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话的荒诞美(作者:周晓波) | 首页 | 再聊《寒冬夜行人》和卡尔维诺(作者:过铁) »


卡尔维诺、阿城以及《光与影》(作者:右岸)


来源:搜狐论坛 作者:右岸

[编者按]《光与影》是我钟爱的杂志之一,今年惊悉她已经停刊了,其“摄影、文化、生活”的旨意、“创立大文化下的大摄影”的目标等人文艺术的理念恰恰也是鄙站所追随的,吾失《光与影》犹痛失一挚友哉!这里转发两篇相关文章,以对倡导其革命性的探索和创造精神的工作者们表示深深的敬意!

  《东京日和》是上个礼拜的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影像也在慢慢地消失,这就是记忆。

  收拾桌子,整理出几份去年的《光与影》杂志,随手翻了翻,就又看了一遍那个介绍荒木经惟专题。荒木也就是电影《东京日和》的原型,竹中直人被荒木和妻子合著的同名自传体散文所感动而拍了这部片子。

  坦率地讲,《光与影》上刊登的十几幅荒木摄影作品我并不满意,因为多少都带了些姿态,我更想看他给妻子所拍的那本自费出版影集中的作品。不过无所谓,因为今天我想聊的不是荒木,而是《光和影》。

  去年有几份我比较喜欢的杂志停刊,《LIFE》、《书城》以及《光与影》、《LIFE》本来就看的时断时续,时有时无,所以停了也就停了吧。至于《书城》,该做的主题差不多都做完了,勉为其难不如见好就收,虽然有些怀念无聊才读书中的书评,小宝日记的荤段子,但大体觉得及时收手是明智之举,否则看到美人迟暮岂不无趣。

  而《光与影》的停刊让人不舍,这本南京的摄影杂志三年来几乎一直在改版求变,而且的确越变越好。对于纯技术的摄影我并没有太大兴趣,喜欢的是《光和影》中洋溢着的人文关怀。它不追求边缘效应,它的内文有时比图片更好,五十年回顾、麦客、游击队员、KIKA(那时她还没有现在这样有名)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到了去年的十一月份,《光与影》嘎然而止,几年来的努力好象就这么付之东流。只在刊首语中写了几句告别的话,那段话写的好极了,可以说是我见过最为低调而又最为潇洒的告别语。杂志不在手边,否则真该摘录下来的。

  这几天突然有些空闲,帖子上得勤奋了点,诸位莫怪。再想说三位作家:王小波&卡尔维诺&阿城。有什么联系?首先他们都是我的偶像,再就是王小波与阿城都颇为推崇卡尔维诺。写贴的动因?那是因为前天有闲,把束之高阁个把月的《寒冬夜行人》和《命运交叉的城堡》一口气读完,很有些想法。

  王小波讲过看了米歇尔·图尼埃的作品后,才知道外国小说在我们闭关自守几十年中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发展,早已不再是传统小说的概念,于是猛力推荐杜拉斯和卡尔维诺。结果杜拉斯一纸风行,大批热爱张爱玲fans都改追了杜拉斯。卡尔维诺也逐步升温,加上《南方周末》的两次推波助澜,终于热了起来。

  我厌恶杜拉斯但却喜欢卡尔维诺。最早是在网上找卡尔维诺的作品,被短小睿智的寓言所迷恋,后来看了《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又被他的健谈所感染,最后看了《寒冬夜行人》和《命运交叉的城堡》,发现自己最喜欢的就是《寒冬夜行人》。

  卡尔维诺是位身体力行的作家,他所倡导的轻逸、迅切、繁复的创作原则在自己的作品中都有体现。《寒冬夜行人》的结构极为精巧,全文由十篇不同小说的开头组成,然后再用男女读者的爱情故事将这十粒珍珠串起来。并且妙的是这十篇开头虽然独立成章,但连起来又是一个故事。用序中的话来讲,就是“在创作形式上卡尔维诺既保留传统的叙事手法,又采用现代小说的结构,使自己的作品既高度综合,又节奏快捷,既生动有趣,又明白易懂;在作品内容上,他则巧妙地将梦幻与现实结合在一起,使自己作品的故事情节既出于自己的想象,又切合现实生活。”《寒冬夜行人》的结构就是这样有趣,不停地将你从故事情节中拉出来,再推进去,这大概就是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和现代派的揉合。如果说《命运交叉的堡垒》结构营造上还显露形迹,那么《寒冬夜行人》的结构就是随意而又天成。它是那种只管叙事的小说,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地讲,并不想强加给你某种世界观,仅仅让你看到故事展开的曲折过程,就像看到一颗树的生长,看到它的枝叶纵横交错。

  王小波还说过用意大利语朗读卡尔维诺的小说是一种乐趣,我是无法享受这种乐趣的,不过即使通过翻译,也可以感受到卡尔维诺文字的魅力与隐藏其中的思辨。好了,为了照顾未读者的情绪,小说的内容就不多引了,反正那十个开头中,我最喜欢《一条条相互连接的线》和《一条条相互交叉的线》这两个,因为前者有种焦虑感,而后者有些神秘气。

  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提过轻逸、迅速、确切、易见、繁复这五个创作概念,中文作家中能做到这些的我看当首推阿城。他几乎所有发表的文章我都找来看过,越翻越有趣。阿城对自己早期的小说谦逊的很,常常自贬的一文不值。“三王”中《棋王》最好,《孩子王》次之,《树王》再次之。不过我也相当喜欢《孩子王》,而《遍地风流》中有些短篇本是不输“三王”,但有些败笔,盖因一个“腔”字。

  后来据说阿城为稻粮谋而四海游荡,小说再没见到,却断断续续出了三本随笔——《闲话闲说》,《威尼斯日记》,《常识和通识》。读后长叹一声,阿城真是神仙人物,绝顶聪明而又逍遥自在,每个阶段都有变化。比如说《闲话闲说》虽好,但总还纠缠着主义与问题;而《威尼斯日记》,只谈艺术和自然,文笔真是好的紧;到了《常识和通识》,又是一变,小报资料科学论文生活经验都可入文,杂七杂八却又妥贴无比。常识啊常识,我们其实既不缺主义也不缺理论,缺的就是常识。阿城生活,文学,绘画,电影,音乐的品味都颇为了得,这在国内作家中很少见,单项素质超过他的也许不少,但论综合实力那就难逢对手了。

  阿城那些文章的内容没啥多说头,看过自然明白,想谈谈他的文笔。有人说阿城是“动词用的最好的当代作家”,确实。他的文字有周作人废名沈从文的余韵,从容不迫,真正的大方。很多人将同在收获开专栏的余秋雨与阿城相比较。的确,余秋雨的文章也算言之有物,但文字的基本功不行,缺乏谐和与优美,并且罗嗦。读完阿城再读余秋雨,会觉得浑身不舒服。下面摘一些《威尼斯日记》中的句子,这是本最具阿城文字风格的随笔。

  “威尼斯像‘赋’,铺陈雕琢,满满荡荡的一篇文章。华丽亦可以是一种压迫。”

  “Fenice不知是否也分雌雄,否则五百年真是寂寞,重生一次,仍是寂寞。”

  “一九八四年我买到再版的《父与子》翻来覆去看了一个月,终于将童年洗干净。”

  “下午开始刮风,圣马可广场那些接吻的人,风使他们像在诀别。游客在风里显得很严肃。还是风,略小,仍冷。”

  “白天,游客潮水般涌进来,威尼斯似乎无动于衷,尽人们东张西望。夜晚,人潮退去,独自走在小巷里,你才能感到一种窃窃私语,角落里的叹惜。猫像影子般滑过去,或者静止不动。运河边的船互相撞击,好象古人在吵架。”

  “又到浮码头小饮,麻雀像鸽子一样不怕人。一个老人久久坐着,之后离开,笔直地向海里走,突然拐了一个直角沿岸边走,再用直角拐回原来的座位,立在那里想了一会儿,重新开始他的直角离开方式,步履艰难。老?醉?也许觉出一个东方人注意到他,于是开个玩笑?其实这个东方人在想,自己老了之后,能不能也拐这样漂亮的直角。”

  “那个倾斜的钟楼,钟敲得很猖狂,音质特别。是预感到自己要倒了吗?我特地穿过小巷寻到它脚下,仰望许久。它就在那里斜着,坚持不说话,只敲钟。它大概是威尼斯最有性格的钟楼。” 

  “市政府在广场边上古老的宫殿里,里面有一间屋子藏着五把国宝级的小提琴,那天我听了一位先生拉那把一七一五年名字叫‘克雷莫纳人’的斯特拉地瓦利琴,这把琴曾属于过匈牙利提琴大师约瑟夫·约阿希姆。我听的时候脑子里一片……如果现在有人引你到一间屋里,突然发现列奥纳多·达·芬奇正在里面画画,你的感觉怎样?”

  “大乱里总是有小静。文化大革命时去东北长春,武斗的枪炮声中却听得见附近一扇窗被风吹得一开一合,自得其乐。几个人躲在二楼互相聊初恋,叮的一声,流弹打在窗子的铁杆上,折下来钻进朋友的脑袋里。因为太突然,脑含着子弹的朋友又说了一两句话才死掉。那时我们的胡子还没有长硬。”

  “街灯里,古老的宫殿和教堂周围行人稀少,Luigi突然说每次回来都是在父母那里,很久没有看到朋友了,今天下雨,恐怕在街上还是遇不到朋友。人世就是这样,会静静地突然想到忽略了极熟的东西。我有一个朋友一天突然说,好久没有吃醋了,当即到小铺里买了一瓶山西老陈醋,坐在街边喝,喝得眼泪流出来。”

  我不抄了,再抄下去会把整本书都抄上来。阿城用字有李白王维的风格,很轻。曾经和几个朋友聊天,感叹周作人的文笔,有人问如今谁能写出如此文字,我想了想,说:也就阿城可以吧。

  顺便提一下,最后两段是阿城随笔中我最喜欢的,抄的时候差点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