醒我重任在肩,我还是不住地忘掉鼻子赋予我的本领,将自己的精力耗到一些日常小事上去。例如觉得饥饿和瞌睡,和铜猴儿一起四处调皮胡闹,或者去电影院看《眼镜蛇女人》和《维拉克鲁斯》,还有越来越盼着早日能穿上长裤。同时随着学校交谊会的临近,我小腹部感到一种无法解释的燥热,在交谊会上大教堂和约翰·康农男校的学生被准许同来自我们友好学校的姑娘一起跳方阵舞和墨西哥草帽舞 - 例如蛙泳冠军玛莎·米奥维克(“嘻嘻,”格兰迪·凯斯·科拉可说)和伊丽莎白·佩吉斯和詹尼·杰克逊 - 天哪,全是些欧洲姑娘,她们裙子宽松,随便同人接吻!简而言之,成长的烦恼既痛苦又有趣,我的的注意力完全被它抓住了。

就连象征性的雄鹅终究也要回到地面上,因此现在(就像当时那样)仅仅将我的故事局限于神秘的方面自然是不够的。我必须回到(就像我常常回到)日常事务中来,我必须让鲜血洒出来。

萨里姆·西奈第一次受伤致残发生在1958年初的一个星期三,在这之后很快又第二次受伤 一 那个星期三要举行大家眼巴巴地盼望的的交谊会,交谊会由英格兰-苏格兰教育协会主办。也就是说,这事发生在学校里。

对萨里姆发动攻击的人,英俊、疯疯癫癫、留着野蛮人那样蓬松的胡子。我将艾米尔·扎加罗先生这个跳上跳下、扯人头发的家伙说出来,他教我们地理和体操,那天上午,他在无意之中将危机带到了我的生活里。扎加罗自称是秘鲁人,他喜欢把我们称为是丛林里的印第安人,就喜欢数念珠。他在黑板上方挂了一张图画,上面印了个铁青着脸满头大汗的士兵,头上戴着一个有尖顶的钢盔,马裤上也覆盖着钢甲。他在强调时,总是用指头戳着那张画叫喊道:“看见他了吗,你们这些野蛮人?这个人就是文明!你们得尊重他,他拿着刀子呢!”他在石头墙的教室里把教鞭挥着呼呼直响。我们把他叫做疯子扎加罗,因为尽管他说到羊驼跟西班牙征服者还有太平洋之类的东西,我们知道(尽管来自传闻,但我们却有绝对的把握)他其实出生在马扎贡的经济公寓里面,他母亲是果阿人,他父亲做船务代理时携款潜逃,把他们母子遗弃了。因此他不仅是个“英国佬”,而且还很可能是个私生子。知道这一点以后,我们就明白扎加罗说话时干吗要装出拉丁口音来,他干吗老是怒气冲冲的,以及他干吗老是要用拳头去捶教室的石墙。尽管我们心中有数,我们还是怕他。这个星期三上午,我们知道要有麻烦事了,因为去大教堂的活动取消掉了。

星期三上午的两节课是扎加罗的地理课。但只有傻子以及父母是宗教偏执狂的孩子才去上他的课,因为学校也允许我们选择排队去圣托马斯大教堂,这样一长列带有各种各样宗教信仰背景的孩子便两人一排高高兴兴地走出学校,投入到基督教那位上帝的怀抱里去选修他的课程。这让扎加罗气得要发疯,但是他毫无办法。但今天,他眼睛里闪着阴沉的光芒,因为哑嗓子(这是校长克鲁索的外号)在晨会时宣布去大教堂的活动取消了。他的面孔活像上了麻醉的蛤蟆,用沙哑刺耳的声音判我们去上疯子扎加罗的两节地理课,这使我们大吃一惊,因为我们没有想到上帝也变成可以自由选择了。大家垂头丧气地排队走进扎加罗的巴掌心里,有个可怜的傻瓜(他父母从来不准他去大教堂)不怀好意地凑在我耳朵边上讲:“瞧着吧,他今儿可真的要收拾你们这帮家伙了。”

博多,他确实做出来了。

垂头丧气坐在教室里的有:格兰迪·凯斯·科拉可、胖墩佩斯·费许瓦拉、拿奖学金的吉米·卡帕迪亚,他的父亲是开出租车的,头发油·萨巴尔马提、松尼·易卜拉欣、居鲁士大帝和我。还有别的人,但现在没时间多讲了,因为疯子扎加罗乐得眯缝着眼睛,已经在叫大家安静下来上课了。

“人文地理,”扎加罗大声说。“是怎么回事?卡帕迪亚?”

“对不起,先生,不知道,先生。”有人乱糟糟地举起手来 - 五个是父母不准他们去教堂的傻瓜,另一个无可避免地是居鲁士大帝。但扎加罗今天存心寻事,得让去教堂的这帮人吃苦头。“就像是野蛮人,”他打了卡帕迪亚一下,又随手拧住他的耳朵,“常来上上课,听听是怎么回事!”

“啊啊哎呀是先生对不起先生……”六只手还举在那里挥舞,但吉米的耳朵有被揪下来的危险。英雄主义使我忘掉了一切……“先生请放手先生他心脏有毛病先生!”这是真的;但说真话很危险,因为这时扎加罗朝我骂开了:“啊,想要还嘴,是吗?”他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拖到全班前面。我同学的眼光里露出一丝宽慰的神色 - 感谢老天抓的是他不是我们 - 我头发在他手心里,痛得身子直扭动。

“那么你来回答,快说人文地理是怎么回事?”

我满脑子只感到疼痛,根本想不起用通灵术来窃取答案:“哎哎先生不先生啊呀!”

……这会儿可以看到扎加罗动了个开玩笑的念头,这使他的面孔上仿佛有了一丝笑意。可以看到他张开了大拇指和食指,手突然朝前一伸。可以看到他的大拇指和食指夹住了我的鼻尖往下拉……鼻子一往下,脑袋也只好跟着,最后我的鼻子朝下,两只满是泪水的眼睛只好看着扎加罗的脚,他脚上穿着凉鞋,脚趾甲脏脏的,这时扎加罗妙语连篇地说了起来。

“瞧啊,孩子们 - 瞧瞧看我们这里是什么东西呀?请看,这个原始动物的讨人嫌的面孔。你们想想看,是什么东西呀?”

大家争先恐后地抢着回答:“先生是魔鬼先生。”“先生是我的远亲!”“不对先生是蔬菜不知是哪种蔬菜。”最后在七嘴八舌的闹声中扎加罗嚷道,“安静!你们这些狒狒崽子!这件东西”- 揪了一下我的鼻子 - “这就是人文地理!”

“怎么会先生在哪儿先生是什么先生?”

这一来扎加罗哈哈大笑。“你们看不出来?”他狂笑着,“你们看不出来,这个丑猢狲的面孔就是全印度的地图?”

“是啊先生不先生讲给我们听听先生!”

“瞧这里 - 德干半岛挂了下来!”啊呀又揪了一把鼻子。

“先生先生假如算是地图的话那些胎记是什么先生?”问话的是格兰迪·凯斯·科拉可,他这会儿胆子大了起来,我的同学嬉皮笑脸地窃笑着。这个问题对扎加罗轻而易举:“这些色斑,”他嚷道,“是巴基斯坦!右面耳朵上的这块胎记是东巴,左边面颊这个丑得要死的斑痕是西巴!记住了,你们这些蠢家伙,巴基斯坦是印度脸上的斑痕!”

“呵呵,”全班人大笑,“这个笑话真是妙极了,先生!”

但这时我的鼻子吃不消了,它运用自己的武器,对夹住它的大拇指和食指自发地造起反来……一大团闪闪发亮的鼻涕从左鼻孔里涌出来,淌到了扎加罗的巴掌心里。胖墩佩斯·费许瓦拉叫道:“瞧啊,先生!他鼻子里流出来的,先生!那东西是不是可以算成是锡兰呢?”

扎加罗一巴掌心的鼻涕,再也没有心思开玩笑了。“畜生,”他骂道,“瞧你干了什么好事?”扎加罗松开我的鼻子,又去抓头发。他把鼻涕擦在我梳得整整齐齐的分头上。这会儿,他又抓住我头发不放,又在使劲拉……不过这一回是朝上提了,我的头猛地抬了起来,踮起脚尖,扎加罗说道:“你是什么东西啊?跟我说你是什么东西!”

“先生是畜生先生!”

手更加用力往上提。“再说一遍。”这会儿我全身重量都在大脚趾上了,我大声叫着:“哎呀先生是畜生畜生请放手先生哎呀!”

更加用力往上提……“再说一遍!”但一切突然结束了,我的双脚又平平得踩到了地上;全班人像死一般地大气不出。

“先生,”松尼·易卜拉欣说道,“你把他头发揪下来了,先生。”

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瞧,先生,有血。”“他在流血,先生。”“对不起,先生,要不要我带他去找护士?”

扎加罗就像一尊石像样地站着,手上还有一簇我的头发。而我呢,吓得忘记了疼痛,摸了摸我的头顶,那上面被扎加罗弄出了像和尚那样的一块秃顶,那地方头发再也长不出来了。我意识到了我出生时的诅咒,它把我同我的祖国联系起来,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这个诅咒又一次表明了它的威力。

两天过后,哑嗓子克鲁索宣布说,很遗憾,艾米尔·扎加罗出于个人的原因要离开本校了。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连根拔出来的那簇头发粘在他手上,就像无法洗净的血迹一般,没有人会请巴掌心上粘了一簇头发的教师。“发疯的第一个征象,”就像格兰迪·凯斯喜欢讲的那样,“第二个征象还会找上门来。”

扎加罗留下来的是,像和尚一样的一块秃顶。比这更加糟糕的是一整套讥笑的说法,在我们等校车回家换衣服参加交谊会时,我的同学总是嘲笑我:“流鼻涕是个秃子!”和“吸鼻子的面孔是张地图!”在居鲁士排到队伍里来时,我想把大家的矛头引到他身上去,便唱起“一九四八年,居鲁士大帝生在盘子边,”可是没有人来接我的碴儿。

这样就到了大教堂学校交谊会上发生的事件。在这个交谊会上,寻事欺人的同学成为命运的工具,手指变成了喷泉,赫赫有名的蛙泳好手玛莎·米奥维克昏迷了过去……我来到学校时,头上仍然裹着护士的绷带。我迟到了,因为费了好大劲才说服母亲准许我来,因此等我在那些瘦骨伶仃的女监护人的职业的怀疑目光注视下,跨进装饰着飘带和气球的大礼堂里时,所有最出色的姑娘都已经在同得意忘形的舞伴一起跳方阵舞和墨西哥草帽舞了。当然,那些长相十全十美的可以任意挑选女伴,我望着古斯德和乔西和斯蒂文逊和拉什迪和塔尔亚克汉和塔亚巴里和居萨瓦拉和瓦格里和金,眼红得要死。我几次想在适当时候插进去,说声“对不起”把他们的舞伴接过来,但他们一看见我头上的绷带和我长得像黄瓜似的鼻子以及我脸上的胎记,都只是哈哈一笑转过身去……憎恨之情在我胸中升起,我一边吃马铃薯条、喝汽水和果汁,一边暗自寻思:“这些蠢货,要是他们知道我是怎样的人的话他们连逃都来不及呢!”但是尽管我眼巴巴地空想着那些跳舞的欧洲女孩,我还是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嗨,萨里姆,是你吗?喂,伙计,你怎么啦?”我一个人正满心苦恼地在发呆(连松尼也有舞伴,但是他脑袋上有产钳夹出来的凹痕,他又没有穿衬裤 - 这就使他很受人青睐),我左肩后面低低响起一个声音,把我唤醒过来,说话人喉音很重,这声音充满了希望 - 但也充满了危险。这是个姑娘的声音。我跳起身转过脸来,一眼便看到了一个满头金发、胸脯出名地高耸的女子……天哪,她十四岁了,干吗要跟我说话呢?……“我名叫玛莎·米奥维克,”那个女子说,“我认识你妹妹。”

当然啦!铜猴儿心目中的那些英雄,就是华尔新汉女子学校的游泳选手自然认识校际运动会的蛙泳冠军的!……“我知道……”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我也听说过你的名字,”她帮我拉直了领带,“大家半斤八两。”从她肩膀上望过去,我看见格兰迪·凯斯和胖墩佩斯呆呆地望着我们,羡慕得口水都流了下来。我挺直了腰,扛起肩膀。玛莎·米奥维克又问起我头上的绷带。“没事儿,”我尽量想使嗓音显得深沉一些,“运动时不小心。”接着,我极力稳住自己的声音,问道:“能不能请你……跳个舞?”

“好啊,”玛莎·米奥维克说,“不过别搂着。”

萨里姆赌咒说决不搂着,同玛莎·米奥维克跳起舞来。萨里姆和玛莎一起跳墨西哥草帽舞,玛莎和萨里姆,同全场最出色的人物一起跳方阵舞!我让自己脸上显出一付优越的神气来,瞧,也不一定非得十全十美才能找到舞伴呀!……舞跳完了,我还是处在神魂颠倒的状态之中,我说:“请你出去,到院子里走一走,好吗?”

玛莎·米奥维克暗自一笑。“嗯,好啊,就一会儿,不过不要动手动脚,好吗?”

不动手动脚,萨里姆发誓。萨里姆和玛莎,出去兜风……伙计,这真是棒极了。这才是生活。再见了,伊维,你好,蛙泳……格兰迪·凯斯·科拉可和胖墩佩斯·费许瓦拉从院子里的黑影中走了出来。他们嘻嘻直笑:“嘻嘻。”见到他们拦在路上,玛莎·米奥维克有些莫名其妙。“呵呵,”胖墩佩斯说,“玛莎,呵呵,你跟人约会呀。”我说:“你给我闭嘴。”这时格兰迪·凯斯插了上来:“你知道他是怎么受伤的吗,玛莎?”胖墩佩斯笑着:“呵呵哈。”玛莎说:“别刻薄,他是运动时不小心!”胖墩佩斯和格兰迪·凯斯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费许瓦拉把事情拆穿了:“扎加罗在上课时把他的头发揪了下来!”嘻嘻呵呵。凯斯说:“拖鼻涕是个秃子!”两人又一起喊:“吸鼻子面孔是张地图!”玛莎·米奥维克脸上显出一付迷惑不解的神情。还不止是这样,这里面也带有萌芽状态的性问题上的调皮成分……“萨里姆,他们这样对待你太不像话了!”

“是啊,”我说,“别理他们。”我想要带着她走开。但是她继续说:“你可不能这样让他们随口乱讲吧?”她激动得上嘴唇冒出了唾沫珠子,她的舌头缩在嘴角里面。玛莎·米奥维克的目光仿佛在说:你是怎么回事呀?是汉子还是只老鼠?……在蛙泳冠军的魔力驱使下,我的头脑发热了。两只无往不胜的膝盖的形象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突然朝科拉可与费许瓦拉猛扑过去,他们还在傻笑,我的膝盖已经顶到了格兰迪的下身,他还没趴下,另一下已经把胖墩佩斯顶得趴在地上。我朝我的舞伴回过头来,她轻轻地鼓掌叫好:“嗨,伙计,干得不错。”

不过我的胜利也就到此为止了。胖墩佩斯正在站起来,格兰迪·凯斯已经朝我扑来……我不再装出男子汉的模样,而是转身拔腿就跑。那两个家伙在后面追赶,玛莎·米奥维克跟在他们后面,边跑边叫:“好样儿的,你干吗跑啊?”可是这会儿再也顾不上同她解释了,可不能让他们抓到。我冲到最近的教室里,想要把门关上,可是胖墩佩斯的脚已经跨了进来,这会儿那两个人都进来了。我朝门冲过去,我用右手抓住了门,想要把门拉开,看你往哪里逃,他们用力把门推上。我吓得要死,死命拉门,结果拉开了一条缝,我的手抓在门沿上,这时候胖墩佩斯全身用劲冲到门上,我还没有来得及抽出手来,只听见砰的一声,门关上了。门外边玛莎·米奥维克赶了过来,她低头朝地上一看,看见我中指的三分之一掉在那里,就像是一块嚼得烂烂的泡泡糖,这一来她立刻晕了过去。

并不疼痛,一切都像是很遥远。胖墩佩斯和格兰迪·凯斯逃掉了,不是去求救就是躲藏起来。我以纯粹的好奇心望着自己的手,我的手指变成了喷泉,红色的液体随着我心跳的节律喷涌而出。从来没有想到一个指头里竟然有这么多的血,很好看。这时护士赶来了,不要紧,护士。只不过擦伤表皮罢了。已经打电话给你父母,克鲁索先生去拿他汽车钥匙了。护士把一大团药棉放到指尖断掉的指头上,弄得就像是红色的棉花糖。这时克鲁索来了。萨里姆,快上车,你母亲会直接去医院。是,先生。断下来的那一截呢,有谁拣起来了?是校长在这儿呢。谢谢你护士,也许没用了但也说不定。你拿着,萨里姆,我要开车……我完好无损的左手里拿着那一截断指坐在汽车里,驶过夜间回声震荡的街道,被送到了布里奇·坎迪医院。

在医院里,白色的墙壁担架床人人都在同时讲话。在我身边说的话就像喷泉一样滔滔不绝。“噢真主保佑,我的小月亮瓣儿,他们怎么把你弄成这样了啊?”对这话老克鲁索连忙说:“哎哎,西奈太太,学生就是这样,事故也是难免的。”我母亲听了勃然大怒,她说:“你这算什么学校呀?卡鲁索先生?我儿子手指给轧断掉,你还跟我说这种话。太不像话了,不像话,先生。”这时候克鲁索说:“我的名字其实 - 是同鲁滨逊一样[②],太太 - 哎哎,”大夫过来了,提出了一个问题,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将会改变这个世界。

“西奈太太,请问您的血型是什么?这孩子失血过多,可能要输血。”阿米娜回答:“我是A型,我丈夫是O型。”这时候她再也支撑不住,哭了起来,大夫又问:“哦,那么,您可知道您儿子的……”但尽管她父亲也是大夫,她还是得承认她没法回答是阿尔法(A)还是欧米加(O)这个问题。“不要紧,我们很快就可以验出来,不过猕因子呢?”我母亲泪眼朦胧地回答:“我丈夫跟我都是Rh阳性。”大夫说:“很好,至少这点明白了。”

但是当我在手术台上的时候 - “坐着就行,孩子,我给你施行局部麻醉,不,太太,他受惊了,全身麻醉是不行的。好啦,孩子,把指头举起来不要动,护士,扶着他,一会儿就好”- 就在大夫将伤口缝合起来,并且极其高明地将指甲根移植上去的时候,突然从成千上万里以外的背景声中传出一阵慌乱的声音:“西奈太太能不能请您来一下”我没法听清楚了……别人说的话像是在天边浮动……西奈太太,您没有弄错吗?O型跟A型?A型跟O型?你们俩都是Rh阴性?异型接合还是同型接合?不,一定有哪里弄错了,他怎么会是……对不起,完全清楚……阳性……既不是A型也不是……对不起,太太,他是不是您的……不是抱养或者……医院护士插到了我和成千上万里以外的说话声之间,但是没用,因为这会儿我母亲在高声叫喊:“大夫,您自然得相信我的话,天哪,他当然是我们的亲生儿子!”

既不是A型也不是O型。还有Rh因子阴性,简直不可能。接合性没法进行解释这一现象。在血液里还有罕见的凯尔抗体。我母亲哭了又哭,哭了又哭……“我真弄不懂。我父亲也是大夫,我真弄不懂。”

是不是阿尔法和欧米加把我的真面目揭穿了呢?是不是猕因子用它那无法答复的手指指出来了呢?玛丽·佩雷拉会不会被迫……我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躺在凉快的白色房间里,窗上挂着软百叶窗帘,耳边响着全印广播电台的节目。托尼·勃兰特在唱《落日红帆》。

阿赫默德·西奈饱受威士忌糟蹋的面孔这会儿被更加糟糕的事情气歪了,他站在软百叶窗旁边。阿米娜低声在讲着什么。又是从成千上万里开外传来的断断续续的言语。先生请听我说,我求求你了。不,你在讲什么呀。当然是的,当然是你生的。你怎么能以为我会。那会是谁。噢真主啊来帮帮忙吧。我发誓我凭我母亲的脑袋发誓。轻声他醒……

托尼·勃兰特又唱起了另一首歌子。奇怪的是他今天的节目很像维伊·维里·温吉演唱的:“橱窗里的小狗多少钱?”的歌声随着无线电波在空中荡漾。我父亲走到床边低头看我,我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的脸色。“爸爸……”他说:“我早就该想到的。瞧,那张脸上有哪一点是我的。那只鼻子,我早就应该……”他转身走出房间,我母亲紧紧跟在他后面,慌乱得顾不上压低嗓门了:“不对,先生,你决不可以对我有这种想法!我宁愿去死!我会的,”门在他们身后砰一一声关上了。外面响起了一个声音,像是拍巴掌。或者是抽耳光。在你生活中大多数至关重要的事情都发生在你的背后。

托尼·勃兰特开始唱起他最新的热门歌子来,他的低声哼唱传到我那只健康的耳朵里面,歌声有板有眼地安慰我说:“乌云很快就会消失。”

……人说事后聪明,我,萨里姆·西奈,这会儿想要暂时来回顾一下那些事情。尽管这会破坏文章前后的连贯和写作的规矩,我让他认识到随后将要发生的事情,纯粹是为了使他能够产生以下的想法:“啊,内与外永远处在对立的状态之中!因为一个人在内心是一个整体,一个完全均质的整体。各种各样的东西都乱七八糟地塞在他身体里面,他这一分钟是这个人,下一分钟就变成为另一个。另一方面,身体呢,也像别的东西一样也是均质的。它不可分开,要是你愿意,可以将它比作连衣裤装或者一座神庙那样。保持其完整是极为重要的。但我手指一断(可以理解的是,雷利的渔夫指着远方的指头已经预示了这件事),更不用提我头发又给揪掉一块,把这一切都给破坏了。因此我们进入到一种完全是革命性的事态之中,它对历史的影响肯定会相当惊人。你把身体上的塞子一拔掉,天晓得你会把什么东西给放出来。突然你永远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人,世道变成父母不再是父母,爱能够转化为恨。注意,这些仅仅是对个人生活的影响。至于它对公共活动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那是 - 已经是 - 将会是同样深远的,这一点将来就会看到。”

最后,我还是将自己预知未来的天赋藏起来吧,在诸位面前的我是这样一付形象:一个十岁的孩子,指头上裹着绷带,坐在医院里的病床上,迷惑不解地想着血液和拍巴掌样的声音和他父亲脸上的怒容。镜头越拉越远,成了远景,我放大所配的音乐声,我说的话听不见了,因为托尼·勃兰特就要唱完他这套七拼八凑的歌子了。他最后一个节目同温吉的一样,歌名也叫《女士们,晚安》。它欢快的声音响着,响着,响着……

(渐弱。)

[①] 见第二部“渔夫手指远方”章中注3。

[②] 指同笛福的小说《鲁滨逊飘流记》的主人公鲁滨逊·克鲁索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