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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中的将军》第四章


只要下级为了讨好我而继续撒谎,事情将永远如此。

  当得知一队舢舨正慢慢驶近的消息时,一条系在港口里的炮艇立即开了出去。何塞·帕拉西奥斯从帐篷的窗孔里老远就看到了这一动静,他俯身向闭眼躺在吊床上的将军报告说:“老爷,我们到蒙波克斯了”。

  “上帝之地。”将军说道,但没有睁开眼睛。

  随着往下游行去,河,越变越宽,气势越来越磅礴,就象一片没有边际的沼泽,天气如此炎热,甚至能用手触摸到它的淫威。将军毫不痛惜地放弃了欣赏短暂的晨曦和令人心碎的夕照的机会。开始几天,他还在船头上呆一会儿,后来就被沮丧的心情压倒了。他再也没有口授信函,也不看书,也没有向随行人员提出可以透露他对生活怀有某种兴趣的任何问题。就是在最炎热的午休时间,他也要盖上毯子,然后闭上眼躺在吊床上。何塞·帕拉西奥斯怕他没有听见,又叫了他一声,他答了一句,仍没有睁开眼睛。

  “蒙波克斯不存在,”他说,“有时我们梦想她,可她已不复存在了。”

  “至少我可以证明圣巴尔瓦那塔还在那儿,”何塞·帕拉西奥斯说。“我从这儿正看着它呐。”

  将军睁开备受煎熬的双眼,从吊床上欠起身,正午的阳光有如铝片一样地明亮,他看到了这座古老而忧伤的城市的一片屋顶,战争把蒙波克斯变成了废墟,共和国的混乱导致了它的堕落,它的居民十之八九都丧命于天花。就在那时期,马格达莱纳河开始改道而流,然而谁也没有把这当回事。这种不可饶恕的疏忽在那个世纪结束之前又变成完全的弃置不顾。殖民地时代,人们在每次河水上涨成灾后以伊比利亚半岛人的坚韧及时彻成的石头堤坝,如今只剩下河滩上零落的瓦砾。

  炮艇往舢舨靠了过来,一位仍穿着总督时期警服的黑人军官,用火炮瞄准着他们。卡西尔多桑托所上尉赶紧叫道:“不要无礼,黑东西!”

  划着的桨一下都停住了,舢舨任凭水流漂移。卫队的士兵一面等候着命令,一面把枪对准了炮艇。炮艇上的军官凛然不动。“以法律的名义,拿出护照”。他叫着。

  只是在这时候,黑人军官看见帐篷下面出现了一个受苦的幽灵,看见了他的一只精疲力竭然而充满无上权威的手,他命令把枪都放下。然后,他轻轻地对军官说道:“尽管我的话您不信,船长,我可没有护照。”

  军官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当费尔南多告诉了他后,他连人带枪一下跳进了水里,沿着河岸抢在前面飞跑起来,以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小艇兴高采烈地把舢舨一直护送到港口。舢舨船队驶过河道的最后一个拐弯处,但是还汉有看到全城的轮廓,这时,城里七座教堂的钟已一齐敲起了报急的钟声。

  殖民地时期,圣克鲁斯德蒙波克斯曾是哥伦比亚加勒比海沿岸与内地商业往来的桥梁,这也是它生活一度富足的原因。当自由的狂飙开始刮起时,这个拉丁美洲出身的贵族阶级的堡垒,第一个宣告自由。当再次被西班牙人征服后,将军又亲自把它解放了出来。城里只有三条与河道平行的大街,街道宽阔、平直、满是尘土,两旁的建筑部是平房,配以宽大的窗户。曾有两位伯爵和三位侯爵在这里发了大财。它的巧夺天工的金银手工艺的名气,历经共和国的沧桑事变而钦誉不衰。

  这一次,将军怀着视荣耀如敝履和与世无争的心情来到这里。令他惊讶的是,港口上竟有大群的人在迎候他。他赶紧穿好平绒裤,登上高筒靴,尽管天气炎热,他还是把毯子披在身上,另外,头上戴的睡帽换成了他离别洪达时戴的那顶宽沿礼帽。

  圣母受孕教堂的上面竖着举行葬礼用的高大十字架。民政当局和宗教界的首脑人物全聚集在里面,教会团体和学校的主要人物都戴着隆重的黑纱来参加为待安葬者举行的弥撒,这时乱响一气的钟声使他们一个个失去了谨慎的常态,都以为是火警告急。跑得气喘吁吁的警官走进了教堂,他刚在市长耳边低语完了要说的话,就高声向大家喊道:“总统到港口了!”

  很多人还不知道他已经不是总统了。星期一,一位路经这里的信差,给沿河的村镇播散了不少有关洪达的传闻,但没有任何一点说得很明确。这样,模棱两可的消息使这次意外的迎接''早''得更加热情洋溢。连服丧的那一家人也弄清楚了正在发生的事情,原来,大部分吊唁者离开教堂赶到喧闹的人群那边去。丧仪只举行了一半,剩下少数至亲好友在钟声和鞭炮的轰鸣声中把灵柩护送到了墓地。

  由于五月雨水不多河水变得很浅,因此得翻过一道瓦砾组成的高坡才能到达港口。有人做了个手势想背他,被将军拒绝了,在伊瓦拉的搀扶下,他一步一晃地往上移动,勉强直着身子,但终于不失尊严地走到了岸上。

  在码头上,他与地方当局的有关人士一个个有力地握手,表示问候:就他那样状况的身体和瘦小的双手,很难使人相信他握手时有那样大的劲儿。那些最后一次曾在这儿见到过他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他是这样苍老,象是他们的父亲,但就是他仅有的这点精力,也足以使他不允许任何人显他作出安排。他拒绝了为他备好的耶稣受难日抬神像的架子,而是同意步行去圣母受孕教堂。最后,不得不骑上市长的母骡,那是登岸时,市长看到他身体异常虚弱,才让人赶忙备好的。

  码头上,何塞·帕拉西奥斯看到很多因使用龙胆汁涂点天花而满是斑点的面孔。在马格达莱纳河下游一带,天花是一种顽固的地方病,自从马格达莱纳河战役期间天花给解放者部队士兵造成了死亡后,同胞们惧怕天花甚于惧怕西班牙人。从那时起,考虑到天花仍在继续流行,将军争取到让一位路经这里的德国博物学家稍作停留,请他用在人体上接种牛的天花痘里流出的浆液的方法,使这里的居民获得免疫能力。但是,由于天花引起的死亡人数如此之多,最后谁也不想知道人们呼之为牛药的这种药是什么东西了,很多母亲宁愿承受自己孩子传染上这种病的危险,而不愿冒采取预防措施可能产生的危险。但将军接到的那些官方报告使也以为天花之灾已正在被降服。所以当何塞·帕拉西奥斯提醒他人群里那么多人脸上都涂着紫药水时,他的反应是厌恶多于惊讶。

  “只要下级为了讨好我而继续撒谎,事情将永远是如此。”他说。

  他没有在码头上迎接他的人面前流露出他内心的痛苦,而是向他们扼要地介绍了有关他辞职的风波和圣菲的混乱状况,他再三强调要一致支持新政府。“没有别的出路”,他说,“要么团结一致,要么无政府主义”。他表示走了就不再回来了,这倒不是为他那人所周知的虚弱多病的身体寻求好转的可能,而是因为别人的不幸给他造成了这么多痛苦,他需要休息。但他没有说什么时候动身,也没有说去什么地方,而是文不对题地重复说他还没有接到政府发给的出国护照。对于蒙波克斯20 年来给予他的荣誉,他向他们表示感谢,并请求他们除了“市民”以外,不要再授予他别的称号。

  当人群蜂拥般涌进教堂时,圣母受孕教堂仍然披着治丧的黑纱,空气里还散发着葬礼上所用鲜花和烛芯的气息。坐在随从席上的何塞·帕拉西奥斯发觉将军在座位里不太好受,相反,长着漂亮的狮子般卷发的混血儿市长,紧挨着他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怡然自在。费尔南达这位以其美洲土生土长的女性风姿给西班牙宫廷造成巨大麻烦的本胡梅亚的遗孀,借给了将军一把檀香扇,以帮他抵御仪式过程中困倦的侵袭。他无望地摇动着扇子,勉强感受到一丝令人宽慰的气息,直至后来热得使他连呼吸也觉得困难起来,他才附在市长耳边低声说道:“请相信我,我不配受此折磨。”

  “人民的爱是有代价的,阁下。”市长答道。

  “不幸得很,这不是爱,而是猎奇”,他说。

  感恩诗似的仪式结束后,他深深一鞠躬向本胡梅亚的遗孀道别,并把扇子还给了她。后者试图把扇子再给他。“请给我点面子,作为一个如此爱您的人的心意留作纪念吧,"她对他这样说。

  “可悲的是,夫人,留给我回忆的时间己不多了。”他说。

  在由圣母受孕教堂去使徒圣佩德罗学校的这段路上,教堂神甫坚持以圣周用的华盖为他遮热避署。学校是座两层楼的宅第,寺院式的回廊里挂满了蕨类植物,房子的后面,是座阳光灿烂的果园。带有拱门的回廊,在那几个月里,即使在夜间,也不能住人,因为河面上吹来的阵阵微风有害于人体的健康。紧挨着大厅的那几个房间,由于厚厚的墙壁系用灰石砌成,整天都被保持在一种秋日的凉荫之中。

  为了把一切预先准备好,何塞·帕拉西奥斯提前来到了这里。给将军预备的卧室,墙壁是刚刚用扫把蘸石灰水粉刷的,显得粗糙不平,房间的光线很暗,因为只有一个朝着果园的绿色百叶窗。何塞·帕拉西奥斯让把床调了个位置,让对果园的窗子靠近床的尾部而不是床头,这样将军可以看见金黄色的番石榴树并享受着扑鼻的芳香。

  将军由费尔南多扶着,在圣母受孕教堂神甫的陪同下来到了圣徒佩德罗学校,神甫同时也是该校的校长。他一走进卧室门,就把背靠在墙上,窗沿上放着一个加拉巴木瓢,里面的番石榴散发出的香味使他感到意外,这种诱人上当的芳香充满了整个房间。他就这样倚在那里,两眼紧闭,呼吸着使他忆起心碎往昔经历的异香,直到精疲力竭。接着,认真细致地察看了房间的各个角落,好似每件东西对他来说都是个新发现。卧室里除了一张带天棚的床外,一个桃花心木的衣柜,一个同样木质、台面为大理石的床头柜,还有一张红天鹅绒护面的安乐椅。靠窗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有着罗马数字的八角形壁钟,指针停在一点零七分上。

  “终于还有点东西仍和过去一样!”将军说道。

  神甫甚为惊讶。“请原谅,阁下,”他说,“就鄙人所知,以前您没有在这儿呆过。”

  何塞·帕拉西奥斯也颇感意外,因为他从没有来过这里,但是将军在执著地谈他对往昔的回忆时列举了如此丰富而确凿的细节,使在场的人都感到困惑不解。然而,最后,将军试图以他惯常的嘲讽给大家以安慰。“也许是我过去的化身来过,”他说,这儿我们刚刚看到一个被逐出教会的人在圣周的华盖下漫步。总之,在这样一个城市里,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

  过了一会儿,突然雷声大作,下了一场暴雨,使城里积水成灾。将军利用这一机会摆脱了纷至杳来的问候,他把脸朝上躺在床上,一面装作睡觉,一面享受着番石榴的芳香,脱下的衣服被放在荫凉处。一会儿,在暴雨过后宜于恢复体力的寂静中,他真的睡着了。何塞·帕拉西奥斯知道他已经入睡,因为听见他在以年轻时的清楚发音和纯洁音色在说话,而这种能力只有在睡梦中他才能恢复。他说到加拉加斯,一座已成废墟而业已不属于他的城市,墙璧上贴满了反对他的侮辱性的标语,街道上到处流淌着人类的滚滚浊流。何塞·帕拉西奥斯坐在房间一角的安乐椅上值班,几乎不易被人发现,他守在这里是为了不让任何非随从人员听到将军梦呓中讲的秘密。他从虚掩的房门缝里向威尔逊上校打了个手势,上校立即让在花园里走动的卫队士兵离开了那儿。

  “这里谁也不喜欢我们,而在加拉加斯,谁也不服从我们”,将军在梦中说,“哪儿都一样。”

  接着他背诵了一首痛苦而悲凄的圣诗,这是一种正被死亡之风一块块地刮走的残剩而破碎荣誉的写照。在将近-个小时的梦呓之后,走廊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一个傲慢的金属般的嗓音把他惊醒了。随着一声刺耳的鼾声,他眼睛也没有睁开,就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道:“发生什么鸡巴事情了?”

  原来是洛伦索卡·卡莫将军,一位脾气暴躁,勇猛得近乎发狂的解放战争的老成士,他试图在规定接待客人的时间之前强行进人将军的卧室。他先用马刀抽打了一位掷弹兵中尉,然后越过威尔逊上校,只是在神甫''为''永恒权力面前他才弯腰俯首了。神甫把他引到卧室隔壁的办公室里。将军听了威尔逊的报告后,怒不可遏地叫道: “告诉片卡莫,我死了!没有别的话,我死了!”

  威尔逊上校到办公室去见这位吵吵嚷嚷的军人。为了来这里,他穿上了检阅时的军服并佩带了一枚军功勋章。但他那傲慢自负的神气此时顿然烟消云散!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威尔逊,别给我重复那样的话了,”他说,“我已经听见了”。

  当将军睁开眼时, 看到钟仍然停在一点零七分上。何塞·帕拉西奥斯给钟上了弦,并凭记忆拨了拨指针,接着看了一下他的两块怀表,证实时间准确无误。过了一会儿,费尔南达·巴里加进来了,想让他吃点辣椒炒茄子,他不愿意,尽管从昨天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但是他让把做好的菜拿到办公室去,以便一面接待客人一面吃。与此同时,经不住诱惑,他从装满了番石榴的加拉巴木瓢里拿了一个。刹时间,果香使他如痴如醉,他贪婪地咬了一口,象孩子似地津津有味咀嚼着果肉,在把番石榴嘬了个遍后,怀着对往昔的回忆,长叹一声,一口一口地吞食而尽。接着,他坐到吊床上,两腿中间搁着放番石榴的加拉巴木瓢,把所有的番石榴全部吃了下去,几乎连喘气都没有来得及。当他吃到最后两个时,被何塞·帕拉西奥斯撞进来看见了。

  “我们会死的。”他对将军说。

  将军诙谐地截住他的话:“那不会比我们现在的处境更坏”。

  正如预先安排的那样,三点整时,将军让来访的人们两个两个地到办公室里来,这样当其中的一个人看到还有另一人等着接待时,可以花最少的时间把他打发走。尼卡西奥·德尔巴列大夫是头几批进去的人之一,他看到将军背朝着窗户坐着,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所有的田间农舍以及更远一些冒着热气的沼泽地。他手里端着费尔南达·巴里加给拿进来的辣椒炒茄子,可是他一口也没有尝,因为他已经感到番石榴在胃里积食了。德尔巴列大夫后来在讲述那次拜访他的印象时,心直口快地用地方话说道:“皮瓜鸟(14)已在对他叫了。”虽然各人说的方式不一,但所有受到接见的人印象都是一致的。然而,甚至那些最为他的虚弱体质所感动的人,也不怜悯他,而是固执地要求他到附近的村镇上主持接收孩子为教子的仪式,或者为一些公益建筑设施剪彩,或者让他去亲眼看看由于政府的漠不关心人们艰难的处境。

  一个小时后,番石榴引起的恶心和肠绞痛使大家惊慌不安,尽管他希望使所有从早晨起就一直在等候的人都能满意,但还是不得不中断正在进行中的接见。人们给他送来牛犊,山羊、母鸡及各种各样的山兽,摆得院子里无处可放了。为避免可能出现混乱,卫队的掷弹兵们不得不进行干预,直到傍晚,院子里才平静了下来,因为老天爷又下了第二场暴雨,空气清新了,喧闹声也随之消失了。

  尽管将军明确地表示了谢绝之意,当地人士还是决定于下午四点在附近的一座住所里举行晚宴以表示对他的敬意。晚宴举行了,但主宾没有出席,因为食了番石榴后不断排气,情况甚令人担忧,直到夜间十一点后,险情才逐渐缓解。他躺在吊床上,窜动的剧痛和连续不断的放屁把他折腾得筋疲力竭,他觉得灵魂象溶解在腐蚀剂里一滴一滴地往下流。神甫给他送来了家里药剂师配制的一种药,将军谢绝了。“我已因一副呕吐剂丢了政权,再来一副,魔鬼就要我去西天了。”他说。他决定听天由命,骨头里在出冷汗,浑身直打寒战,只有从他缺席的宴会上断断续续传来的优美弦乐曲才给他带来一丝安慰。慢慢地,肚子里的涌泉平静了,疼痛消失了,乐曲也结束了,他似乎在虚无中飘浮着。

  他上一次路过蒙波克斯差一点成为最后一次。那是在他以个人的魅力取得了与何塞·安东尼奥·派斯将军的和解后,从加拉加斯回来时经过这里的,然而派斯将军远没有放弃他搞分离的梦想。他与桑坦德的对立是众所周知的事,甚至发展到拒不接收对方信件,因为他既不相信他的良心也不相信他的道德。“您少跟我称我的朋友了”,他给桑坦德这样写道。桑坦德对他产生憎恨的直接借口是将军仓促发表的一份致加拉加斯人的公告。在这份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文件里,他说他们的一切行动都是在为了加拉加斯的自由和光荣这一信念指导下产生的。他逃回到新格拉纳达后,曾试图用致卡塔赫纳和蒙波克斯的这样一句公正的话解决发生的事情:“如果加拉加斯给了我生命的话,你们给了我光荣”。但是这有点从纯修词学角度弥补问题的话,并未能平息桑坦德分子的蛊惑宣传。

  为了防止灾难性结果的发生,将军返回圣菲时带了一支部队,并期望能在途中集结更多的兵力,以便再一次开始他推进统一的努力。当时他曾表示,那是他一生中关键的时刻,就象他奔赴委内瑞拉制止那里的分离活动时说的那样。如果他能稍微反思一下,他就会明白,20多年来,他生命中没有哪一刻不是决定性的时刻。“全体教会、全体军队和民族的绝大多数都是支持我们,”后来当他回忆起当时的那些日子时,他这样写道。尽管存在所有这一切优势,他说,“已经反复地证明,当他离开南方去北部或离开北方去南部时,他留下的地方就在他背后丢失,新的内战就使它变成废墟,这就是他的命运。”

  对子他在军事上的失败,桑坦德派的报纸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把它们归因于他夜间的荒唐行为。在其它许多旨在贬低他荣誉的谣言中,有那些日子发表在圣菲报纸上的报导,说是桑坦德将军而不是他指挥了1819年8月7日上午七点完成独立的傅亚卡战役,而他当时是在通哈与当地上流社会一位声名狼藉的贵妇寻欢作乐。

  不管怎么说,桑坦德派的报纸不是唯一刊载他那些放荡的夜生活以搞臭他名声的报纸。战争胜利之前就传说,独立战争期间,至少有三次战役,因为他不是在他应该在的地方而是睡在某个女人的床铺上,招致了失败。在他另一次访问蒙波克斯期问,一天,从街中心走过一支马队,马上骑着不同年龄、肤色各异的女人,马过之处,空气里充满了诱人欲醉的香水味。她们象男人一样跨骑在马上,打着印花绸的阳伞,身穿精致的绸衣。在这个城市里,从没有见过这样穿戴的女人。有人以为这些都是将军的姘妇,她们是提前来到这里等候将军的,对于这样的猜测,谁也没有辟过谣。正如其它许多次的假想一样,那一次的猜测也是站不住脚的,因为有关他在军中淫乐之说是流传在沙笼里的众多流言蜚语之一,这些无稽之谈直到他死后还仍在追踪着他。

  那些歪曲报导的方法并不新鲜。将军本人在反抗西班牙人的战争中就曾使用过,他曾命令桑坦德印刷假消息来捉弄西班牙人的指挥官们。共和国成立后,当将军对桑坦德利用报纸歪曲报导的做法提出要求时,后者以文绉绉的嘲讽答道:“阁下,我们有过一位良师。”

  “一位蹩脚的老师”,将军反驳说,“您应当记得我们制造的那些消息后来损害了我们自己。”

  对于外界一切有关他的言传,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他都很敏感,任何关于他的不实之说都会使他卧不安寝,一直到他临终时,他都在为揭穿谎言而抗争。但是,在避免谣言产生这一点上,他注意得很少。就象另外场合多次发生过的一样,上次路过蒙波克斯时,他也为一个女人而把他的荣誉当儿戏了。

  这个女人名叫何塞法·萨格拉里奥,出身于当地名门,她用何塞·帕拉西奥斯事先告诉的口令“上帝之地”,穿一件方济会修士的道袍,并半掩着面孔,接连闯过了卫队的七道岗哨。她的皮肤洁白如玉,就是在黑夜里她那肉体的光泽也清晰可见。那天晚上,她以一件奇异的饰物给她美貌无比的娇容增添了更多的艳丽,原来她在外衣的前胸后背挂上了当地金银工匠制做的一副玲珑剔透的金护甲。护甲的分量如此之重,当他想把她抱到吊床上去时,几乎都抱不动了。

  早晨,经过一个咨意放荡的夜晚后,她感到时光短暂得可怕,便求他再把她留一夜。

  那风险非同小可,因为根据将军的军事情报机构提供的消息,桑坦德已经密谋就绪,要剥夺他的权力并肢解哥伦比亚。但是,她还是留下了,不是一夜,而是十夜。两个人如此快活,双方甚至都认为在这个世界上真的谁也没有象他们这样相爱过。

  她给他留下了金制的饰物。“留给你打仗用,”她对他说。由于顾虑这是在床上赢得的一笔不光彩的财产,他就交给了一位朋友看管。后来把它忘了。在这次访问蒙波克斯期间,当番石榴的积食消化了以后,他才在记忆里想起了这笔财产和收藏它的地方。他让人找来首饰箱以核点一下所存财物。

  眼前所看到的真是一件奇迹:何塞法·萨格拉里奥的金护甲由金银首饰匠们以无比精湛的技艺制成,总重量达30磅。此外,有一个装着餐具的木箱,里面有23把叉子、24把刀,24把汤匙,33把咖啡匙,9把夹糖块用的夹子,全都是金的,别的还有数件贵重的家用器皿也是,他在不同的时间留下托人照管的,结果也被忘记了。在将军杂乱无序的巨额财富里,这几件在最不为人所料的地方找到的财物,没有使任何人感到惊讶。他指示将餐具并入他的行李,把金器首饰箱还给它的女主人。但是当使徒圣佩德罗学校的神甫校长告诉他说何塞法·萨格拉里奥由于密谋破坏国家的安全己被流放到意失利时,他不胜惊诧。

  “当然是桑坦德干的事情。”将军说。

  “不,将军”,神甫说,“是您自己由于1828年那场争吵无意中把她和其他一些人一道流放出去了”。

  首饰箱被放到了原来的地方,他开始说明当时的情况,便再也不提流放的事了。因为,据何塞·帕拉西奥斯说,他有把握,一旦他乘船离开卡塔赫纳,何塞法·萨格拉里奥就会在那帮被他流放的政敌的骚乱中返回国内。

  “卡桑德罗早应在收拾行装了,”他说。

  确实,很多被流放的人,一得悉他己去欧洲的消息,便纷纷开始回国。但是老谋深算、难以捉摸的桑坦德将军直到最后一批才返回国内。将军辞去总统职务的消息引起了他的警觉,但没有露出一点准备回国的迹象,也没有立即停止他对欧洲各国的考察学习,虽然从上一年10月份抵达汉堡起他就开始了这种旅行。1831年3月2日路过佛罗伦萨时,他在《商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将军已经死了。然而直到六个月之后,当新政府恢复了他的军衔和军功,议会在他缺席的况情选举他为共和国总统时,他才慢慢腾腾起程回国。

  在船队起锚离开蒙波克斯前,他对他的老战友洛伦索·卡卡莫作了一次拜访,意在赔礼道歉。只是这时候才知道卡卡莫病情很严重,上一天下午他所以从床上起来是专门为了去拜候将军的。尽管疾病己严重地危害了他的健康,他不得不强打精神挺着身子,大着嗓门说话,而同时,他却不断用枕头擦着眼眶里涌出的、与他精神状态无一丝共通之处的泪泉。

  两个人一起感叹自己的不幸,为人们的朝三暮四和胜利后的忘恩负义感到痛心,并一起发泄对桑坦德的激愤,这是每当他们两个人碰到一起时必谈的话题。将军很少这样直言不讳。在1813年的战役里,洛伦索·卡卡莫亲眼看到了将军与桑坦德的一场激烈争吵,当时桑坦德拒绝服从越过边界第二次解放委内瑞拉的命令。卡卡莫将军仍然认为那次事件是将军内心痛苦的根源,而历史的进程只不过使之加剧罢了。

  相反,将军认为那不是两个人伟大友谊的结束,而是这种友谊的开始。他们之间不和的根源也不在于授予派斯将军特权,或是倒霉的玻利维亚宪法,或是将军在秘鲁接受授予他的帝王权力,或是由于他想把总统府和参议院永久地设在哥伦比亚,也不是奥卡尼亚会议后他具有的绝对权力。不是,这些或那些都不是造成相互反目为仇的原因。这种可怕的怨恨随着时间的推移越积越烈,直至导致9月25日的暗杀行动。“真正的原因是桑坦德不能领会整个大陆是一个国家的思想”,将军说, “统一的美洲对他来说太大了。”他准备结束此次拜访,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洛伦索·卡卡莫,有如躺在一场从没有打胜过的战争的最后战役的战场上。

  “当然,人死了之后任何东西也没有意义了。”他说。

  洛伦索·卡卡莫看见神情忧伤且已无任何御敌之力的将军站了起来,他感到将军和他一样,对往事的回忆甚于年龄对他产生的负担。当卡卡莫把他的手握在他的两手中间时,发觉两个人都在发烧,他默然地自问,两个人当中将是谁的死亡阻碍他们再次相见。“西蒙老弟,一切都完了!”洛伦索·卡卡莫说。

  “我们把它毁了,”将军说,“现在唯一剩下的是再一次重头做起。”

  “我们去做。”洛伦索·卡卡莫说。

  “我不去做了,”将军说,“我所缺的就是把我扔进垃圾箱去。”

  洛伦索·卡卡莫把装在红绸匣子里的一对手枪送给他作纪念。他知道将军不喜欢火器,在他为数不多的个人争斗中,他都让自己用剑。但是这两支枪具有道义上的价值,因为在一次爱情决斗中,它们被幸运地使用过。将军激动地收下了。没过多少天之后,将军将会在图尔瓦科接到卡卡莫己经去世的消息。

  5月21日(星期天)的下午,在吉兆的预示下将军又踏上了旅程。船与其说是被桨划着前进,不如说是被水流推着前进,舢舨把陡峭的岩壁和海滩上的海市蜃楼都抛在了后面。现在途中碰到的木排数量比过去多,速度也更快。与头几天见到的不同的是,这些木排上都盖有梦幻般的小房子,窗沿上摆着花盆,窗口凉晒着衣服,还带有铁丝编成的鸡笼并养有奶牛,早衰的孩子们在向着已过去很远的舢舨招手道别。船队在映照着满天星斗的平静水流里航行了一个整夜,天亮时,远远望见桑布拉诺镇在旭日初照下闪闪发光。

  码头上,被人们唤做大孩子的卡斯图洛·坎皮略在树冠如盖的木棉树下迎候他们,他在家中准备了沿海风味的木薯香蕉肉以欢迎将军。他发出这样的邀请是根据传说得到启发的。据说,将军第一次访问桑布拉诺时,曾在码头大石头那边一家小得可怜的饭馆里吃了顿午饭,饭后他说,即使仅仅为了享用一顿可口的木薯香蕉肉,每年也要来此一次。饭馆的女主人为这位如此重要客人的光临受宠若惊,她让人去尊贵的坎皮略家借来盘子和餐具。有关那一次用餐的细节,将军已记不清了。何塞· 帕拉西奥斯也没有把握,但那具有沿海风味的木薯香蕉肉与委内瑞拉的炖大肉是不是一回事。但是,卡雷尼奥将军认为是一样的,而且确实在码头的大石头那边用过餐,不过不是在马格达莱纳河战役期间,而是这次战役的三年前乘汽艇来这里时吃的饭。将军对于他记忆力的衰退越来越感到不安,他谦逊地肯定了人们提供的证言。

  坎皮略家族有座富丽堂皇的邸宅,庭院里有不少高大的杏树,卫队的掷弹兵就在杏树下面木板支成的案子上吃午饭,案子上铺着香蕉叶代替桌布。在俯览整个庭院的内露台上,有一张豪华的餐桌,完全按照英国方式布置而成,那是供将军和他的副官及少数几个来宾用餐的。女主人解释说,他们是清晨四点才接到蒙波克斯的消息,几乎没有充裕的时间来屠宰他们家牧场里饲养得最好的牛、羊。鲜嫩味美的肉已被切成一块块放在水里大火煨煮,同时还配以园子里的各种水果。

  听到事先并未告诉他而已准备好午宴的消息,将军甚为恼怒,何塞·帕拉西奥斯不得不使尽和事佬的全部解数,劝说将军接受登岸的邀请。家宴上亲切好客的气氛使他的情绪大为好转。他有根有据地夸赞了菜肴的味道可口和主人家女孩子的温柔甜蜜,羞怯而殷勤的姑娘们按古代的方式利索地招待着在贵宾席上就座的宾客们。他特别赞赏了银质餐具上地道、精致的钢印和已被新时代的不幸所吞噬的某家族的徽记,但是,他使用的是自己带的餐具。

  唯一引起他不快的是一个在坎皮略家族庇护下生活的法国人,他来参加午宴是想在这样一位显要的贵宾面前显示他对古往今来所有不解之谜的广博学识。他在一次海难中丢失了所有行李,从差不多一年之前起,他和他的助手及佣人就占据了坎皮略家住所的一半,等待着应从新奥尔良寄给他的一笔没有把握的救济金,何塞·帕拉西奥斯知道他叫迪奥克勒·阿特朗蒂克,但他不清楚他的专业属哪一门学科,也不知道他来新格拉纳达是干什么的。要是他光着身子,手里拿把三叉戟的话,与海神的样子毫无两样。他为人的粗鲁和邋遢,镇上无人不知其名。但是与将军吃饭这件事使他很是激动,就餐前特别洗了个澡,指甲显得干干净净,五月的大热天,穿着象冬天巴黎沙笼里一样的衣装,上身是配有金灿灿钮扣的蓝礼服,下面是时装指南上的老式条纹裤。

  从打完第一声招呼起,他就以纯正的西班牙语开始了他渊博的讲座。他说,一位格勒诺布尔小学时代的同学,经过14年不懈的努力,刚刚破译出了埃及的象形文字,玉米的原产地不是墨西哥而是美索不达米亚的一个地区,在那儿发现的有关化石,早于哥伦布到达安的列斯群岛的年代。亚述人早就获得了天体对疾病产生影响的实验证明,与一部刚出版的百科全书所说的相反,希腊人直到公元前400年才知道了猫。他以权威的口气片刻不停地谈着一个又一个问题,只是当他抱怨拉丁美洲烹饪技术的文化缺陷时,才稍作紧急的停顿。

  将军坐在他对面,装着吃得比往常多的样子,眼睛盯着餐盘,勉强对法国人以礼貌性的注意。从一开始法国人就试图用法语跟将军交谈,出于客气,他回以法语,但随即仍用西班牙文讲话。那一天将军的耐性使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感到意外,他知道欧洲人的专制主义如何使他恼怒。

  法国人向应邀的客人、甚至坐得较远的客人高声说话,但是,很明显,只有将军的注意力才是他感兴趣的。据说,他从鸡谈到驴地突然直接问将军,归根结蒂哪一种政府制度最适于拉丁美洲的这些新共和国。将军仍然没有抬起目光,反问道:“您怎么看呢?”

  “我认为拿破仑的事例不仅对我们来说是好的,对于整个世界也是如此。”法国人说。

  “我不怀疑您这样认为”,将军丝毫没有掩饰他的讥讽,“欧洲人以为只有欧洲搞出来的东西对全世界才是好的,而所有别的一切都是该斥责的。”

  “据我所知阁下是君主制方案的推动者。”法国人说。

  将军第一次抬起了目光,“您该忘记这件事了,我的额头永远不会被一顶皇冠沾污。”他指着他的副官们结束道:“我有伊图尔维德在那儿,他将提醒我这件事。”

  “就说他,”法国人说,“您在处决这位皇帝时发表的声明使欧洲的君主主义者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对当时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会动,”将军说,“我对象伊图尔维德的父亲这样平常的人能作出这样了不起的事情感到惊异,但愿上帝能象把我从与他一样的生涯中解脱出来那样,把我从他遭遇的命运中解救出来,虽然我知道,永远也不会把我从他经受过的那种忘恩负义中解脱出来。”

  接着,将军试图缓和说话的生硬语气,他解释说,提出在这些新诞生的共和国建立君主制度的是何塞·安东尼奥·派斯。这一主张传播开后,便得到了代表各种利益集团的推动,他本人甚至考虑将它披上终身总统职务的外衣,作为不惜一切代价争取并保持美洲完整性的孤注一掷的方案。但是很快他就觉察到了它的自相矛盾。 “联邦制我觉得正好相反,”将军说道,“由于它要求于我们的超越了我们的品德和才能,我觉得,对于我们这些国家它太完美了。”

  “不管怎么说,”法国人说,“不是制度,而是制度的过分化的东西使历史失去人性。”

  “我们已经背得出这个讲话了,”将军说,“实质上,这就是欧洲最了不起的趋炎附势者本哈明·康斯坦特的那种需要。他先是反对革命,然后又支持革命。他开始反对拿破仑,可后来成了他的廷臣。很多次,他晚上临睡时是共和党人,早晨醒来时却是君主主义分子,或者相反。而现在,由于欧洲的绝对优势,他又成了我们真理的绝对保管人。”

  “康斯坦特反对专制的论据是很清楚的。”法国人说。

  “作为良好的法国人,康斯坦特先生是专制利益的狂热鼓吹者,”将军说,“相反,有关那场辩论,唯一清楚的论点是普拉特讲的,他指出政治的好坏取决于推行它的时间及地点。在生死攸关的战争里,我亲自下令一天里处决过80名西班牙俘虏,包括瓜伊拉医院里生病的战俘。今天,如来在同样的环境下,我的嗓音将毫不颤抖地再一次发出那样的命令,欧洲人将没有什么道德权威来指责我,因为如果一部历史浸透了鲜血、卑鄙和不义的话,那这就是欧洲的历史。”

  在一片有如笼罩着整个小镇的肃静中,随着分析的深入,他自己的怒火越烧越旺。被驳得喘不过气来的法国人想打断他的话,但他一挥手就把对方镇住了。将军回顾了欧洲历史上那些令人发指的屠杀。巴黎的巴托洛梅之夜,十个小时内,死者超过2000。在文艺复兴的鼎盛时期,15000名由皇家军队收买的雇佣军焚烧了罗马城并把它洗劫一空,又用刺刀杀死了它的8000名居民。精彩的结局是全俄罗斯的沙皇伊凡四世,叫他“可怕的人”一点也不错,他杀绝了莫斯科和诺夫哥罗德之间的所有城镇的居民,而在诺夫哥罗德,仅仅因为怀疑有人密谋反对他,在一次袭击中就下令屠杀了它的20000居民。

  “所以,就请别再给我们说我们应该干什么了,”将军说道,“别试图教训我们应该怎样为人处世,别想让我们成为和你们一样的人,别企求我们在20年里做好你们花了2000年尚且做得如此糟的事。”

  他把餐具交叉地放在盘子上,第一次用他喷射着火焰的目光盯住法国人,“娘的,请让我们安安静静地搞我们中世纪吧!”

  一阵咳嗽使他几乎缓不过气来,当咳嗽平静后,他恼怒的痕迹一点也没有了。他露着最动人的微笑向坎皮略转过身去,特别向他表示道:“亲爱的朋友,请您原谅,今天这样的唠叨不配这顿如此值得回忆的午餐。”

  威尔逊上校曾把将军的这段插曲告诉过当时的一位记者,但此人没有留神记住。“可怜的将军已经完了,”威尔逊说。实际上,凡是在他最后一次旅途中见到过他的人,都确信是这样,也许这就是谁也没有留下有关文字材料的原因。他的某些随行人员甚至认为他将不会被写进历史。

  过了桑布拉诺,热带雨林不那么稠密了,沿岸的居民点气氛更为愉快,色彩更为鲜艳,有些地方的街巷里还传出“不为了什么”的乐曲声。将军躺在吊床上试图用一个平静的午睡来消化法国人的狂妄言辞,但没有做到。他在想着那个法国人。并向何塞·帕拉西奥斯说可惜他没有能及时找到击中要害的句子和无可辩驳的论据,而现在,当他躺在孤独的吊床下和对手已远离射程之外时,这些话,这些论据都一一浮现在他的脑际。但是,傍晚时分,他的感觉稍微好了一点,便指示卡雷尼奥让政府努力改善那个倒霉的法国人的状况。

  随着船队将要临近大海时,人们对大自然的渴望愈来愈强烈,大多数军官都欣喜若狂,有帮助划桨的,有用刺刀捕杀鳄鱼的,更有的把简易的事情复杂化,做船上犯人的活儿来消耗过剩的精力。相反,何塞·劳伦西奥·库尔瓦只要有可能就白天睡觉,夜里干活,他这徉做是因为惧怕自己可能因白内障而引起失明,就像他外婆家几个亲人所遭遇的那样。因此,他在夜里起床干活,以便学会做一个有用的盲人。在战地营房的那些难眠之夜,将军曾多次听到他干手工活的忙碌声,锯断自己刨光的木板,组装已做好的零件,轻轻地敲击锤子以免把别人从睡梦中吵醒。次日,人们很难相信这样的细木工活儿是在夜里摸黑干的。在皇家港口的那个晚上,何塞· 劳伦西奥·席尔瓦因没有及时回答口令,值班的哨兵以为有人企图趁着黑夜偷偷接近将军的吊床,差一点向他开枪。

  船队行得既快又稳,唯一的小事故是海军准将埃尔韦斯的一艘轮船造成的。当这条船排放着汽,从一旁往相反方向驶去时,产生的尾波危及到了船队,一条装满给养的舢舨被掀翻了。轮船的挑檐上可以看到“解放者”这几个写得很大的字母。将军沉思地凝视着那艘船,直到危险过去,那条船在视野里消失了为止。他咕哝道: “解放者。”接着,就象某人翻开书的下一页似地自语道:“他们以为那是我!”

  夜里,他躺在吊床上无法入睡,缓慢的桨声玩着与热带雨林里卷尾猴、小鹦鹉、大蟒蛇的声音比美的游戏。突然,谁也没有想到,有个人说道,坎皮略一家由于害怕被传染上结核病,把那套英国餐具,捷克波希米亚的玻璃器皿和荷兰台布全都埋在院子里了。

  虽然在大河一带这己是人所皆知的消息,而且很快将传遍整个海滨地区。但是,这是将军第一次听到对他病症的马路诊断。何塞·帕拉西奥斯感到将军受到了震惊,因为他的吊床不再摆动。经过长长的沉默思虑后,他说:“我是用的自己的餐具。”

  第二天,船队在特内里费镇靠岸,以补充路上掉进水里的给养。将军悄悄地呆在了舢舨上,但是派威尔逊登岸打听一位姓莱奥努瓦或莱奥努瓦尔的法国商人,此人有个女儿叫阿尼塔,其时大概20岁左右。由于在特内里费没有查到结果,将军希望也去附近的瓜伊达罗、萨拉米纳和皮尼翁详尽地了解一下,最后,他才确信在现实中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根据的传说。

  他在这件事上的兴趣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数年来,有种不怀好意的议论从加拉加斯到利马一直在跟踪着他,据说,大河战役期,他路过特内里费时曾与阿尼塔·莱奥努瓦发生过违法的、失去理智的情爱关系。这种流言蜚语一直使他内心不安,但他也没有任何办法给以澄清。首先,因为他的父亲胡安·维森特·玻利瓦尔上校曾因所谓强奸成年和幼年女子一事和滥施初夜权并与很多女人有不正当的关系而在圣马特奥地方主教面前受过好几次的控告。其次,在大河战役期间,他在特内里费总共才呆了两天,两天的时间对于如此炽烈的爱情是远远不够的。但有关这件事的传说竟达到了这样的地步,甚至在特内见费的公墓里有座立着的安娜·莱奥努瓦墓碑的墓,直到世纪末,它都是情人们朝拜的地方。

  在将军的随从人员里,何塞·玛丽亚·卡雷尼奥的残臂所感到的不便是大家友善地取笑的原因。虽然他的胳膊里已没有了骨头,但是手的动作、手指的触觉他都感觉得到,阴天骨骼的疼痛他也有知觉。他仍具有讥嘲自己的幽默感。相反,使他担心的是在睡梦中回答别人问话的习惯。在梦里他能与人进行任何方面的交谈,但无一点清醒时的控制能力。在梦中他还能说出他在醒着时守口如瓶的打算和挫折。某一次,曾有人毫无根据地指控他泄露军情。船队航行的最后一天夜里,靠着将军吊床守夜的何塞·帕拉西奥斯听见睡在船头上的卡雷尼奥在说话:“7982个”。

  “你在说什么啦?”何塞·帕拉西奥斯问道。

  “说星星,”卡雷尼奥答。

  将军睁开了眼睛,他确信卡雷尼奥在说梦话,于是欠起身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夜空。夜,广袤辽阔,皎洁灿烂,明晃晃的星星填满了天幕。“差不多要多十倍”,将军说。

  “就是我说的那个数字”,卡雷尼奥说,“加上两个在我数数时一闪而过的流星。”

  这时将军离开了吊床,看到他仰面睡在船头上,显得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光着的身子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伤疤,他正在用伤残的胳膊数着星星。委内瑞拉白岗子那一仗结束后,找到他时就象这样,上下染满鲜血,浑身几乎被砍得稀烂,人们都以为他死了,就把他放在了泥沼里。身上有14处被马刀砍伤,其中几刀使他丢掉了胳膊。后来,又在别的战斗中受了另外一些伤。但是,他的精神丝毫无损,他的左手处得如此灵巧,以致他不仅耍弄刀、枪得心应手,声名卓著,他那精妙的书法也闻名遐迩。

  连星星也逃脱不了命运的捉弄”,卡雷尼奥说,“现在就比l8年前少了”。

  “你疯了,”将军说。

  “没有,”他答道,“我老了,但我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我比你足足大八岁”,将军说。

  我的每处伤口要算两岁,”卡雷尼奥说,”这样我就变成了我们中间年龄最大的人。”

  “如果这样说,最大的要称何塞·劳伦西奥,”将军说,“他有五处枪伤,七处被长矛刺伤、两处箭伤。”

  卡雷尼奥就势抓住了他的回答,回敬了一句恶意深藏的话:“而最年轻的可能是您了,您皮也没有挠破过一块。”

  将军听到这种既是事实也是责备的话已不是第一次了,但在卡雷尼奥的语调里好象并没有怨恨,两人之间的友谊经受过最严峻的考验。他在卡雷尼奥身边坐了下来,帮他欣赏映在河里的星星。当卡雷尼奥再次与将军说话时,那是在间隔了长长的停顿之后,当时他已进入了梦乡。“我拒绝接受这次旅行将是生命结束的说法。”他说。

  “人们的生命不仅仅以死亡来结束,”将军说,“还有别的方式,包括某些更为值得的方式。”

  卡雷尼奥仍不愿意接受将军的解释。“得干点什么,"他说,“即使用紫硬毛香菊给我们洗一次澡也成。而且不只是给我们几个,应给整个解放者军队洗一次。”

  将军在第二次去巴黎之前,尚未听说过关于用紫硬毛香菊洗澡的事。紫硬毛香菊即伦塔纳花,用它来洗澡是委内瑞拉民间用来消灾祈福的一种方法。有关此花具有这样的功能,是温布尔特的合作者埃梅·邦普郎博士以一种唬人的、科学的郑重语气告诉他的。就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法国司法界一位令人尊敬的法官,他在加拉加斯度过了他的少年时期。这位法官披着漂亮的长发,蓄着被消灾的浴水染紫的胡子经常出入于巴黎的文学沙龙。

  将军嘲笑一切散发出迷信或超自然绝技气味的东西,并讥讽有悖于他的老师西蒙·罗德里格斯的唯理论的一切信仰。当时,他刚满20岁,是共济会成员,殷实富有,不久前丧偶,他对拿破仑·波拿巴的登基加冕大惑不解。他高声背诵卢梭的《爱弥儿》和《新爱洛绮丝》里他所喜爱的片断,这两本书多少年来都是他的床头读物,在老师们的照顾下,他身背挎包,徒步穿越了几乎整个欧洲。一次,在一座山顶上,俯瞰着脚下的罗马城,西蒙·罗德里格斯给他说了句有关美洲各国命运的豪壮的预言。对于这一点他看得更加清楚。

  “对这些讨厌的西班牙人,应该做的就是把他们从委内瑞拉撵走,”他说,“我向您发誓我将这样去干。”

  当他达到成人年龄并终于能够支配遗产后,便开始了一种适应于当时的狂热和他本人性格特点的生活,三个月里,他花去了15万法郎。在巴黎最豪华的旅馆里包有数个最昂贵的房间,随身跟有两个制服笔挺的仆人,进出是一辆配有土耳其车夫、几匹纯白良马拉着的马车,在不同的场合携带不同的情妇,有陪他去他喜爱的普罗科佩咖啡馆喝咖啡的,有陪他去蒙马特跳舞的,还有陪他去歌剧院他的私人包厢看戏的,他向所有相信他的人讲述怎么在一个倒霉的夜里玩轮盘赌,一下输了 3000比索。

  回到加拉加斯后,他以羞于告人的激情继续阅读一本被他两手翻得皱折不堪的《新爱洛绮丝》,他与卢梭比跟自己的心靠得还近。然而,6月25日暗杀阴谋不久之前,那时他己圆圆满满、富富有余地履行了他在罗马立下的誓言。当曼努埃拉·萨恩斯第十遍朗读《爱弥儿》时,他让她别再往下念了,因为他觉得这是本令人讨厌的书。就是这一次,他这样对她说:“任何地方也没有1804年在巴黎时那样使我厌倦。相反,他在巴黎逗留期间,曾认为自己不仅是幸福的,而且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并且也没有用紫硬毛香菊的预言之水浸染他的命运。

  24年之后,当他深为大河的魅力所吸引,自己的生命己近垂危,且为对手所败时,也许他问过自己是否有勇气把牛至和鼠尾草的叶子,还有何塞·帕拉西奥斯为他准备洗浴消遣用的苦橙子扔进粪坑里去,是否有勇气遵从卡雷尼奥的忠告,与他的叫化子军队,他那废物一堆的荣誉,他那些值得铭记的错误,还有整个祖国和他自己,一起沉入用紫硬毛香菊泡成的救苦救难的大海海底。

  这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就象在利亚诺斯无垠的河滩上,静得数莱瓜以外两个人的悄声密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整个夜里,我都感到飞鸟的声音。”因为经过69天的航行,陆地终于近在眼前了。将军也感到了飞鸟的声音。鸟儿差不多是八点钟开始飞过的,当时卡雷尼奥已沉入梦乡,一个小时后,他头顶上的鸟儿如此之多,翅膀煽起的风比刮的风还大。过了一会儿,由于水底映出的星星而迷失方向的数条大鱼,从舢舨下面游了过去,东北方向腐物发生的臭气,也一阵一阵地扑面而来。那种即将获得自由的奇特感觉在大家心里产生的无限力量,无需要看见它才去承认它。“天哪!”将军长叹了一声,“我们到了。”确实,大海就在那儿,海的那一边就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