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善恶之间的辩正(作者:萧胜明) | 首页 | 卡尔维诺的文学观念字钥(作者:许绮玲) »


移植到树上的文明(作者:萧胜明)


萧胜明专栏—《阅读》

标题:移 植 到 树 上 的 文 明——读 卡尔维诺 《树上的男爵》
作者:萧胜明 [email protected]

《树上的男爵》
伊塔罗•卡尔维诺/著
纪大伟/译
时报 大师名作坊 906
1998.9.1. 初版一刷
定价 250 元

读罢时报的中译本《树上的男爵》,奇怪的,并没有多大的感动。这不就是当代最杰出的几个文学大师之一,卡尔维诺的著作么?一定是什么东西错了。

我搔搔脑袋,从头再读一次。

这是卡尔维诺早期作品,《我们的祖先》系列的第三本。据卡尔维诺说,初时创作动机都起于意象:如果有具空无一人的盔甲可以凭意志力生存,那会如何?如果一个人被剖成极善和极恶的两半,有什么错综的场面?如果有人一辈子在树上生活,都不落到地面来,是不是可能?……

如果,如果。我常想,写作之所以好玩,在于它就像小叮当的『如果电话亭』,可以让写作者尽情模拟现实,实验一些天马行空的想像。像卡尔维诺这些想法,简直匪疑所思到极点,不合理到极点。可是,最令创作者乐在其中的,就是如何把「不可能」化成「可能」,尽力说服读者,接受这样「无理」的情景,跟作者一道想像。能令读者半信半疑甚至信以为真,这样的作品就成功了。

在《树上的男爵》中,主角柯西谟是个男爵的嫡传长子,生存在怪异的家庭里。父亲是个沉湎地位道统的懦弱男子,母亲热爱军事战争像个女将军,姐姐日是个性怪异易怒的老处女,又有个镇日异想天开却又一事无成的叔叔。柯西谟自小叛逆,处处与父亲及家族道统作对,更不愿受姐姐恶心变态的蜗牛大餐虐待。父亲一句「不吃你滚」,十二岁的他就大刺刺走出饭厅爬上树,宣告他「不会回到地面上」。在一般人可能只是孩童的气愤,他却如此硬气,坚持了一辈子。

卡尔维诺在这本书里,对架构安排上的设计,在三部书里要算是最少的了。他以柯西谟作叙事中心,采用个人编年史的方式,自幼及长,从老成到年迈不知所终,随柯西谟的成长迹线一一演来。还是一样的,《树上的男爵》里男主角和女主角的爱情邂逅,采用「合——分——合」的型式:先在童年相遇,男主角暗生情愫未曾表白,女主角个性爽朗不曾在意,分开一段时间后又相见,才二见钟情双宿双飞。但是,在《树上的男爵》,爱情戏没有前两部多,只是匆匆过场,情节主要还是侧重在柯西谟本身的经历上。

小说中,众人来自不同母语的所在。母亲为「德」裔,嫁来后随家里用「义大利语」交谈,女主角的翁达丽华家族偏好说「法语」,柯西谟曾遭遇的海盗们说着「欧非溷合语」,遇见同被放逐居住在树上的贵族们使用的是「西班牙语」。这些众声喧哗,一方面展现了卡尔维诺的博学,再者相信也是他刻意营造的特色之一。或许藉此要传达给读者什么罢。

只是这项特色,在纪大伟的中译本里全都泯没了。纪大伟在本书对多国语言一律译成中文,在章节末的附注才标出原文是「德文」或「法语」等。像是,柯西谟的母亲爱子心切,得知柯西谟在树上淋雨了,情急时母语「德语」就脱口而出;女主角家族爱用「法语」来表示与众不同;树上贵族使用「西班牙语」造成柯西谟沟通上的隔阂,不得不在对话中慢慢学,……。这些细微处只有看了注释才能了解,叫人恍如隔靴搔不着痒处。

最让我不习惯的,在第十七章,柯西谟兴匆匆找到同是「树上居民」的西班牙贵族这段情节,未用西班牙语展现异国情调也还罢了,纪大伟舍弃之前的「完全中译」方式,用音译来表现异腔异调。于是乎,出现了例如柯西谟脱帽行礼说「布耶纳斯,邪纽幼」,贵族弗雷德里哥大喊「飞黎斯?乌斯叠!哀?的?密,哀?的?密!」这样的句子。着实不知所云,令人直欲抓狂。就算内文与注释来回跳着参看,跳来跳去,只觉得头昏脑胀。

若是在内文,对这些少数异国语言采用原文,随即在其下以括号附注使用语言与意义,不是更能便利读者阅读想像么。例如像这样:

“……他们对我哥说出一种怪腔怪调的语言——却显然不是当地的方言。
他们说:「 Chenuo! Buenas dias. Chenuo! (【西班牙语】日安!先生,日安!)」”

这一来,读者马上知道使用的不是柯西谟的语言,也知道用的是何国语言,意义是什么,相信读起来会顺畅多了。

故事的主述者是柯西谟的弟弟,他同时在情节里替柯西谟建立树上生活雏型,担任「树居」与「地面生活」的中间人。即使柯西谟誓不落地,依然过着人类文明生活,遵循贵族典范,并不是回归原始。甚至,父亲末了拗不过儿子,只好就「树」将世袭爵位传给他。我曾揣想,卡尔维诺为何不安排柯西谟更叛逆些,索性连人类文明的繁文缛节都舍弃了,偏要这么「尾大不掉」呢?果真如此,这则故事或许要偏为希腊罗马犬儒学派的自然哲学代表作了。毕竟,卡尔维诺关心的,还是根植人类文明的思想吧。

还没念完第二回呢。原本希望在看完《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后,为三篇故事建立个前因后果的脉络,想像卡尔维诺为何在事后挑选这三篇成一帙。但是《树上的男爵》中译本看来实在太「隔」,——不知怎么回事,总有这样的感觉。或许我真得去买本英译本来啃啃,比对比对,才能体会更多的微言大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