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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中的将军》第五章


在人类悠久的历史上,许多次都表明才干是需要的合法女儿。

  就这样,将军再次回到了图尔瓦科,并住在了同一幢房子里。这幢房子里的房间是阴暗的,有着圆月形的拱门,与人体一般大的落地窗户朝向碎石铺地的广场,这幢房子还拥有一个通修道院的院子。在这个院子里,他曾看到过新格拉纳达的大主教和总督堂·安东尼奥·卡瓦列罗贡戈拉的幽灵,月夜里,这个幽灵在柑桔树下散步,以减轻自己对多次过错和难以偿还的债务的歉疚。同海岸边那通常炎热而潮湿的气候相反,由于图尔瓦科海拔高,它的气候凉爽而有益于健康。小河旁生长着根深叶茂的大月桂树,士兵们时常喜欢习躺在那儿睡午觉。

  他们是在两天之前从新巴兰卡到达图尔瓦科的,那是他们盼望己久的水上旅行的最后一站。他们不得不凑合着睡在芦苇泥巴墙的棚屋里,里面堆满一袋袋稻谷和生皮子等物,因为当地既没有为他们预备房间,也没有准备好他们预定的骡子。将军的汗水浸透了衣衫,浑身疼痛,一到图尔瓦科就很想睡觉,但是却毫无困意。

  船上的东西还没有卸完,将军到达的消息便早已传到离那儿仅有30多公里的卡塔赫纳了。驻军司令兼地方财政事务长官马里亚诺·蒙蒂利亚将军在卡塔赫纳己经筹备完毕第二天的民众欢迎会。但是将军不愿意过早地参加欢庆活动。对于那些冒着讨厌的毛毛细雨在大道上等着他的人,他只是象对待老朋友似地热情也打着招呼。随即便坦诚地要求他们离开,让他一个人呆着。

  实际上,他的情绪比表面看到的还要坏得多,只是他竭力掩饰罢了。就连他的随从人员,都注意到他的日益恶化的心态,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已力不从心,身不由己。皮肤由淡绿色变成了蜡黄色。他一直在发烧,头痛也老是在折磨着他。牧师主动提出为他请个医生,但他坚决反对:“如果我按那些医生说的去做,我早已入土多年了。”他原来准备到达图尔瓦科后第二天便赶到卡塔赫纳去,但上午他得到消息说、港口上没有一条船去欧洲,最后一班邮船也没有为他带来护照。这样,他便决定留下来休息三天。他的副官们都对这一决定表示欢迎,因为这不仅对将军的身体有利,而且也因为悄悄传来的有关委内端拉时局的消息估计对他的精神也不会有好的影响。

  但是,将军无法阻止市民们继续然放鞭炮并直到他们把爆竹放完,也无法阻止一个管乐队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安下营地进行演奏,而且往往吹奏到深夜方散。人们还从邻近的马里亚巴哈沼泽地为他请来了一个由黑人男女组成的滑稽剧团,演员们个个身着十六世纪欧洲宫廷侍从的服饰,戏谑地用非洲艺术表演西班牙的沙龙舞。将军上一次采访时,看了这个剧团的节目,很是喜欢,曾让来演出了好几次,所以这次又把它请来了,然而现在他却不屑一顾。“把这帮闹哄哄的人带得远远的。”他说。

  卡瓦耶罗——贡戈拉总督建造了这幢房子,并在这里住了大约三年,但是将军却把自己的心慌意乱,神志恍惚归结为各个房间里闹鬼所致。将军不愿再去他上次住过的房间,因为在他的记忆中,那是一个充满恶梦的房间,每天晚上他入睡之后,都梦见有个头发光亮的女人往他的脖子上系一条红带子,直到把他惊醒。他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做着恶梦,一直折腾到黎明。所以,这次他让人在大厅的铁环上挂起吊床,睡了一会儿,没有做梦。大雨滂沱,一群孩子站在临街的窗下,探着头看他睡觉,其中一个悄声说:“是玻利瓦尔,玻利瓦尔。”将军被吵醒了,但他仍在发烧,他在朦胧中寻找着那个孩子,孩子问他:“你喜欢我吗?”

  将军以颤抖的微笑向他做了肯定的答复,但接着便吩咐把一直在周围觅食的母鸡赶走,让孩子们退下,把窗户关上。他又重新睡着了。当他再次醒来的时侯,天依旧落着雨,何塞·帕拉西奥斯正准备在吊床上支蚊帐。

  “我梦见一个街上的孩子探进窗户,向我提了些奇怪的问题。”将军对他说。

  将军答应喝一杯汤药,这是他24小时以来第一次吃药,但是没有喝完,他复又躺在吊床上,浑身感到软弱无力。他长时间地陷入沉思,眼睛则盯着挂在房梁上的一列蝙蝠。最后,他叹了口气道:“我们看来要讨着饭走进坟墓了。”

  一路上,所遇到的老军官和普通士兵们都向将军讲述了自己的不幸,将军听完马上慷慨解囊,到了图尔瓦科之后,他的旅费只剩下了四分之一。他还要看一看省政府有限的钱库里是否有现成的钱支付他的汇票,或者至少可以同投机商打打交道。如果他打算马上在欧洲定居,英国可以免费提供方便,因为他为英国带来过许多好处。“英国人是喜欢我的。”他常常这么说。为了能象昔日那样体面地维持生活,保住他起码的仆人和随从人员,他一直怀着卖掉阿罗瓦铜矿的幻想。话虽这么说,可如果他真的马上要去,他和他随从人员的船票和途中的费用是马上急需解决的问题,然而他手头尚剩的那点钱根本无法想象来办这样的事。此时他最需要的莫过于停止想入非非,可是他做不到。尽管由于发烧和头疼他的眼睛已不听使唤,在没有蝙蝠的地方,看到了蝙蝠,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驱赶掉影响他感官的困意,一口气向费尔南多口授了三封信。

  第一封信是写给苏克雷元帅的,他衷心地感谢他的道别。在这封信中,他只字未提及他的病情,尽管在象那天下午的情况下他本应该说说病情的,而且他也很需要别人的同情。二封信是写给卡塔赫纳省长堂·胡安·德迪奥斯阿马多尔的。他再三要求阿马多尔先生令省金库支付他8000比索的汇票。“我穷得叮当响。出国需要这笔钱。”他对他说。这一请求还真有效,不到四天工夫,他便得到了同意的回答,于是,费尔南多到卡塔赫纳取了这笔款。第三封信是写给哥伦比亚驻伦敦公使,诗人何塞·费尔南德斯·马德里的。他要求他支付一笔他汇到罗伯特·威尔逊名下的款子和一笔偿还英国技师何塞·兰卡斯特尔的钱。他为了在加拉加斯建立他的新奇的相互教育制度欠下后者20000比索。“这有关我的名誉。”他对他说。他相信,到那时,他的老官司该已经打完,铜矿该己卖掉。然而,他的努力毫无结果,当信到达伦敦时,公使费尔南德斯·马德里已经过世。

  何塞·帕拉西奥斯悄悄地向军官们打了个手势,叫他们在室内走廊里玩牌时不要吵闹,但是他们照旧争吵,只是声音小了一些,直到附近教堂的钟打过十一点,他们才稍停下来。稍后,公共娱乐活动的风笛和大鼓也不响了,远处的海风把下午大雨后重新积聚起来的团团乌云刮得一干二净,长满柑桔树的院子里顿时月光溶溶。

  何塞·帕拉西奥斯对将军照顾得无微不至。黄昏以后,将军一直在吊床上烧得说胡话。何塞·帕拉西奥斯为他熬好了惯常的汤药,又给他用了灌肠剂,而后便等待着有个更权威的人士来建议将军请个医生,然而没有人这样做。一直到黎明,将军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小时。

  那一天,马里亚诺·蒙蒂利亚将军带着将军在卡塔赫纳的契友去拜访将军。这些朋友中有人人皆知的玻利瓦尔派的三个胡安,即,胡安·加西亚·德尔里奥,胡安· 德弗朗西斯科·马丁和胡安·德迪奥斯·阿马多尔。三个人都为那个在吊床上痛苦不堪挣扎着企图爬起来的人惊呆了。将军甚至没有气力和大家一一拥抱。来访者曾在阿德米拉布莱代表大会上见到过将军——他是此次代表大会的代表——他们简直不能相信在那么短短的时间内他的身体居然虚弱到这等地步。他的骨头透过皮肤看得清清楚楚,目光无法集中。他大概意识到自己呼出的气体既热又臭,因而说话时总是和对方保持一定的距离,且几乎侧过脸去。但是,给客人们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身体明显地抽缩了,甚至蒙蒂利亚将军在拥抱他时,似乎感到他的个头只到自己的腰部。

  他的体重只有88磅,到去世,肯定还要降10磅。他的正式身高为1.65米,但医疗卡片上的高度和军事卡片上的记录并不相符。有朝一日到解剖台上时,他的身子还会缩短四厘米。他的脚在身上变得跟手掌一般大小,看来也是抽缩了。何塞·帕拉西奥斯已经发现,他的裤子几乎可以提到胸部,而衬衣则必须把袖口挽起来。将军注意到了来访者悦异的目光,他只好承认他一直穿在脚上的法国型35号靴子自一月以来已显得大了。即使在最棘手的场合,蒙蒂利亚将军都以机敏伶俐,才华横溢著称。可此时他终于也不得不伤感地说道:“阁下,最重要的是您可别在精神上萎缩下去。”

  像往常一样,蒙蒂利亚将军说完俏皮话后自己先纵声大笑起来,而将军则对这位老朋友报之以微微一笑,而后把话岔开。天气已经转好,在室外交谈很舒服,但将军仍旧喜欢在他下榻的大厅里坐在吊床上接待客人。

  谈话的主题还是国家形势。卡塔赫纳的玻利瓦尔主义者拒绝承认新宪法和新选出的统治者,理由是支持桑坦德的学生们对议会施加了不能容忍的压力。相反,忠于将军的军人却遵照他的命令采取了袖手旁观的态度,支持将军的农村教士阶层没有机会发动起来,忠于将军事业的卡纳赫纳一支城防军的司令官弗朗西斯科·卡蒙娜将军,险些发动了一场起义,至今仍枕戈待旦。将军要求蒙蒂利亚将军为他把卡蒙娜召来,以便进行安抚工作。然后,他的眼睛直视着,在大家面前对新政府做了一个坦率的概括:“莫斯克拉是个笨蛋,凯塞多是个趋炎附势之人,两个人都被圣巴托洛梅的孩子们吓得丧魂落魄。”

  按照加勒比的行话,他的意思是说,总统能力很弱,副总统是个看风使舵,甚至可以随便改变政党信仰的机会主义者。将军还以正处失意时期心酸而复杂的语气说,他们每个人都可能同大主教情同手足。相反,他觉得新宪法比预料的要好,因为在当时所处的历史时期,危险并非是选举的失败,而是桑坦德通过从巴黎来信挑动的内战。新当选的总统在波巴扬发出种种呼吁,号召人们遵守秩序和维护团结,但是他还没有表态是否接受总统职位。

  “他正在盼望凯塞多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将军说。

  “莫斯克拉大概已到了圣菲,”蒙蒂利亚说“他星期一就离开了波巴扬。”

  将军不知道这件事,但他并不感到惊奇。“等着瞧吧,等到他不得不干事的时候,就会变得象个出气的皮球。”他说,“这家伙连在政府里看门都不够格。”他沉思良久,脸上露出深深悲哀的表情。“很遗憾,”他说,“真正的伟大苏克雷。”

  “他是最有资格的将军。”德·弗朗西斯科说道,并微微一笑。

  尽管将军千方百计不让把他说的话漏出去,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传遍了全国。

  “这是乌达内塔天才的名言。”蒙蒂利亚开玩笑道。

  将军没有注意别人的插话,而是以玩笑多于认真的口气打算了解一下当地政治的内幕。但是,蒙蒂利亚又突然以自己刚刚冲淡了的严肃气氛说道:“请原谅,阁下,您比谁都更清楚我对苏克雷大元帅的仰慕,但真正的伟人不是他。”接着,他以演员般的姿态加重语气结束了他的话:“真正的伟人是您。”

  将军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已不复存在。”接着,他又说了下去,讲述了他要求苏克雷元帅接受哥伦比亚总统职务是如何被拒绝的。他完全有能力把我们从无政府状态中拯救出来,”他说,“但是他被美人鱼的歌声迷住了”加西亚·德尔里奥认为,苏克雷之所以不接受总统职务,是因为他半点儿也不具备掌握政权的才干。可将军认为他如果担任总统并没有任何不可逾越的障碍。“在人类悠久的历史上,许多次都表明才干是需要的合法女儿。”他说。无论如何,这都是为时已晚的留恋和怀念之情,因为将军和别人一样明白,当时共和国最能干的将军已属于另外的军队,而不属于他的瞬间即逝的军队。

  “伟大的才干存在于爱情力量之中,”将军说,随即又对这句俏皮话作了补充:“这是苏克雷自己说的。”

  正当将军在图尔瓦科回忆苏克雷元帅的时候,这位大元帅却离开了圣菲踏上了去基多的旅程。他垂头丧气,孤独一人,然而他正值青春年华,身强力壮,正处于荣誉的颠峰时期。在离开圣菲的前夕,他作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悄悄地去看望一位住在埃及区的著名女巫,这位女巫曾在他的战争生涯中多次指点过他。此次女巫从巫牌上看出,即使在那暴风雨的时期,元帅去基多最顺利的道路仍旧是海路。但这位阿亚库乔的大元帅心情急迫,觉得走海路实在太慢,于是便不顾女巫的郑重判断,甘愿冒风险去走旱路。

  “这样,我们就无事可干了。”将军说,“我们真糟透了,我们最好的政府乃是最坏的政府。”

  他了解他当地的支持者。在解放战争中,他们都是大名鼎鼎、功勋卓著的先驱。但是,在无足轻重的政治问题上,他们却耍尽花招,以小商人般的狡猾追名逐利。甚至居然和蒙蒂利亚结成联盟来反对他。象对许多其他人一样。他不把他们弄得晕头转向决不罢休。因此他要求他们支持现政府,即使牺牲他个人利益也在所不借象每次一样。他的理由透出一种先知的气息。他现在要求人们予以支持的政府,将桑坦德召回来。桑坦德则将载誉而归,并将把将军残存的梦想扫荡以尽。就是说,他多年征战和付出巨大牺牲所建立的统一的大祖国将分崩离析、毁于一旦,各个政党将四分五裂,他的名字将遭万人唾骂,他的事业将以被歪曲了的形象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但是,在那一时刻,只要至少能避免一次新的流血事件,这一切他已全然不放在心上。“起义如大海的浪涛,总是一股浪取代另一股浪。”他说,“因此我从不喜欢搞这样的事。”面对来访者的惊讶神色,他最后又说道,“事情到何种地步了,这几天我甚至为我们为反对西班牙的义举感到悲哀。”

  蒙蒂利亚将军和他的朋友们都感到了那是一切的终局了。告别之前,他们接受了一枚他赠送的带有他的头像的金质奖章。他们不能不想到,那是他的最后一次礼品。在他们向门口走去的时候,加西亚·德尔里奥低声说:“他的脸色象死人的一样难看。”

  这句话被室内的回声一遍遍地震荡着,整夜都在困扰着将军。但是,第二天弗朗西斯科·卡蒙纳将军竟然看到他神采奕奕,不免大为惊诧。他看到他坐在散发着柑桔花香的院子里的吊床上,那张吊床是附近一个叫圣哈辛托的镇子上的居民为他做的,上边用丝线绣着他的名字。何塞·帕拉西奥斯把它挂在了柑桔树中间。将军刚刚洗完澡。头发向后支棱着,身穿蓝呢子制服,没有套衬衫,看上去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气。他一边在吊床上慢慢地摇着,一边向他的侄子费尔南多怒气冲冲地口授一封写给总统凯塞多的信,卡蒙纳将军觉得他不象别人说的那样行将就木,也许这是因为他正处于他那有名的怒火中烧之际的缘故。

  不管在什么地方,卡蒙纳都是个十分显眼的人物,要想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将军扫了他一眼却似乎什么都没看见,而是继续口授谴责,诋毁者的背信弃义的一句话。直到快把信口授完的时候,他才向那个站在他吊床前眼睛眨都不眨地望着他的人转过身去,连招呼都也没有打就问道:“您也认为我在发动一次叛乱吗?”

  卡蒙纳将军由于受到了冷遇,也有点出言不逊地反问道:“您这是从哪儿推测出来的,我的将军?”

  “就是从这些地方推测来的。”他说。

  他把一些刚从圣菲的邮差那儿收到的剪报递给卡蒙纳将军。剪报上指责他又一次秘密地发动榴弹兵叛乱,以便反对议会的决定,从而让他重新掌权。“无耻的谎言,”他说,“我在这儿不遗余力地倡导团结,这些愚蠢的家伙却指责我是阴谋家。”卡蒙纳将军读过剪报之后大失所望。

  “我原来不仅确信您在组织起义,而且为此感到十分高兴。”他说。

  “这我能想像得到。”将军说。

  他脸上并未露出不悦之色,而是要求卡蒙纳将军等他把信口授完。在这封信里,他再次要求正式批准他出国。就象他刚才读剪报时勃然大怒一样,口授完信件之后,立刻又恢复了平静。他没有靠别人搀扶,自己从吊床上下来,挎着卡蒙纳将军的胳膊把他拉到池塘边去散步。

  连续三天阴雨之后,阳光象金粉一样透过柑桔树的茂密枝叶的缝隙直射下来,小鸟在桔花中间欢快地啁啾着。将军朝那些鸟儿凝望了片刻,深深动了感情,几乎是感慨地说:“幸好,它们还在歌唱。”然后,他滔滔不绝地给卡蒙纳将军讲解了为什么安得列斯群岛的鸟儿4月比6月叫得动听。随后,他便转入正题。不到十分钟,他便说服了卡蒙纳将军无条件地尊重新政府的权威。说完之后,他把这位将军送到门口,自己回到卧室亲手去给曼努埃拉·萨恩斯写信。她仍在埋怨政府设下重重障碍阻止她跟他通信。

  午餐时,将军仅仅吃了一盘费尔南达·巴里加为他送到卧室来的青玉米粥。当时他还在写信。睡午觉的时候,他要求费尔南多为他接着读一本前一天晚上开始读的中国植物学。稍后,何塞·帕拉西奥斯到卧室来送供洗热水澡用的牛至草水,看到费尔南多坐在椅子上把书摊在大腿上睡着了。将军躺在吊床上还没有入睡,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不让何塞·帕拉西奥斯出声。这是两个星期来他第一次没有发烧。

  就这样,随着信件来来往往,时间在悄悄地流逝着,将军在图尔瓦科一呆就是29天。他曾两度到过图尔瓦科,但实际上,他真正看出当地天气的医疗效能那是在三年前他第二次到达这里的时候。当时他是从加拉加斯回圣菲阻止桑坦德的分裂计划路经此地。他原来打算在这儿住两个夜晚,但看到镇上的气候对他是如此的适宜,结果住了10天才离开。那些天,天天举行纪念美洲独立的欢庆活动。最后还举行了一次热闹非凡的斗牛比赛,不过用的是小公牛,没有让气粗的大公牛出场。将军本来一向厌恶斗牛,可这次却亲自下场和一头小公牛较量了一番,结果小公牛把他手上的斗篷顶走了,把观众台上的人们吓得惊叫了起来。现在是他第三次来到图尔瓦科,其可悲的命运已经成为定局。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事情也越来越清楚,这使他很为恼火。凄风苦雨没完没了。对于他来说,延续生命只不过是等待遭受到新的挫折的消息到来。一天晚上,他没有丝毫困意,而且头脑清醒,何塞·帕拉西奥斯听到他在吊床上感慨地说:“天晓得苏克雷到哪儿去了!”

  蒙蒂利亚将军又来过两次,看到他比第一次见面时好了许多。他甚至觉得将军恢复了昔日的活力,特别从他对卡塔赫纳尚末履行上次会见时所作的投票拥护宪法和承认新政府的承诺。而一再向他表示不满这一点来看,更是如此。蒙蒂利亚将军只好临时编出理由说,他们正在等候消息,首先想知道华金·莫斯克拉是否接受总统职务。“如果提前把事情办了那就更好。”将军说。

  蒙蒂利亚再来看他的时候,将军则更为坚决地要求他这样做。他从小就了解蒙蒂利亚,他知道他所说的别人不同意实际上是他自己在抵制。将军同蒙蒂利亚不仅有着阶级和职业的友情,而且终生都在一起同甘共苦。有一个时期,他们的关系变冷淡了,甚至到了互不理睬的地步,因为蒙蒂利亚在对莫里略作战的一次最危险的关头使将军在蒙波斯处于孤军无援的境地。将军指责他是士气的消溶剂,是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蒙蒂利亚的反应是如此澈烈,以致提出要跟他决斗。但是,尽管有这种私人的恩怨,他仍旧留下来为独立战争效力。

  蒙蒂利亚曾在马德里军事学校读过数学和哲学。在委内瑞拉获得解放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之前,他一直是国王堂·费尔南多七世的侍从官。他曾在墨西哥积极谋反,在库拉索岛巧妙地走私大量的武器。17岁在战斗中负伤之后,他仍然南征北战,骁勇无比。1821年,他赶走了从里奥阿查到巴拿马沿海地区的所有西班牙人。他击败了一支人数比他多、装备比他精良的军队,占领了卡塔赫纳。那时,他主动高姿态地要求跟将军和解。他寄给了将军一把卡塔赫纳城的金钥匙。作为报偿,将军提升他为旅长,并命令他负责沿海地区政府。他不是一个受人喜欢的执政者,尽管他常常以幽默来缓和他的过火行为。他拥有卡塔赫纳城最豪华的住宅。他的“活水”庄园是全省最受别人羡慕的庄园之一。人们在墙上写出标语,质问他从哪儿弄到钱买了那样的房舍和田产。但是,在八年艰难而孤独的执政之后,他仍旧呆在那个位置上,而巨变成了一个狡猾的,别人无法反对的政治家。

  将军每次提出要求,都被蒙蒂利亚用种种理由拒绝。尽管如此,有一次蒙蒂利亚还是毫不掩饰地说了真话:卡塔赫纳的玻利瓦尔派决心不去宣誓效忠一个妥协的宪法,也不去承认一个软弱无能的政府,这个政府不是建立在大家思想统一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分歧的基础上。这是典型的地方政治的政府,此类政府的分歧,曾经多次导致历史的大悲剧。“如果阁下,您这位最大的自由派,把我们交给那些抢去自由派的名称和权利,以便摧毁它的事业的人,任他们任意摧布的话,那么,卡塔赫纳的玻利瓦尔派们的作法并非没有道理。”蒙蒂利亚说。这样,唯一的谅解方案便是将军留在国内,以阻止国家的分裂。

  “那好,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告诉卡蒙纳再来一次,我们说服他去造反。”将军以他特有的讥讽反驳道,“这要比卡塔赫纳人鲁莽地排起的内战流血要少。”

  但是,在送走蒙蒂利亚之前,他已经平静下来。他要求把他的支持者的头头们送到图尔瓦科,以便讨论和解决分歧。正当他等待这些人到来的时候,卡雷尼奥将军给他带来了一条传闻,说是华金·莫斯克拉已经接任了总统职务。听了这话,将军在前额上拍了一下。

  “瞎扯鸡巴蛋!”他喊道。“即使把我活活弄死,我也不相信!”

  当天下午,蒙蒂利亚将军便冒着瓢泼大雨到外边去打听,以便证实那条消息。当时不仅下着大雨,还刮着狂风,大树被连根拔起,半个镇子被破坏,家家户户的畜栏被毁坏,淹死的家畜被冲走。但这场雨水也抵消了那个坏消息的冲击力。那些被空虚无聊的生活折磨得不耐烦的随从人员,由于他们的努力,避免了雨水可能造成的更严重的灾害。蒙蒂利亚披上一件军用雨衣,亲自指挥抢险工作。将军裹着一条睡毯坐在窗前的摇椅上,目光中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一边平静地呼吸着,一边凝望着在风雨的呼啸中混浊的急流把破砖烂瓦、残渣废物冲走的情景。加勒比地区的那种狂风暴雨,他从小已司空见惯。尽管如此,当士兵们急急忙忙地收拾院子里的东西时,他对何塞·帕拉西奥斯说,他从不记得见到过如此严重的天灾。当暴风雨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蒙蒂利亚甩着泥水走进了大厅,裤子一直湿到了膝盖。将军依旧沉思着,一动也没有动。

  “好啦,蒙蒂利亚,”他说道,“这就是说,莫斯克拉当上了总统,可卡塔赫纳却坚持不承认他。”

  蒙蒂利亚并没有被那场暴风雨乱了方寸,他回答道:“如果阁下您留在卡塔赫纳,那事情就将好办得多了。”

  “那样可能会有被人说成我插手干预的危险。说真话,我可不想在任何事情上扮演主角。”他说,“而且,在这件事没有得到解决之前,我决不离开这儿。”

  那天晚上他给莫斯克拉将军写了一封和解的信。“我刚刚不无惊讶地知道,您接受了国家总统的职位。对此我为国家高兴,也为我自己高兴。”他对他说,“但是我现在为您感到遗撼,将来也永远为您感到遗憾。”他在信的最后又加了一句带有讽刺意味的附言:“由于护照没有到,我还没有走。但护照一到,我马上就走。”

  星期日那天,不列颠军团的杰出人物丹尼尔·弗洛伦西奥·奥利里将军赶到图尔瓦科加入了将军的随从队伍。他一直是将军的懂两国语言的副官和书记官。蒙蒂利亚将军高兴异常地从卡塔赫纳陪他到达这儿,两个人跟将军在桔树下度过了朋友之间的一个愉快的下午。关于奥利里履行的军务方而的事,将军同他谈了许久,然后他话锋一转,又端出了他惯常的口头禅:“那儿在谈论些什么呢?”

  “他们说您出国的话不是真的。”奥利里说。

  “啊哈,”将军说道,“怎么会有这种说法?”

  “因为曼努埃里塔留了下来。”

  将军以令人瞠目的坦诚反驳道:“可是她每次都留下来的呀!”

  奥利亚是曼努埃拉·萨恩斯的密友,他知道将军讲的是事实。的确,曼努埃拉每次都留下来,但那不是出于她的意愿,而是将军总是找个理由让她服从,其目的是为了不费劲地摆脱规规矩矩的爱情的束缚。“我决不再去爱别的什么女人。”有一次他对何塞·帕拉西奥斯推心置腹地说,他从未向任何其他人吐露过这一类的内心秘密。“爱上一个女人就等于一个人同时有两个灵魂。”曼努埃拉已经铁了心,甚至连自己的自尊都不顾了,然而,她越是想让将军服服贴贴,将军越是想摆脱她的束缚。将军总是在回避她。在基多,在与她刚度过两个星期的恣意放纵的恩爱生活后,他就不得不到瓜亚基尔会见拉普拉塔河流域的解放者何塞·圣马丁将军。而她则困惑不解地自问,那种把做好的晚餐吃了一半就匆匆丢下走路的人,这算什么情夫?他答应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会给她写信,他发誓赌咒向她表露忠心,说爱她胜过爱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他的确给她写了信,有时还是亲笔信,但都没有寄出。在此期间,他同加拉伊科阿地区母系氏族社会中的五个形影不离的女人同时保持着情爱关系。而他自已却永远也都弄不清他选中的究竟是她们当中的哪一个:是56岁的祖母还是38岁的女儿,或者是正当豆蔻年华的三个孙女。在瓜亚基尔的使命完成之后,他便离开了那些女人。临行时,自然又是一番海誓山盟,表示对她们的爱情忠贞不渝,并答应很快便会回来。但一回到基多,他便又如胶似漆地投入了曼努埃拉·萨恩斯那流沙般的怀抱。

  第二年年初,在解放秘鲁的战争中,他又没有带上曼努埃拉。那场战争是为实现他的理想而进行的最后努力。曼努埃拉等了四个月,当刚刚有信来的时候,她立即登船去了利马。那些信有些是将军亲笔所写,有些是将军的私人秘书胡安·何塞·桑塔纳根据将军授意代写。她在拉马格达莱纳乡间别墅的那座寻欢作乐的邸宅里找到了他。当时他享有议会赋于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力,被新共和国京城的漂亮而放荡的女人包围着。总统府内是如此的乌烟瘴气,以致一个长矛骑兵上校不得不在深更半夜搬了家,因为从那些卧室里传来的作爱的呻吟声使他难以入睡。但是,曼努埃拉对当地的一切非常了解。她生在基多,是当地一个富有女庄园主和一个有妇之夫的私生女。18岁时,她从就读的修道院的窗户里逃出来,跟西班牙军队的一个军官私奔。尽管如此,两年之后,她戴着象征处女的柑桔花在利马跟詹姆斯·索恩结了婚。索恩是一位和气而讨人喜欢的医生,比她的年龄大一倍。因此,当她回到秘鲁刻意追求她生活中的爱情时,不需要向任何人请教便在那种乱糟糟的环境中扎下根来。

  在这些情爱的战争中,奥利里是将军最好的副官。曼努埃拉不常住在马格达莱纳别墅里,但在她愿意的时候,可以以军人的身份随时从大门出入。她聪明机灵,举止优雅迷人,生就一副好强性格。办事很有能力,且能经受住任何考验。她跟丈夫学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她的法语讲得也还能让人听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