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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波赫士之东、纳博柯夫之西──介绍卡尔维诺的生平和作品(作者:吴潜诚)


伊塔罗‧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意大利小说家,以想象诡谲,风格多变,擅长杂糅实际和幻想以及抽象的哲学和科学观念,并诉诸具体生动的叙事方式呈现,而闻名国际文坛。美国小说家约翰‧嘉德纳(John Gardner)称许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寓言作家之一」,另一位著名的小说家约翰‧厄普岱克(John Updike)夸赞他是「最有魅力的后现代主义大师」。在古代经典作家方面,论者常拿他比拟薄伽邱、但丁、伏尔泰、史威夫特等人,意大利当代著名学者兼小说家艾柯(Umberto Eco)说:「伊塔罗‧卡尔维诺的想象宇宙以微妙的均衡,摆放在伏尔泰和莱布尼兹(Leibniz)之间」;在现代和后现代作家方面,他常与纳博柯夫、波赫士、贾西亚‧马奎斯等人相提并论。有位叫麦克‧武德(Michael Wood)的批评家在谈论《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时,推崇他是「构思缜密,幻想神奇,用字精准而可信的建筑师」,并把他的文学空间定位在「波赫士之东和纳博柯夫之西的地方,波赫士梦见图书馆,纳博柯夫神驰文本和评论,而卡尔维诺描绘数以亩计的脆弱的印刷品,搜集成卷,但却饱受拆散或错得离谱的威胁」。

卡尔维诺在1923年10月15日出生于古巴,父母亲都是热带农作物学家。两岁左右随双亲返意大利,定居在离意大利和法国边界附近的圣‧雷墨(San Remo)。长大后,进入都灵(Turin)大学,本来打算克绍箕裘,研究农学,后来改习文学,1947年毕业。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1943年,加入意大利抵抗运动,后来又与入侵的德军打游击战,卡尔维诺曾把这段经验写进他的第一本小说《蛛巢小径》和短篇小说集《某个午后,亚当》。卡尔维诺于1945年加入共产党,并开始撰写评论文章,刊登在左派刊物,同时在爱依脑迪(Einaudi)出版社任职,直到1957年,苏联入侵匈牙利之后,才正式宣布退出共产党,但终其一生,卡尔维诺不断地在意大利的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并担任爱依脑迪出版社的编辑或顾问工作,在意大利的文化界一直扮演着积极的角色。

卡尔维诺曾长住法国巴黎约十五年之久,与当代思想界重镇李维‧史陀、罗兰‧巴特等人过从,文学观念受结构主义和后结构批评的影响颇深,举其荦荦大端者,至少应包括结构主义宗师索绪尔(Saussure)区分的个别言语(parole)和语言体系(langue)、普洛普(Propp)、葛利玛(Greimas)、托铎洛夫(Todorov)等人所阐发的叙述和陈述(discourse)结构、耶柯伯森(Roman Jakobson)所界说的语言的诗功能、李维‧史陀的潜意识或象征作用说,拉冈的欲望、巴特的作者之死和文本之乐、德希达的书写观念等等。

卡尔维诺于1980年返回意大利罗马定居。1985年夏天,在滨海别墅度假,准备当年秋、冬要在哈佛大学发表的诺顿(Charles Eliot Norton)演说稿(文稿后来结集成为《为下一个太平盛世而写的六篇备忘录》),突然患脑溢血,住院期间,意大利报纸每天竞相刊载医院的病情报告,全国上下一致关心他的安危,包括读过他所编写的童话和寓言的儿童以及党政要员、总统等等。负责为他开刀的医生表示自己未曾见过任何大脑构造,像卡尔维诺的那样复杂、细致;作品又那样令人困惑不解,身为读者,他决已全力营救。但这位名闻国内外的作家终于在1985年9月19日辞世。一位留意观察的美国批评家高尔‧维达(Gore Vidal)有感于意大利舆论界所表现的对于作家的尊敬与美国大不相同,小有戚戚焉地说:「全意大利一致哀悼,有如一位受爱戴的王子死了」。当时的意大利总统柯锡嘉(Fancesco Cossiga)亲自赶去吊唔,惋叹「我国丧失了一个具有创造力和启发性的精神呈现……」云云。

卡尔维诺的早期作品《蛛巢小径》(1947)和《某个午后,亚当故事集》(1957)基本上属于当时流行的新写实主义,但也隐约可以看出作者喜好寓言和幻想的蛛丝马迹。例如,《蛛巢小径》采用一少年做主角,以他不脱童稚的观点来看待世界,遂给叙述染上一层寓言性质。卡尔维诺曾明白表示,自己深受自由幻想和寓言的道德意义所影响,常思藉由幻设的场景、角色和状况来批判当代世界,他曾搜集意大利各地的民间故事,编写成《意大利民间故事》(1956),被誉为「世界文学的瑰宝」。

1950年代,卡尔维诺的作品逐渐脱离新写实主义,开始诉诸离奇的想象来凸显战后意大利的社会问题,并加入轻松和幽默成分,其中最广为人知的要推合称为《我们的祖先》的三部曲:包含《树上的男爵》(1957)、《不存在的骑士》(1959)、《分成两半的子爵》(1952)三篇小说。《树上的男爵》叙述一个18世纪的贵族,因为拒喝姊姊烹调的蜗牛汤,被父亲斥责,于是爬到树上,从此不再踏足陆地,在「树上的理想国」度过一生。这部中篇凸显主角拒绝顺从世俗幸福,堪称文学史上最坚决的违抗文学。

《分成两半的子爵》由一个孩童,叙述他叔父参加东征,被炮弹击中,身体被切成两半,每半部各有一只手、一条腿、一个眼睛、半张嘴巴、半个鼻子,一半邪恶,一半良善。邪恶的一半回到家乡,杀人放火,无恶不做;良善的一半则好得令人不敢相信。后来,两人决斗,伤及从前被劈裂成两半时的旧伤痕,经医治缝合,便又结成一个完整的人,既不坏,也不太好,好坏兼备。论者不免在这个分成两半的子爵身上看到马克思所说的(现代人的)疏离或佛洛依德所谓的压抑。

《不存在的骑士》描述一套武士盔甲,自称是查里曼大帝手下的一名骑士,凭借自身的意志力,始终严遵纪律,敬忠职守。故事的叙述者系一个被关在修道院中的修女,她对自己所叙述的骑士奇遇的场景,显然并无现场目睹或亲身体会的经验,这一点她颇有自知之明,但她肆无忌惮,一直不停地动笔写下去,径行发明编造,竟然编得比真实更真实。(以书写对抗真实世界的意念在《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中又再度大事发挥。)当代小说家卢西迪(Salman Rushdie)认为三部曲,在寻常琐事中征显奇幻,足可媲美贾西亚‧马奎斯的《百年孤寂》。

1960和70年代,卡尔维诺的小说添加了科幻成分,这或许受到当时国际间日益注重太空探险、遗传工程学、传播技术所影响,同时也与当时的语言学和符号学研究强调意义理论有关。卡尔维诺本人学识渊博,不但熟谙文哲著作,还广泛涉猎现代物理、化学、数学理论、天文学,更重要的是,他懂得把抽象观念和自然科学转化成小说情感,并赋与人性的诠释。这一类作品中要算《宇宙连环图》(1965)和《时间零》(1967)最有名。在这两个系列短篇中,一位名叫Qfwfq的主角,目睹并演绎宇宙演化的重要转变阶段,诸如银河系的形成、软体动物爬出地球海底、恐龙与两栖动物的进化等等。

卡尔维诺1970年代的名著之一是《看不见的城市》(1972),内容是旅行探险家马哥勃罗在皇家花园内,衬映着夕阳余晖,对逐渐老迈的忽必烈汗讲述五十五个看不见的城市,这些如幻似真的城市,一方面令人联想到乌托邦,也可能教人想起但丁笔下的地狱和波赫士的:"Tlön, Uqbar, Orbis Tertius" 。马哥勃罗的描述,旨在提供道德寓意,教导忽必烈汗如何赋予生命新的意义,具体解说了作者与读者的关系。忽必烈汗则扮演读者(听众)的代言人,一面聆听如谜的素描,一面诠释、发问、辩驳,并尝试找出其中的类型,俾使赋与意义。这部作品并无传统观念中的情节发展可言,也许不宜称做小说,最为人称道的是描述文字优美如抒情诗篇,咸认是卡尔维诺「最美丽的书」。

卡尔维诺设想最离奇诡异的作品要推《命运交织的城堡》(1973),其框架故事是一群朝圣者,经过一座森林,突然失去说话能力,而后来到一座城堡——在第二部分,地点又变成一家客栈,真相不得而知。这些旅人被迫以塔罗牌(tarot cards),辅以手势和脸部表情,来交代自己的旅行遭遇。每个旅人的实际遭遇和我们所读到的故事也许有关,也许没啥牵连,因为我们所读的是叙述者的解说,而叙述者本人自己经常面对诸多诠释的可能,语气不敢确定。各个旅人在尝试表达自己的故事时,有时候得使用别的旅人已使用过的牌,但用意却可能不同。当七十八张牌全部摊在桌上时,叙述者所诠释的所有故事的交错连锁变得复杂而微妙得令人难以置信:那是透过伊底帕斯(Oedipus)、帕西法(Parsifal)、浮士德、哈姆雷特、李尔王、麦克白夫人等角色所显示的全人类之意识的历史——因为朝圣香客一再提到他先前的作品。

卡尔维诺最广受欢迎的小说应属《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1979),这是展示小说叙述艺术的功力之作(tour de force),典型的后现代作品,卢西迪形容为「很可能是你(和读者「你」)所读到的最复杂的书」,笔者已在中文译本的导言中加以分析,这里不赘。卡尔维诺生前最后出版的书《帕洛马先生》(1983),读来颇像作者本人的写照,巴罗马一面观察自然界的微末细节,诸如海浪、星辰、蜥蜴、乌龟、海滩上女子的裸胸等;一方面作形而上的遐想,观照非常精密细致,联想深遂而渺远。不知巧或不巧,该书最后一章题做〈学习死掉〉,探索处于死亡的本质真相,主角末了归纳出一个结论,说那就是「他自己加上世界再减掉自己」。

卡尔维诺加上世界便多出了他一生的作为包括他的想象力与这世界激荡出来的创作,他死去以后,自当减掉他的血肉之躯,剩下来的是他留给这世界的文学遗产,何其丰富的一份文学遗产呀!卡尔维诺是个卓越的说故事者,犬儒式的哲学家,淘气的文学捣蛋鬼,他不满足于照相一般的写实主义,致力于开发小说叙述艺术的无限可能。但他并不纯粹以想象诡奇,技巧翻新为目的。这位公认的幻想大师曾在一次电视访问中表示:「唯有一些平淡而坚实的东西可以让创造诞生:幻想有如果酱,你必须把它涂在一片坚实的面包上;否则,它终究会像果酱一样,不成形状,你无法从中创造出任何东西。」卡尔维诺创作的果酱涂在人类经验之上:欲望、竞争、罪恶、表达和沟通的冲动、自我的肯定和归属、伦理道德和存在方面的抉择等等都是他终生萦念的主题。借用厄普岱克的话来说:「波赫士、贾西亚‧马奎斯和卡尔维诺三人同样为我们做着完美的梦,三人之中,卡尔维诺最温暖而明亮」,「他对嵌埋在动物、植物、历史和宇宙脉络中的人性真理最感好奇;他的一切探究全都围绕着「我们将如何生活」的核心问题在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