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Invisible Cities Chapter Two | 首页 | 20. 胡椒瓶演练的行动 »


19. 真相大白


唵嘛 库斯洛 嘛 库斯洛城 唵

噢,不信神的人呀,你们要知道,在永恒之前的某个时间宇宙的暗黑的午夜之中有着圣库斯洛城的星球!!!就连现代科学家现在也承认千百年来他们一直在对生来就有知晓权的人们撒谎,向他们隐瞒确实无疑存在着这个神圣的真理之家!!!全世界、以及美国知识分子中的头面人物,谈论着赤色分子、犹太人等等反宗教的阴谋,以掩盖这些至关重要的新闻!如今帷幕已经拉开,圣库斯洛以无可辩驳的证据来到了。请读下文并皈依吧!

要知道在确实存在的库斯洛城里的圣人精神无比纯净,他们通过修心等等方式获得了为众生造福的法力,法力无边,难以想象!他们的视力能透过钢铁,能够用牙齿弯曲大梁!!!

* * * 现在! * * *

如今第一次,这种法力可以

用来为你服务!圣库斯洛在

* * * 这里! * * *

听听库斯洛城的陷落吧:红魔比姆萨(他名叫黑暗)释放出一阵可怕的流星雨(这一现象被世界天文台详细记录,但未能作出解释)……这一阵可怕的陨石雨将美丽的库斯洛城夷为平地,将圣人们毁于一旦。

但是高贵的朱雷尔和美丽的哈丽拉十分英明。他们在瑜伽生命力技艺的高度激情中牺牲了自己,救下了他们尚未出生的儿子库斯洛的灵魂。他们在进入到超凡的瑜伽入定(其神力如今已举世公认)的真正合一境界之时,把他们高贵的精神转化为昆达里尼生命力能量之光的闪亮的光束,当今著名的激光便是这种光束的普通的摹仿物。尚未出生的库斯洛的灵魂沿着这条光束飞翔,穿过了深不见底的永恒宇宙,幸运啊幸运!它来到了我们的世界(地球),在一个家世良好的谦卑的帕西妇女的腹中栖身。

因此这个不同凡响的孩子出世了,他的头脑具有无可比拟的善与智慧(证明“人人生来平等”这句话完全是一派胡言!难道一个骗子和圣人会是平等的吗?当然不会!)但长期以来,他的真实身份无人知晓,直到他在一出戏中扮演地球上的圣人之时(著名的评论家纷纷评论说,他的表演炉火纯青,简直难以置信),他才觉醒过来,明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如今他启用他的真实姓名,

库斯洛城

库斯洛

大师

* 福者 *

并且出发巡游,谦卑地在他的苦修者的眉毛上抹灰,来医治疾病,驱除旱魔,无论比姆萨的军团在哪里出现,就要坚决与之抗争。恐惧吧!比姆萨的陨石雨也会降临到我们的头上!别去听信政客诗人赤色分子等等的谎言。相信我们唯一真正的主

库斯洛 库斯洛 库斯洛

库斯洛 库斯洛 库斯洛

捐款请寄 孟买-1, 邮政总局, 555号信箱!

福! 美!! 真!!!

唵嘛 库斯洛 嘛 库斯洛城 唵

―――――――――――――――――――――――――――――――――――――

居鲁士大帝的父亲是核物理学家,而他母亲呢,却是个宗教狂。多年以来,她处在丈夫杜巴西理性思维的压制之下,信仰只能闷在肚子里面发霉。等到居鲁士的父亲吃了他母亲忘记把籽核去掉的橙子而呛死以后,杜巴西太太就一心一意地着手从儿子身上抹去她丈夫的影响 - 将居鲁士重新塑造成为她自己的奇怪的形象,即在一九四八年出生于奉献盘上的居鲁士大师 - 学校里的天才少年居鲁士 - 在萧伯纳的戏剧中扮演圣女贞德的居鲁士 - 我们从小就熟悉,从小就在一起成长的那个居鲁士如今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个吹得天花乱坠,平静得几乎有些迟钝的库斯洛城的圣人库斯洛。在十岁时,居鲁士从大教堂学校里消失了,印度最有钱的古鲁令人眼花缭乱地出现了。(对印度各人自有其不同的说法,但同居鲁士有关印度的说法一比较,我的说法似乎是平庸得不值一提了。)

他为什么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呢?为什么全城招贴铺天盖地,报纸上全是广告,而这个天才儿童却不置一词呢?……因为居鲁士(尽管他常常不无恶作剧地向我们讲解女人身体的各部分)是个极其温顺听话的孩子,违拗自己的母亲,这种念头他连想都不敢想。为了他母亲,他穿上一条类似织锦缎裙子的东西,戴起了头巾。为了孝顺,他让成千上万的信徒来亲吻他的小手指。在母爱的名义之下,他真的变成了库斯洛大师,历史上最成功的圣孩。很快就有五十万人向他欢呼致敬,人们纷纷传说他创造的种种奇迹。美国吉它歌手来坐在他的脚下,他们都带着支票本子。库斯洛城大师雇请了会计师,钱存在税率很低的地区,他还有一条名叫“库斯洛城之星”的豪华游艇,和一架飞机“库斯洛大师星灵号”。在这个似笑未笑的到处施恩的孩子的内心……在一个永远被他母亲那令人惧怕的能干的暗影遮住的地方(归根到底,他母亲曾经和纳里卡尔的女人住的是同一所房子;她对她们很熟悉吗?她们身上那种令人生畏的能干劲头有多少渗透到了她的身上?),潜伏着曾经是我的朋友的一个孩子的鬼魂。

“库斯洛大师?”博多大为吃惊地问道,“是不是那个去年淹死在海里的那个大古鲁?”是啊,博多,他是没法在水上行走的,跟我有接触的人很少能不死于非命的……我得承认我对居鲁士被尊为圣人很有些愤愤不平。“这应该是我,”我甚至想,“我是有法力的孩子。如今不仅我在家里的特殊地位,现在连我真正天生的法力,也被人偷盗走了。”

博多,我从来没有成为一个“大古鲁”,从来没有成千上万的人匍匐在我的脚下。这要怪我自己,因为,多年之前有一天,我去听居鲁士有关女人身体各部分的讲演去了。

“什么?”博多摇摇头,显得莫名其妙,“这又是什么呀?”

核物理学家杜巴西有一尊美丽的大理石雕像 - 一尊裸体女像,他儿子就用这尊雕像向一群吃吃笑着的男孩熟练地讲解女性身体的构造。不是免费的,居鲁士大帝要收取报酬。凡是来听他讲解的,就得用连环画来交换 - 我懵懵懂懂的,给了他《超人》连环画中最珍贵的一本,里面说的是故事中的故事,包括克里普顿行星爆炸和他父亲乔尔-艾尔将他放在火箭里飞入宇宙,在地球上着陆,被慈祥善良的肯特夫妇收养等等……没有别的人见过这本书吗?在那几年里,难道就没人知道杜巴西太太所做的事情,实际上只是将那个影响最大的现代神话,即超人出现这一传说改头换面重加利用吗?我看到了鼓吹福者库斯洛城库斯洛大师即将来到的广告牌,心中不得不又要承认,我得为我的这个乱纷纷的光怪陆离的世界负责。

我是多么欣赏我的体贴入微的博多腿上的肌肉呀!她蹲在离我桌子几英尺远的地方,照着渔妇的样子把莎丽掖了起来。腿肚子上的肌肉一点也不显得紧张,从莎丽的褶皱里可以看到她大腿上的肌肉一条条凸起,显示出令人称道的耐久力。强壮得蹲多久都无所谓,既不在乎地心吸力,又不怕抽筋,我的博多不慌不忙地听着我这个长长的故事。噢强有力的腌菜女人!她的二头肌和三头肌,结实得无以复加,一举一动都给人以欣慰的感觉……因为我的赞美又延伸到她的胳膊上,她的胳膊转瞬之间就可以把我的双臂扭过来。当夜里它们紧紧地但却是徒劳无功地搂着我的时候,我根本挣脱不了。如今我们之间的危机已经过去,我们两人的关系融洽得不得了。我说,她听;她照料我,我欣然接受她的照料。事实上,我对博多·曼格罗里的任劳任怨的肌肉满意极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更感兴趣的不是我的故事,而是我这个人。

我为什么要对博多的肌肉系统评说一番呢?这是因为,这些天来,要是说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例如我的儿子,他还认不得字)听我讲故事的话,那么这便是这些肌肉。因为我正以飞快的速度往前冲,错误、说话过头以及前言不搭后语之处在所难免。我正在和身上的裂缝赛跑,但我完全意识到已经犯下了一些错误,随着我衰老的过程越来越快(我的书写速度很难赶得上它),靠不住的危险增加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正在学着用博多的肌肉来作指导。在她觉得厌倦时,我可以看到她的肌肤上掠过一阵厌烦的波纹,在她觉得难以置信时,她的面颊会微微抽动。她的肌肉系统的活动会使我不致离题太远,因为在自传中也同其他文学作品中一样,是否确有其事往往比不上作者是否有办法能使读者相信他的话那么重要……博多接受了居鲁士大帝的故事,这使我有了加快讲下去的勇气。我下面要讲的就是我十一年的人生当中最糟糕的时刻(问题是,将来还会有更糟的事)-那年8月和9月间,真相很快就暴露出来了。

晃动的招牌刚刚拿下来,纳里卡尔女人的拆房大军就开了进来,白金汉别墅笼罩在即将寿终正寝的威廉·梅斯沃德的豪宅乱糟糟的尘土之中。尘土遮天蔽日,弄得我们连下面的华尔顿路都看不见了,不过我们同外面的电话联系仍然没有中断。就是从电话中传来了我舅妈皮雅颤抖的声音,原来我亲爱的舅舅哈尼夫自杀了。由于霍米·卡特拉克那边的收入断掉了,我那位嗓音浑厚、念念不忘在电影中表现感情和真实的舅舅爬到了航海小道公寓的屋顶上,迎着晚间从海上吹来的微风迈出了脚步。在他摔下去时把一边的乞丐吓得要死,他们顾不得装成瞎子,而是哇哇乱叫着拼命逃跑……哈尼夫·阿齐兹在死去时也跟他生前一样,坚决维护“真”,使假象落荒而逃。他将近三十四岁。谋杀造成了新的死亡;我害死了霍米·卡特拉克,也就害死了我的舅舅。全要怪我不好,而且还会有别的人死去。

全家人都来到了白金汉别墅。阿达姆·阿齐兹和母亲大人从阿格拉赶了来,从德里来的是当公务员的穆斯塔法舅舅,他将从不对上司说不的艺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最后他的上司都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正因如此,他一直没有得到提升。与他同来的还有他的有一半伊朗血统的妻子索尼亚和他们的孩子,这些孩子被他们打得服服贴贴没了声音,以致我都闹不清他们究竟有几个人了。从巴基斯坦赶来的有积怨在胸的艾利雅,甚至还有佐勒非卡尔将军和艾姆拉尔德姨妈,他们带了二十七件行李和两个佣人,老是不停地望着手表问日子。他们的儿子扎法尔也来了。为了合家团圆,我母亲把皮雅也拉来住在我们家里。“弟妹,至少在四十天的服丧期里待在我们这儿。”

四十天来,我们处在尘土的包围之中。我们在所有的窗缝里都塞上湿毛巾,但灰尘还是钻了进来,每当有人来吊唁,尘土也狡猾地跟进来,灰尘从墙壁里溜进来悬浮在空中,就像是个无形的亡灵,悲悲切切的亲戚们礼貌性的嚎哭声以及有些人不怀好意的诽谤声都被灰尘压了下去。梅斯沃德山庄废墟的尘土盯住了我外婆,惹得她怒气冲天。它们也钻进潘趣乃乐面孔的佐勒非卡尔将军皱起的鼻孔里面,痒得他拼命打喷嚏。在阴沉沉地到处弥漫的尘土中,有时候我们似乎能够隐约地辨认出一些与过去有关的物体,碎成小块的丽拉·萨巴尔马提的自动钢琴,托克西·卡特拉克的囚室窗户上的铁条若隐若现地在我们眼前浮动;满是灰尘的杜巴西的裸女雕像穿过我们房间跳舞,松尼·易卜拉欣的斗牛海报像云一样吹进我们家里。推土机在工作时,纳里卡尔的那些女人已经搬出去了。在这一尘土的风暴中就只剩下我们这一家子,灰尘把我们弄得就像是没人要的家具,我们仿佛就像是一些桌椅,没有用东西遮盖,扔在一边几十年没人管。我们个个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们这个王朝出自一个鼻子,也就是阿达姆·阿齐兹脸上那个怪里怪气的鹰钩鼻,如今,在我们服丧的时刻,尘土钻到了我们的鼻孔里,打破了我们的矜持,破坏了各个家庭得以延续的屏障。在这一即将寿终正寝的豪宅所扬起的尘土中,无论是说的话、见到的东西或者做的事情都成为定局,我们没有哪个人能从中恢复过来。

这是从母亲大人身上开始的,也许因为这些年来她越来越胖,她变得很有些像是她故乡斯利那加的商羯罗查尔雅山那样了。这一来她就承受了尘土最大面积的攻势。从她那大山一般的身躯里发出了天崩地裂那样的隆隆声。在这种声音化为话语时,它便成为对新近守寡的皮雅舅妈的激烈攻击。我们都注意到舅妈的表现有些非同寻常。大家嘴上尽管没有明言,但都认为像她这种档次的女演员应该能够出色地面对新近丧夫的挑战。我们在不知不觉中都盼她表现出悲痛欲绝的样子,希望能看到一位高明的悲剧演员将自己的哀恸尽情演绎一番。大家相信这四十天的服丧期将会是一出天衣无缝的艺术表演,在其中既有哀而不怨的华美乐章,又有呼天抢地的哭喊和柔婉动人的绝望,一切都糅合得恰到好处。可是皮雅却不出一声,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其镇静的程度令人大失所望。阿米娜·西奈和艾姆拉尔德·佐勒非卡尔扯着头发大哭大喊,试图以此来激发起皮雅天才的火花,但是似乎没有什么能对皮雅有所触动,母亲大人终于耐不住了。加上尘土掺入进来,更使她绝望与愤慨到无法忍受的程度。“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嘟嘟囔囔地说,“我不是同你们说过吗?真主啊,我儿子纵然有千错万错,但是,不,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决不能让他毁掉自己的一生啊。他只好从屋顶上跳下去,叫什么名字来着,为了能够摆脱她。”

话一说出口就没法收回去。皮雅像尊石像似地坐着,我的内心像是玉米布丁那样不住抖动。母亲大人板着脸继续说下去,她以她死去的儿子头上的头发发了个誓:“我从此绝食,只有等那个女人对我故去的儿子表示一点哀伤之情,叫什么名字来着,像个做妻子的那样好好哭一哭,我才再吃饭。瞧她坐在那里,眼框里化了妆涂得黑黑的,一滴眼泪也没有,真是无耻,真是丢人!”她的声音在整个屋子里回响,使人想到了当年她同阿达姆·阿齐兹开战的事情。四十天过去了二十天,我们都十分担心我外婆会活活饿死,这一来又要开始另一个四十天的服丧。她浑身尘土躺在床上,我们忧心忡忡地等待着。

是我打破了外婆和舅妈之间这一僵持不下的局面,因此我至少可以合法声称我救下了一条性命。在第二十天那天,我到皮雅·阿齐兹楼下的房间里去找她,她就像个瞎子那样茫然地坐在那里。作为借口,我先为我在航海小道里的不当举止向她道歉。在冷淡地沉默了一阵之后,皮雅开口了。“总是这些耸人听闻的活戏,”她断然说,“他家里人是如此,他的工作也是如此。他就是为了讨厌这种活戏而死的,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哭。”当时我并不懂她的意思,但现在我肯定皮雅·阿齐兹讲得一点不错。我舅舅由于拒不接受孟买电影业类似廉价惊险小说的模式,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于是从屋顶边沿迈开步子跨出去。耸人听闻的戏剧鼓动(并且也许玷污)了他投身到大地的举动。皮雅拒不流泪正是对他最好的纪念……但是将这点明说出来却使她自制的防线崩溃了。灰尘使她打喷嚏,喷嚏使她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这会儿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我们终于亲眼目睹了大家眼巴巴盼着的演出。因为泪水一流就像弗罗拉喷泉那样不可收拾,她再也没法将自己的表演天才压制下去。她就像干她演戏的老本行一样调动哗哗直流的泪水,将主题和副主题一一引入。她捶着自己惊人的胸脯,一会儿挤压一会儿猛击,那付痛不欲生的样子实在是惨不忍睹……她扯着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泪水尽情地流,使得母亲大人开始进食了。那边咸咸的泪水从我舅妈眼中喷涌而出,这边木豆和开心果倾倒到我外婆嘴巴里面。不一会儿纳西姆·阿齐兹突然来到皮雅身边,拥抱她,独唱顿时变成了二重唱,在那哀婉动人的悲痛声中混入了婆媳间重归于好的音乐。看得我们的巴掌心痒痒的,禁不住想要鼓掌。接下来还有更精彩的,因为出色的演员皮雅将她划时代的表演最后推向了高潮。她的头伏在婆婆怀里,以谦恭而呆板的口气说道:“妈,让您这个不孝的媳妇听您的吧,告诉我该怎么样,我一定照办。”母亲大人涕泪涟涟地说道:“媳妇,你公公阿齐兹和我马上就要去拉瓦尔品第了,我们要在小女儿艾姆拉尔德身边度晚年。你跟我们去吧,我们要买下一个加油站。”因此,母亲大人的理想就要实现了,皮雅·阿齐兹同意与电影告别,去干燃料这一行。我想,我舅舅哈尼夫要是在世的话或许是不会反对的。

在这四十天里,尘土对我们大家都很有影响。它使阿赫默德·西奈变得粗暴无礼,乱叫乱嚷的,因此他根本不肯和妻子娘家的人坐在一起,他总是派艾丽斯向来奔丧的人传话,同时也在办公室里大声嚷嚷:“声音放低一点!吵得要死,我在办公呢!”尘土也使佐勒非卡尔将军和艾姆拉尔德不停地翻看日历和飞机时刻表,他们的儿子扎法尔开始向铜猴儿吹牛说,他要他父亲来提亲,让他娶她为妻。“你应该觉得自己是交了好运,”这个自高自大的表弟跟我妹妹说,“我爸爸在巴基斯坦可是个大人物。”但尽管扎法尔继承了他父亲的长相,但铜猴儿的怒气却被尘土封堵了起来,她并没有心思同他干仗。与此同时,我的艾利雅姨妈还是向空气中散发她古老的、积满尘土的失望之情,而我那最不可思议的亲戚穆斯塔法舅舅一家呢,还是一如往常,气鼓鼓地坐在角落里,没人想到他们。穆斯塔法·阿齐兹刚来时,胡子上了蜡,胡子尖神气地往上翘着,但在尘土的压抑之下,他的胡子尖早就搭拉下来。

接着,就在服丧期第二十二天,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看到了真主。

那年他六十八岁 - 仍然比这个世纪大十岁。但十六年来缺少乐观的生活对他带来了重大的损害,他眼珠仍然碧蓝,但背却驼了。他头戴绣花小帽,身穿长袍 - 袍子上也积着薄薄的灰尘,拖着脚步在白金汉别墅里四处转游,漫无目的地用力嚼着生胡萝卜,一条条细细的唾沫流到他下巴的灰白胡子上。他身体日见衰弱,母亲大人却变得更发福更强壮了。这个当年见了红药水都可怜巴巴地又哭又喊的女人,如今似乎从他衰弱的身体里吸收了营养而愈加发达了。他们的婚姻仿佛像是神话传说中的那种联姻,开始时女妖化成天真无邪的少女出现在男人面前,等到把他们引诱到合欢床上去之后,就会现出可怖的本相,着手吞噬他们的灵魂……在那一时期,我外婆嘴唇上长起了胡须,几乎跟她活着的儿子嘴唇上方因沾满灰尘而往下搭拉的胡子一样浓密。她盘腿坐在床上,用一种神秘的液体涂在嘴唇周围,很快就将胡子凝固住,然后再猛然用力一扯,但这个治疗的办法反而使毛病变本加厉了。

“他返老还童了,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跟我外公的子女们说,“哈尼夫的事把他给毁了。”她告诉我们说他最近老是见神见鬼的。“明明没人,他还是跟谁讲话,”就在他吸着牙齿在房间里转游时,她大声地凑在我们耳朵边上说,“半夜三更,他大叫大嚷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学着他的口气:“嗬,塔伊?是你吗?”她给我们小孩讲起那个船夫、嗡嗡鸟、还有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的事,“可怜的人,活得太久了,叫什么名字来着,哪有白发人给黑发人送葬的呀。”……阿米娜听着,满怀同情地摇着头,她不知道阿达姆·阿齐兹会把这一点也遗传给了她 - 将来在她临终前的日子里,她也会看到那些本不该回来的东西。

由于尘土的关系,吊扇没法使用了。汗水从我饱受折磨的外公脸上淌下来,在他的面颊上留下了道道的污痕。有时候,不论什么人在他身边,他都会一把抓住,一清二楚地说:“尼赫鲁家族非要像当国王那样父传子子传孙才能满足!”或者,他口水滴滴答答地流到局促不安的佐勒非卡尔将军的脸上,说道:“啊,不幸的巴基斯坦!那些统治者对她真是太坏了!”但在别的时候,他仿佛觉得自己是在一个珠宝店里,嘴里不住喃喃地说着:“……是啊,有翡翠和红宝石……”铜猴儿低声问我:“外公是快要死了吧?”

从阿达姆·阿齐兹那里传到我身上的是:在女人面前往往无计可施。但还有其原因,这就是在他的内心有个空洞,这来自他无法信仰或者不信仰真主(我也同样如此)。还有其他的事 - 别人都没有注意到,但我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却看到了,那就是我外公身上出现了裂缝。

“在头上吗?”博多问道,“你是不是说在最上面一层?”

船夫塔伊说:“阿达姆,孩子呀,冰总是在水的一层皮下面埋伏着。”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的裂缝 - 在蓝色的眼珠里出现了一些无色的线条构成的细密的花纹图案,我看见细细的裂缝像网络一样他苍老粗糙的皮肤底下扩展开来。我回答铜猴儿的问题道:“我想他是快要死了。”到四十天丧期快要结束时,我外公的皮肤开始皲裂,并且一片片往下脱落了。他嘴角全破了,几乎没法张口吃东西。他的牙齿就像是身上喷了弗利特牌喷雾剂[1]的苍蝇那样往下掉。但是身上开裂是不会马上就死的,过了好久,我们才得知还有其他的裂缝,这就是他的骨头正渐渐地被侵蚀掉,因此最后裹在他饱经风霜的皮肤里面的骨架化成了粉末。

博多突然大惊失色。“你在讲什么呀?先生,您的意思是不是说您也会……人的骨头会给什么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侵蚀掉呢?难道是……”

现在没有时间停下来,没有时间表示同情或者惊慌,我已经快得有点过头了。还是及时往后退一点儿吧,我必须提一下的是,我身上的某种东西也渗透到了阿达姆·阿齐兹的心里。因为就在丧期的第二十三天,他要全家人都到放着玻璃花瓶(如今没有必要收起来免得让我舅舅撞倒了)和软垫以及一动不动的电扇的房间里来,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我把自己眼前看到的东西告诉了大家……母亲大人早先就在说:“他返老还童了”;我外公就像个小孩子,就在他听说儿子的死讯(他本以为他仍然好好地活在世上)三个礼拜之后告诉大家说,他亲眼看见了主,他这辈子一直都极力使自己相信主已经死了。也像对小孩子一样,没人相信他的话。只有一个人除外……“是啊,听着,”我外公说,他昔日声若洪钟,如今口气依稀如旧,但声音虚弱不堪;“是啊,王公夫人?您在这儿吗?还有阿布杜拉吗?来,坐吧,纳迪尔,这倒是没听说过 - 阿赫默德在哪儿?艾利雅要找他来……主,我的孩子,主,我这辈子一直在跟他斗。奥斯卡吗?伊尔瑟吗?- 不,我当然知道他们死了。你们以为我老了,大概是糊涂了,但是我看见了主。”尽管东拉西扯、颠三倒四的,他还是把故事慢慢说了出来。原来在半夜时分,我外公在黑漆漆的房间里醒了过来。房间里又出现了一个人 - 不是他妻子,母亲大人在她床上打鼾,是另一个人。西沉的月亮照着,那个人身上的尘土亮亮的。阿达姆·阿齐兹说:“嗬,塔伊?是你吗?”母亲大人在睡梦中嘀咕:“噢,睡吧,先生,别再去想……”但那个人,那样东西,以令人吃惊(或者是大吃一惊)的声音大声叫了起来:“全能的耶稣基督!”(房间里好些刻花玻璃花瓶,我外公因为提了那个异教的名字而抱歉地呵呵笑着。)“全能的耶稣基督!”我外公一眼望去,果真看见了,不错,他手上有洞,脚上有窟窿,就像从前在……但他揉揉眼睛,摇摇头,说道:“谁?什么名字?你说的是什么?”那个鬼影既吓人一跳又大吃一惊,说道:“上帝!上帝!”过了一会儿以后,又说:“我以为你看不见我。”

“但是我看见了他,”在一动不动的吊扇底下,我外公说。“不错,我没法否认这一点,我确实看见了。”……鬼影说:“你就是那个死掉儿子的人吧?”我外公满心痛楚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对此幻影(只是因为灰尘才可以看见他)回答:“上帝自有其理由,老头儿,这就是人生,对吗?”

母亲大人把我们大家都赶开了。“老头子连自己的话都弄不清楚,叫什么名字来着。会有这种事情,白头发会使得一个人亵渎神灵!”但玛丽·佩雷拉走出去时脸色白得就像床单一样,玛丽明白阿达姆·阿齐兹看见的是谁 - 由于这个人要对她犯下的罪行负责,他的手上和脚上都烂出了窟窿,他的脚底心被毒蛇咬穿,他死在一旁的钟塔里,如今被误认为是上帝了。

我不妨就在此时此地结束我外公的故事了,我已经讲到这一地步,这样的机会可能将来再也不会有了……外公年事已高(这无可避免地使我想起了楼上沙阿普斯特克教授的古怪行为),在他的内心深处固执地抱有一种忿忿不平的想法,那就是主对哈尼夫的自杀不闻不问,他在这件事情上是逃脱不了责任的。阿达姆抓住了佐勒非卡尔将军的军服的衣领,低声告诉他:“就因为我一直不相信他,他偷走了我的儿子!”佐勒非卡尔说:“不,不,大夫先生,您千万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但是阿达姆·阿齐兹再也无法忘记他出现在眼前的形象;尽管他所见到的那位特殊的神灵的具体模样在他心目中越来越模糊,这个流着口水的老头心里只强烈地渴望进行报复(这种欲望也是我们俩共有的)……在四十天丧期结束时,他拒绝按照母亲大人的安排去巴基斯坦,因为那个国家是专门为了主建立起来的。在他余生中,他常常大出洋相,拄着手杖颤巍巍地闯进清真寺或者庙宇里,嘴里嘀嘀咕咕地咒骂着,见到来朝拜的人或者神职人员便打。在阿格拉,因为他从前的名声,人们对他都不多计较。在康瓦里斯路卖蒟酱卷铺子门口玩吐痰入盂的老头儿满怀同情地回忆起大夫先生过去的事情。即使没有其他的缘故,单单为了这一点,母亲大人也只好听他的 - 因为换了在陌生的地方,他这老糊涂这样亵渎神灵,一定会惹出乱子来。

就在他怒气冲冲地做着这些傻事的同时,裂缝不断地扩展着。疾病一步步啃噬他的骨头,而仇恨却把他身上其他部分吞噬掉。不过,他一直到1964年才去世。事情是这样的:在1963年12月25日星期三这天 - 就在圣诞节!- 母亲大人一觉醒来,发现丈夫没了踪影。她走到家里的院子里,天刚刚现出鱼肚白,一群鹅嗄声叫着,她叫来了仆人,仆人告诉她大夫先生坐了人力车到火车站去了。等她赶到车站,火车已经开走了。就这样,我外公出于一阵秘密的冲动,开始了他最后一段旅程,因此他可以在他的(还有我的)故事开始的地方来结束它,这就是一个群山环绕的湖畔城市。

整个山谷覆盖着薄薄的冰层,山峰紧紧环绕在这个湖畔城市周围,就像是气势汹汹地咆哮的锯齿……斯利那加的冬天,克什米尔的冬天。在12月27日星期五那天,人们在哈兹拉特巴尔清真寺附近看到一个身穿长袍、流着口水的人,外表与我外公完全吻合。在星期六早上四点三刻,哈吉·穆罕默德·卡里尔·甘奈发现,清真寺内室珍藏的山谷里最宝贵的圣物,即先知穆罕默德的圣发被人偷走掉了。

是不是他偷的呢?假如是他偷的,那么他怎么没有走进清真寺,手持手杖,像他通常做的那样攻击那些忠实的信徒呢?假如不是他,那又是为什么呢?谣言满天飞,有人说中央政府阴谋“挫败克什米尔穆斯林的士气”,派人偷走了他们的圣发。又有人反驳说是巴基斯坦派来的密探偷走了这件圣物,以挑起动乱……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呢?这桩怪事究竟是一场政治事件呢,还是一位失去了儿子的父亲临终前最后第二次对主发动的报复行为呢?整整十天里面,所有的穆斯林家庭里都没人煮饭。出现了骚乱,有人焚烧汽车。不过我外公这会儿已经不问政治了,据说所有那些活动他概不参加。他心里只怀着一项使命,人们知道的是在1964年1月1日(也是星期三,恰好离开阿格拉一个礼拜),他朝一座山转过脸去,穆斯林错误地将那座山称为所罗门的座位,在山顶上竖着一根电台天线,还有那座形状像黑色气泡的商羯罗查尔雅神庙。我外公不顾城里人闹得翻天覆地,朝山上爬去,内部分崩离析的毛病不紧不慌地啃噬着他的骨头。人们没有认出他来。

从海德堡回国的阿达姆·阿齐兹大夫死后五天,政府宣布,对先知头上那根头发的大规模搜寻工作大功告成了。在本邦德行最高的神职人员聚集在一起检查那根头发的真伪时,我外公已经无法把真相告诉他们了。(假如他们搞错了……但我也没法回答我提的这个问题。)为了这一罪行被捕(后来又以身体有病而获释)的是个名叫阿布杜尔·拉希姆·邦德的人。但假如我外公没有死的话,他也许能够对这一事件作出一些更为奇怪的解释来……在1月1日中午,阿达姆·阿齐兹来到了商羯罗查尔雅神庙外面。人们看见他举起手杖,在庙里面,正在湿婆林伽前面做礼拜的女人们纷纷往后退缩 - 就像当年在一个整天迷恋于四脚混凝土块的怒气冲冲的大夫面前退缩一样。接着骨头上的裂缝绽开了,随着骨头裂成碎片,他的腿再也支撑不住,他摔倒在地,这一来他的整个骨架摔得粉碎,再也无法修复。人们从他长袍口袋里面的几份材料上确定了他的身份,这其中有他儿子的照片,给妻子的信写了一半(地址幸而没有写错)。尸体太容易损坏,没法运出去,只好被埋葬在他出生的山谷里面。

我在观察着博多,她的肌肉开始心烦意乱地抽动起来。“想一想这件事吧,”我说,“难道发生在我外公身上的事有这么奇怪吗?把它同圣发失窃那件事所引起的轰动比较一下吧,因为有关那件事的所有细节完全实有其事,与之相比,一个老头的死去肯定是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博多放松下来,她肌肉活动说明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因为我在阿达姆·阿齐兹身上讲得太多了,也许我有些害怕下面要讲的事情了,但真相是掩盖不住的。

还有一桩事实,在我外公死后,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总理也病倒了,并且从此没能恢复过来。这一场重病最后在1964年5月27日夺去了他的生命。

假使我没有想要逞英雄,扎加罗先生也就不会拔掉我的头发。要是我的头发没有被拔掉一块,格兰迪·凯斯和胖墩佩斯也就不会来取笑我;玛莎·米奥维克也就不会激我轧断手指。从我手指里流出了即非A型又非O型的鲜血,这使我被赶出了家门;正是在流放期间我充满了复仇的欲望,最后造成了霍米·卡特拉克的被杀;要是霍米没有死,也许我舅舅不至于会在海上吹来的微风中从屋顶上跨出去;这一来我外公也就不会去克什米尔,并且不会因为登上商羯罗查尔雅山耗去太多的力气,最后折断了骨头。我外公是我家的奠基人,由于我出生的时辰,我的命运同我国家的命运连在一起,国家的缔造者是尼赫鲁。尼赫鲁去世了,他的去世完全得怪我,对这一结论我能够否认吗?

可是我们现在还是回到1958年去吧,因为就在丧期的第三十七天,十一年来一直使玛丽·佩雷拉(因此也使我)不得安生的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了。促成这一事件的是个很老的老头的人影,他身上发出的恶臭连我堵塞的鼻子也闻到了,他的手指和脚趾都不见了,身躯上长了好些疖子,还有好些窟窿,他爬上我们这个两层楼高的小丘。玛丽·佩雷拉正在阳台上掸竹帘子,她看到了尘土中那个人的身影。

这样,玛丽的恶梦终于变成了现实。她眼见乔·德哥斯塔的鬼魂裹着一身尘土朝底层阿赫默德·西奈的办公室走去!就像是在阿达姆·阿齐兹面前现形还不够似的……“嗨,乔瑟夫!”玛丽高叫道,手中的掸子掉到了地上,“你现在走开!不要到这里来!不要用你那些啰嗦事情来麻烦这几位先生!噢,上帝啊,乔瑟夫,走,走吧,你今天会要了我的命的!”但是那个鬼魂从小道走上前来。

玛丽·佩雷拉把竹帘子一放,任它们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冲进到房间里面,一下子跪倒在我母亲脚下 - 两只胖胖的小手抱在一起恳求 -“太太!太太,饶恕我吧!”我母亲大吃一惊:“什么事呀,玛丽?什么事弄得你这样苦恼呀?”但玛丽说不出话来,她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哭喊道:“噢上帝我的末日到了,我亲爱的太太,只是请让我平平安安地走,别把我送去坐牢啊!”她又说:“十一年了,我的太太,我不是爱你们一家的吗,噢太太,那个面孔像月亮的孩子;不过这会儿我就要没命了,我是个坏女人,我会在地狱里面遭火烧!完啦!”玛丽反复叫嚷着,“全完啦,完啦!”

我仍然猜不出会有什么事,甚至就在玛丽一把搂住我的时候我也莫名其妙(如今我个子比她高了,她的眼泪抹在我的脖子上)。“噢孩子,孩子,今天得告诉你一件事,我干的事情,来,这样吧……”这个小个子女人极其庄严地站起身来,“……我要在乔瑟夫开口之前把一切全告诉你们。太太,孩子们,其他各位老爷太太,一起去老爷的办公室里去吧,我要说出来。”

我的生活当中不止一次遇到这种当众宣布的事情。上一次是阿米娜在德里的小弄堂里,这一次是玛丽在一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办公室里……全家人满脸惊诧地跟在我们后面走下楼去,玛丽·佩雷拉牵着我,再也不肯放开我的手。

跟阿赫默德·西奈一起在办公室里是什么呢?是什么将瓶中精灵和金钱从我父亲脸上赶跑掉,使得他显出无比悲伤的神情来的呢?缩在房间角落里,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臭气的是什么呢?那个外形像人,但却缺掉了手指和脚趾,面孔像是新西兰的温泉(那是我在《世界奇迹》一书上看到的)一样冒着气泡的是什么呢?……没有时间解释,因为玛丽·佩雷拉已经开始说话了,她急匆匆地说出了藏在她心头十一年多的秘密,她掉换婴儿身上的姓名标签,从而创造出一个梦幻的世界,如今她把我们从梦中惊醒,强迫我们面对那可怕的真相。她自始至终拉着我,就像母亲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她在我全家人面前护住了我。(大家像我一样……都知道了……他们并不是……)

……那时午夜刚刚过去,街上响起了爆竹声,涌来了一群群的人,多头妖怪在咆哮,我是为了我的乔瑟夫才这样干的。老爷,请不要送我去坐牢,瞧这孩子多好啊,老爷,我是个可怜的女人。老爷,一件错事,这么多年就这一分钟,不要送我坐牢。老爷,我会走的,我干了十一年了,我现在就走。老爷,不过这可是个好孩子,老爷,您千万别赶走他,老爷,十一年了他一直是您的儿子……噢,你这孩子啊,面孔就像是刚刚升起的太阳,噢萨里姆我的月亮瓣儿,你要知道你父亲是温吉你的母亲也死掉了……

玛丽·佩雷拉从房间里冲了出去。

阿赫默德·西奈开口了,那声音显得心不在焉,就像是鸟叫一样:“在角落里的那个人是我的老仆人穆萨,他曾经想要偷我的东西。”

(有其他什么故事能立即引起这么大的震动呢?我朝博多望去,只见她目瞪口呆,就像条鱼一样。)

从前有个仆人偷了我父亲的东西,他发誓说他没偷,他赌咒说要是他扯谎的话那就让他得麻风病;结果他果真扯了谎。他丢人现眼地走掉了,但是我当时就告诉过你他是颗定时炸弹,他回来爆炸了。穆萨确实得了麻风病,多年来杳无音信,但却突然回来请求我父亲宽恕,因此他可以从自己的诅咒中得到解脱。

……有人把不是真主的人称为真主,又有人被误认为是鬼魂,但其实并不是鬼。还有一个人发现,尽管他名叫萨里姆·西奈,但他并不是他父母的儿子……

“我饶恕你,”阿赫默德·西奈对麻风病人说。从那天过后,他也治好了他自己的一块心病,他从此再也不想去发现他自己的(那完全出自他想象)家族的诅咒是什么了。

“我没法换个其他法子讲,”我对博多说,“太痛苦了,我只好不假思索地说出来,听起来很荒唐,就像这样。”

“噢,先生,”博多不知所措地抽泣着说,“噢,先生,先生!”

“得啦,”我说,“这是老话啦。”

但她的眼泪不是为我流的。那时候,她已经忘记了在啃噬皮肤下面的骨头的毛病的事。她在为玛丽·佩雷拉哭泣,正如我上面说过的,她已经变得十分喜欢这个人了。

“她以后怎样了呢?”她眼圈红红的,问道,“就是那个玛丽?”

我突然感到一阵无法理喻的愤怒。我嚷嚷道:“你问她!”

问问她是怎么回到果阿的潘吉姆市去的,她是怎样把她这桩可耻的往事告诉她年迈的母亲的!问问看她母亲怎么为了这一丑闻而气得发疯(那完全不奇怪,那段时候老年人常常会得失去理智)!问问看,女儿和她的老母亲有没有走上街头去寻求宽恕?是不是恰好遇上了十年一次的迎神会,圣方济各·沙忽略[2]干瘪的遗体(那是同先知的头发一样的圣物)被从圣耶稣大教堂的地窖里抬出来,在城里游行一圈?问问看,有没有这样的事,玛丽和她神志不清的老母亲在混乱中给挤到了灵柩车旁边;女儿犯下的罪行使老太太伤心得精神恍惚。佩雷拉老太太高叫着:“嗨!哎嗨!哎嗨嗨!”爬到柩车上去亲吻圣人的脚。在成千上万的人群中,佩雷拉老太太进入到一种神圣的疯狂状态里。在一阵狂乱之中,她的嘴唇亲在圣方济各左脚的大脚趾上。你自己去问问看,玛丽的母亲有没有把大脚趾一口咬了下来?

“怎样?”博多见到我发脾气,紧张起来,她呜咽着说,“怎样问呢?”

……报纸上报道这个老太婆受到了奇怪的惩罚。他们引用教会方面的消息以及目击者的话说,当场就出现了奇迹,老太婆化成了石头,真的有这样的事吗?没有吗?问问她看有没有这样的事:教会是不是把一尊老太婆的石像送到果阿的城镇和乡村巡回展示,以表明凡是对圣人有所不敬的人就会有这样的下场?再问问看,这尊石像不是同时出现在几个村庄里面 - 这说明它是骗局呢还是新的奇迹?

“您知道我是没处问人的,”博多嚎道……但是我感到自己的怒火平息下来,今夜不在其他方面进行披露了。

那么直话直说吧:玛丽·佩雷拉离开了我们家,回到果阿她母亲家里。但艾丽斯·佩雷拉留了下来。艾丽斯仍然在阿赫默德·西奈的办公室里,打字,取快餐和充气饮料。

至于我呢 - 在我哈尼夫舅舅的丧期结束后,我开始了第二次流放生活。

[1] 弗利特牌喷雾剂,五十年代著名的除蝇剂,内含滴滴涕,现已被淘汰。

[2] 圣方济各·沙忽略(St Francis Xavier, 1506-1552),西班牙传教士,耶稣会创始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