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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蜘蛛巢的小路》台湾译本节选(第一章)


里古利亞海岸的老城,是在穆爾人海盜來犯的時代建立的。前人建城,是為了抵抗海盜侵擾。這些老城就像松果一樣叢集鄰近。城裡又深又窄的巷子叫做「卡路吉」(carrugi),由一個個撐起屋頂的拱門、暗黑的圓拱迴廊相接而成,鵝卵石鋪成的台階一路通往遠方的低處。

在1944年尾聲的老城生活,就像回返了穆爾人侵擾的年代:宵禁之後,只餘武裝的巡邏隊在巷弄間繞行;街燈透出虛微閃滅的火光;牆外堆放了砂袋;當海面出現船隻,民眾就自躲進地下室。

陽光必須直瀉而下,才能照得到巷子深處。陽光輕觸冰冷的牆,跌入零散的窗口,灑在窗檯上炒鍋裡的幾綹羅勒和墨角蘭上頭,落在懸於屋外晾晒的內衣褲上。

長巷,是城裡最為惡名昭彰的一條「卡路吉」。在長巷裡,第一個探頭出來的傢伙是賓。賓是修鞋匠的學徒。賓嚷著,唱起一首歌,然後,每扇窗口都湧出叫喚與咒罵,和賓的嗓音湊成大合唱。對巷子來說,又是新的一日開始。

「賓!已經幾點啦,我們的日子糟透了!唱首你的曲子給我們聽吧,賓!賓,你這個小混蛋,他對你做了些什麼?賓,你這張小猴臉!你的喉嚨爛掉算了!你和你的偷雞賊師父呀!你和你姐姐的那張床墊呀!」

這時,賓站在巷子中央,雙手插在尺寸過大的夾克口袋裡。他笑也不笑,抬頭逐一凝望窗口裡的臉:「嘿,謝勒斯第諾,你最好閉嘴,你還穿著漂亮新衣呀。他們還沒有抓到是誰偷了碼頭的貨,不是嗎?哈囉,卡羅琳娜,妳上次可真走運哪。是喔。妳老公上次沒有檢查妳在床下藏了誰,真走運!」

賓的嗓音粗啞,彷彿出自年歲大他許多的男孩。他以深沉嚴肅的音調喊出他的嘲弄,之後又突然放聲大笑,音調變得像口哨一樣又高又尖。紅色黑色的雀斑聚集在他的眼睛周圍,像是一群黃蜂似的。

如果要侮辱賓,勢必要冒險。他知曉整條巷子裡的內幕消息,誰都不知道賓會說出什麼樣的話出來。從早到晚,他就在一扇扇窗口下閒蕩,高聲唱著叫著;然而,在皮耶卓馬果的店裡,等待修補的鞋子堆積成山,幾乎要淹過修鞋匠的板凳、湧入街上。

「賓,你這隻小猴子!你這小鬼!」一名婦女對賓喊道,「你快去幫我的拖鞋換鞋底,不要成天站在那兒惹人厭!我的拖鞋已經在店裡堆了一個月啦!等到你的師父放出獄之後,我一定會向他告狀!」

皮耶卓馬果有大半輩子都在牢裡度過。他生來就沒好命,而且每當城裡出了竊盜案,最後被關進牢裡的人都會是他。他出獄之後,發現他的鞋店裡空無一人,等待修補的鞋子卻滿坑滿谷。他便在修鞋匠的板凳坐下,拾起一隻鞋,翻過來看了看,再把鞋子丟回鞋堆,皮包骨的雙手罩住未修鬚髮的臉,咒罵起來。這時不知情的賓正巧吹著口哨走進店裡,突然撞見皮耶卓馬果,看見他一臉黑色短鬚酷似狗毛、眼角堆積黃垢、兩手高舉。賓尖叫起來,不過皮耶卓馬果已經將賓捉住,不放他走。在皮耶卓馬果已經再也沒有力氣責打賓之後,就把賓留在店裡,自己走向酒館。那天,再也沒人見過他。

每隔一天,就會有一名德國水手夜訪賓的姐姐。每一回這男人踏進巷子,賓就會等著向他討一根香煙。起初水手很慷慨,有時還一口氣賞給賓三、四根煙。賓若要捉弄這德國人倒也不難,反正他聽不懂賓說出來的話,只能盯著他。德國人的臉孔醜惡,面容僵硬,太陽穴旁的毛髮剃得很乾淨。只要德國水手一轉身背向賓、賓確定對方不會回頭的時候,賓就會在水手背後罵髒話。水手的背影看起來很可笑:兩條黑色絲帶從他的小帽懸垂下來,越過他的短衫,垂到他的屁股。德國水手的屁股肥大,像女人的屁股一樣,一把德國手槍在上頭晃來晃去。

「小淫媒……小淫媒……」居民往窗口下方的賓喊道,但並沒有喊得太大聲,畢竟他們不知道德國人會作如是想。

「你們全是烏龜…… 烏龜…… 」賓反唇相譏,模仿居民的音調,同時吞嚥香煙的煙。煙通過他柔弱的喉嚨時,他覺得刺激難受,卻不知為何還是非吞嚥下去不可,結果嗆出滿眼淚水、猛烈咳嗽。接著,他嘴裡仍然叼著煙,逕往酒館走去,並且嚷道:「我向上帝發誓,不管是誰請我喝杯酒,我都可以說出他想聽的話。」

坐在酒館裡的男人還是同一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們整天待在酒館。他們的手肘按在桌面上,手托下巴,凝視粘蠅紙上頭的蒼蠅以及他們酒杯底部的紫紅殘液。

「怎麼啦?」法國佬米榭問道,「你姐姐降價賣身啊?」

其他的男人都笑了,將拳頭敲在鋅板桌面上:「賓啊,這就是你應該得到的答案!」

賓站在原處,眼神穿越覆蓋他額頭上的雜亂髮絲,從上到下掃視這批男子。

「老天,就和我想的一樣。看看這傢伙,他只念著我姐。我告訴你們,這傢伙拚命想念我姐。他談戀愛啦!跟我姐談戀愛哩,老天保佑喔……」

其他的男子暴笑如雷,拍了拍賓的背,並且倒給他一杯酒。賓並不喜歡酒──酒對他的喉嚨太刺激,他喝了酒就會冒出雞皮疙瘩,而且他會一直又笑又叫又鬧事。但他還是將酒喝下,一口氣灌下一杯酒。這種喝酒的感覺,讓他想起自己吞嚥香煙的煙,也讓他想起自己作嘔發抖、旁觀姐姐和男人一起躺在床上的景觀,宛若一隻粗手在他身上撫弄的感受。男人享受的各種感官刺激一概暴烈:煙,酒,女人。

「唱歌啊,賓,」男人們說。賓便開始歌唱,很嚴肅,很緊張,他的嗓音粗啞卻不脫稚氣。他唱了一首叫做「四季」的歌。

 每當我想起未來
 以及我所喪失的自由
 我就想要吻她,而且就此死去
 她睡著了…… 所以她絕不知情。

男人們坐著沉默聆聽,目光朝下,聆聽聖歌似的。他們都進過監獄;對他們來說,只有坐過牢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在獄中,老鳥的歌曲無比憂鬱,足以滲入囚犯的骨頭;夜裡,當獄卒一面以鐵棍敲打柵欄一面走過牢房的時候,牢房裡的爭吵和咒罵都漸次消退,只餘歌聲。而這時,賓就唱著那首獄中之歌。沒有人阻撓他唱。

 夜裡我喜歡聽見
 哨兵的叫喊
 我喜歡看見挪移的月亮
 點亮我的牢房

但是賓從來沒有進過真正的監獄;以前有人想把賓送進少年感化院,但賓逃開了。他經常在水果市場的攤位惹出麻煩,城裡警衛總要捉拿他,但他總是幾近瘋狂地號叫哭泣,害得警衛終究只能放開他。不過賓曾經被警衛拘留一兩次,所以他曉得坐牢的感覺──也因此,他才能將獄中之歌唱得這麼好,真情盡在其中。

賓會唱很多老歌,這些歌曲都是酒館裡的男人教給他的。這些歌曲以暴力血腥作為主題,比如「Torna Caserio」以及一首關於士兵貝比諾殺死中尉的歌曲。當這些男人感覺悲傷、凝視杯底殘酒的時候,賓就在煙霧迷漫的酒館裡悠忽旋舞,高聲唱道:

 我便摸了她的髮──
 而她說,別摸這兒……

男人們開始拍起桌子,咻聲叫嚷,打著節拍,而侍女們在旁連忙收拾酒杯。酒館裡的女子,像名叫柏莎麗拉的這一位,都是喝得滿臉通紅的老酒鬼,身體搖過來晃過去,好似跟隨舞曲的韻律。賓的腦袋充血,奮力咬牙,似乎要將自己的整條靈魂灌入歌曲之中,尖聲高歌:

 我便摸了她耳朵──
 而她說,噢親愛的……

酒館裡所有的人都為扭腰起舞的老柏莎麗拉打拍子,形成大合唱:「親愛的如果你要我……」

當天德國水手來到巷子的時候,脾氣很差。他的故鄉,漢堡市,夜夜都遭炮彈轟炸;他天天等候來自妻小的消息。他的本性溫和,具備來自北海的男人身體卻同時擁有南方個性。他在自己的家裡生養了一窩孩子,然而戰火逼他遠走異鄉。他為了鎮服心中窒人的慾望,就只好與佔領區的娼妓為伍。

「我沒煙可給。」賓走向德國水手,以德語對他說了聲「日安」,而德國佬卻這麼不識相。賓開始皺眉。

「嘿,老兄,你今天有一點兒想家,是喔?」賓說。

這下換成德國水手向賓皺眉了;他聽不懂。

「你是不是正好要去找我姐啊?」

於是德國人說,「你姐不在家?」

「什麼,你不知道嗎?」賓的表情好羞怯,簡直像是在修道院長大的孩子。「你不知道她已經被送進醫院啦?好可憐哪!真不幸,這種病,幸好現在只要花時間就可以治療了。當然囉,她得這種病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想想她在醫院的模樣吧,好可憐喔!」

德國人的臉孔看起來好像凝結的牛乳。「醫──院?生──病?」他結巴起來,直冒汗。這時,在一樓上方的窗口探出一名年輕女子的腦袋和肩膀;女人一張馬臉,黑髮捲曲。

「別理他,弗力克,別理這小壞蛋。」女子尖叫道,「猴子臉!我要叫你付出代價!你差點毀了我!快上來呀,弗力克,別去理他呀,他只是在開玩笑啦,叫他去死!」

賓對女子吐舌頭。「同志,我把你嚇出一身冷汗囉,」他對德國人說罷,就溜進一旁小巷裡去了。

有時候,賓使弄過這一類的惡意玩笑,便覺得嘴裡發苦。他一個人在巷子裡漫遊,每個見到他的人都要咒罵他,推擠他。他真想和一群年輕伙伴遠走高飛──那麼他就可以告訴這些伙伴蜘蛛築巢的所在,賓可以和他們在河床上的竹林裡打鬧。可惜,和賓同年齡的男孩子都不喜歡賓;賓的朋友都是大人。賓這孩子,懂得怎樣和大人說話,讓大人們大笑或生氣;其他的男孩子卻連大人之間說的話都聽不懂。有時候賓好想請求那些同年紀的男孩准他和他們一起玩,請求他們教他走那條可以從底下穿過市場廣場的地下通道。不過其他的男孩卻不理會他;有時候他們甚至追打賓──賓的雙臂細瘦,根本是男孩之間最為弱小的一個。男孩們不時追問賓關於男女之間的情事,而賓卻取笑這些無知的男孩,嗓音之大足以通透整條巷子──男孩的母親們便把孩子喚回家,「柯斯坦索!喬可米諾!我跟你們說過幾遍了?不要和那個髒小子打交道!」

母親們說得很對。賓的言論內容不外乎是男女床笫或殺人入獄之類,都是從大人那裡聽來的故事,是大人之間談論的寓言──其他的男孩心想,如果可以聽一些這種故事也不錯,只要賓不要往他們身上丟撒他們聽不懂的獰笑和言詞就好了。

所以賓只好再一次在大人的世界裡尋求立足之地。但,大人也不大理會賓,賓其實和其他小男孩一樣無法理解親近這些大人。幸好大人比較容易取悅,賓很清楚他們愛女人、怕警察──不過,大人們終究還是會厭倦賓,咒罵賓。

這會賓又要走回紫煙繚繞的酒館了:又要對酒館裡的男人們說出淫語髒話,然後這些男人就會陷入狂亂、彼此攻擊;接著,賓又會使盡力氣唱出傷感的歌曲,最後在場的大人都會為之落淚,賓自己也會哭泣;最後,賓還要說點新笑話、扮點俏鬼臉,直到他自己笑得無法自制為止。賓做出這一切,都是為了驅散孤獨的感覺──每逢這樣的夜,他的心就陷入好濃的孤獨裡。

可是,這一次在賓走進酒館的時候,他卻發現那些男人都背向他,形成一堵穿不透的牆;在那批男人之中有一名新成員,是個面貌嚴肅的削瘦男子。當賓走進酒館時,男人們先是對賓皺眉,然後又對這陌生男子皺眉,然後說了一些話。賓查覺氣氛有些異樣;越是如此,他越要走近這群大人──他雙手插在口袋裡,嚷道:「老天,你們真該看看那個德國佬的表情!」

男人們卻沒有發出以往有說有笑的回應,反而一個個將頭慢慢轉開。法國佬米榭先是皺眉盯著賓看,彷彿從來未曾見過賓,然後才緩緩說道,「你是個齷齪的小淫媒。」

賓臉上的雀斑像是黃蜂一樣聚在眼睛旁邊。他眼睛瞇了起來,平靜問道,「你憑什麼這樣說?」

長頸鹿輕輕將脖子扭向賓,說道,「你滾吧!我們不想看到任何和德國人打交道的痞子。」

「你和你姐都和德國人接觸,」司機吉安說,「你們總會變成法西斯首要份子。」

賓試圖使出一種好說辭──每回遇到大人捉弄,他便如此。

「你們大概可以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吧,」他說,「我和法西斯份子根本沒有任何關係,甚至『巴利拉』也沒和我來往。而我姐呢,她喜歡和誰在一起就和誰在一起,又不會害到任何人。」(譯註:巴利拉〔Balilla〕,少年法西斯組織,專供年輕人參加,為法西斯成人組織的預備軍)

米榭搔了搔臉,「在這年頭,什麼都會改變──你懂我的意思吧──這年頭什麼都會變,所以我們要把你姐抓起來,把她的頭髮剃得像拔毛的雞一樣乾淨,然後再讓她遊街示眾…… 至於你呢……至於你,我們會想出一個你做夢也想不到的法子,好來治治你。」

賓盡力撐出毫不在乎的神情,但他顯然很受折磨。他咬了咬嘴唇。「等到哪一天你們頭腦開了竅,」賓說,「我就會跟你們把事情解釋清楚。首先,我和我姐是各走各的路,互不相干;如果你們想當她的皮條客,就去當吧。其次,我姐並不是因為喜歡德國人才和德國人打交道;要知道,我姐像紅十字會一樣,也是國際名牌──她現在和德國人搞,以後她也可以和別國人上,不管是英國人、黑人、各種碰巧撞上的人……」(這些話都是賓從大人那邊學來的,說不定現在聽他說話的大人就是當時說出這些話的人。賓又何必向這些大人多做解釋呢?)「再說,我從那個德國佬身上得到的唯一好處,也只是香煙;拿了他的香煙之後,我還對德國佬耍鬼計,像我今天也耍了他一頓。你們把我惹火了,我才不要告訴你們我捉弄德國佬的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