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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文本与空间阅读(作者:蔡秀枝)


城市文本与空间阅读[1]

作者:蔡秀枝,国立台湾海洋大学共同科外文组。

I

当一个人知道如何闲逛,如何观察时,在一个大城市中有什么样的怪事他不会发现?

(Baudelaire, The Poems in Prose)

在城市中散步是奇特的,悠闲的,孤独的,这种经验是现代的。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如此自在地享受着身处于人群中的滋味,现代法国诗人波特莱尔在他的散文集中这样的宣扬着。散步是悠闲的,因为散步的人有空余的时间。这悠闲的词语背后透露着散步的人在此时此地,在这当下的片刻是不需要为生活而烦恼,能独自决定他的时间与空间的运用或不运用,能够在生活的缝隙间静静享受「城市」。所以闲逛的人能够在悠闲之间,发现城市中的故事,奇趣,解读城市的空间文本。

这样的现代都市漫游者(flaneur),观察家,在诗人与艺术家敏锐的觉察与感知中,将现代的都会空间阅读给神秘化,与专业化了[2]。其实市井小民也一样具备有观察的眼睛。他们的观察也是这城市生活的一部份。城市是人们生活的空间,这空间的限制与规则,是人们生活环境的一部份,解读空间中的相关讯息,是城市人的生存法则。人们因着环境的不同而有所行动与做出决策。生活在都市中的人们在都市的空间中活动,时时刻刻都成就着这个城市的空间阅读,写下的是自己与整个城市社会的互动,读的是别人与自己在这个城市的空间中所亲自描绘刻化的空间文本故事。人们的一举一动,就是城市无以数计的变化动作中的一部份,人们的观察与响应,是城市的日记。在做城市的空间文本阅读时,我们做为一个读者不禁要自觉地问道,这城市有着什么样的规划与限制?是谁在观察城市?这个城市的空间文本描绘着什么样的城市空间?而身处城市中的人们在这个空间中的角色是什么?

II

马可瓦多对城市的生活不太适应:招牌,号志灯,橱窗,霓虹灯,海报,不管它们是如何仔细地被设计来吸引人们的注意,在他的眼中这些都宛如是沙漠中的沙粒。相反地,他从来不会错过一片在树枝上开始泛黄的叶片,一根困缠在屋顶瓦片上的羽毛。

(Calvino, Marcovaldo 1)[3]

小说家卡尔维诺笔下的意大利小城市里,无特殊技术的小工马可瓦多,不同于波特莱尔诗人般的深刻体验城市生活的阴暗与残酷,而是用另一种方式来看城市。马可瓦多对城市的生活并不特别欣赏,他并不喜欢城市。城市只是他不得不进行工作,养家活口的地方。城市里规范生活的法规,告示,或是号召着个人自主,处处装扮城市,也是城市主要形成元素的,那些色彩繁多,刺激消费的广告,如海报,霓虹灯,和橱窗,对马可瓦多而言,都是不需要注意的东西。他的穷困使他无法有多余的气力去想象或批评时事,而在面对城市中种种诱人的广告时,他也没有任何消费购买的能力。反而是城市中少的可怜的自然现象,譬如泛黄的树叶,缠绕的羽毛,这些自然发生,毫无人为做作,但是在许多人的城市生活中起不了作用的东西,才是他生活中特殊的事件,可以令他振奋的消息。但是那些对他似乎毫无意义的号志和起不了作用的广告对其他的人而言,可能才是常理下被大众认定的城市生活的重点。各式空间中的规范,符号,对不同的人原本应该有着相同的约束力,但是事实上每个人的反应都可能是不同的,城市空间的解读其实是因人而异的。

III

城市在说话。城市叙述着许许多多的故事。城市拥有着人们的记忆:波特莱尔的记忆——巴黎大道上充满羡慕与嫉妒的穷人的眼睛,假日里老迈孤独无法再卖艺的老人,街上的妓女与赌徒,或是马可瓦多的记忆——天空中突然飞来的鸟,街道上花坛里的蘑菇,大雾中的城市。城市拥有许多记忆,可是城市并不能叙述这些故事。城市是那个包容的空间,那个不能叙述的,不会说话的经验的累聚。这个聚积的经验空间,这个故事的载体,本质上是一个伪/主体(pseudo-subject)。空间并不是一个主体。它容纳各种事件与人物的发生与际遇,同时也承载着各式的符号,用以规范,限制,厘清它所提供的功能与服务。城市的空间是规范的空间,是一个被设计出来的空间,一个社会,经济,政治,和意识型态化了的空间。城市居民对这个被各式社会,文化等等意识型态化的空间的解读与因此所做出的响应,也使这样的空间有再生产的可能。标记着记忆与动态的叙述空间并不是一个自主的本体,它无法全然决定它的内容;别人的故事,不断衍生变化的事件,是它的内容的一部份。它的成分不再是空的本质,也不仅是一些建筑空间符号的组成,它承载着历史的过去与现在。有着多种的可能性是空间的特质,它是个多重主体藉以存在与相互作用的场合。

空间的特性是多重的。它是各种力量与关系的聚合,是多重意义架构出的互涉文本(inter-text),一个多重交互指涉的社会空间。城市空间做为一个被研究物而言,它的范畴,质的成分(物质性),以及种种政治,经济,文化的现象,都指向它做为一个被研究客体时,与之相对的主体,以及它与这个主体间的关联。空间意义的生产与再生产,或是空间活动背后深层的意涵,如意识型态的显现,或是文化的现象等等,都根源于整个空间系统的范畴与符号的产生与形塑。城市是人们活动的空间,而人们对城市所形构出的印象则是他们生活与行动的背景。城市印象其实正是由空间中各种符号关系所形成的领域。当我们探讨城市空间的符号意义时,将空间的符号与关系运作回归到人所存在的空间以及其意义的产生过程,是将符号意义的建构过程及所产生的空间意涵放在我们的生活范畴之中来讨论。城市空间是各式符号的集散地,我们对城市的印象与生活的观察则是这些符号系统间表意过程的运作以及这些符号系统后面的种种文化与社会意识的总合。

IV

有一天,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了一阵带着孢子的风,于是有一些蘑菇便在城市街道旁边狭窄的花坛上发芽了。除了马可瓦多之外,没有人发现它们的踪迹,因为他每天早上都要在那里搭电车。(Marcovaldo 1)

马可瓦多在上班等电车的时候,在电车站附近发现蘑菇的踪迹。这个大自然中生命的诞生让他兴奋。「突然之间马可瓦多周遭灰暗悲惨的世界,在一瞬间因为这隐藏的宝藏而变得宽大慷慨起来。」(Marcovaldo 2)每天在相同的时间地点里等电车的马可瓦多因为这小小的,大自然生命的出现而感到兴奋。城市中蘑菇的出现带来了春天的信息。城市街道旁狭小的花坛现在不再仅是人为的水泥城市中小小的点缀——做为一个人为环境中对自然的向往与做为自然的替代,它还肩负着季节时序的预报:在没有四季区分的水泥城市中,分享着少的可怜的自然的讯息。但是这些蘑菇的出现对薪水微薄的工人马可瓦多而言,倒不是春天的使者,而是一项珍贵的食物来源,预告着未来一个可能让全家人品尝这难得的野味的机会。

同样的世界,只因为想法不同,因为有了期待——可以有蘑菇当额外的点心让他饱餐一顿,而大为改观。于是每天早上他在等电车的时候又多了一样功课——守候蘑菇,提防清道夫阿玛迪吉发现它们,并且盼望着它们长大。星期天的早晨,正当马可瓦多心中窃喜,与全家人努力采摘蘑菇,以为可以好好享受一顿蘑菇大餐时,竟然发现原来街道清洁夫阿玛迪吉也知道这个秘密,他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也采了一大篮子蘑菇。清道夫阿玛迪吉看见马可瓦多也在采蘑菇时的反应是,你们也来了?不远那里的路上有更大朵的蘑菇....然后他要去通知他的亲戚一起来摘蘑菇。马可瓦多听到竟然有更大朵的蘑菇而他不知道,并且阿玛迪吉还要再找他的家人亲戚一起来摘,真是气愤极了。于是他想到了更好的点子。叫所有在车站附近等车的人都来摘。大家一起分享好了。原本他想要独占蘑菇的心,因为受到刺激,一下子竟变的宽大了。

蘑菇长在街道的花圃内是大自然的赠与。但是做为一种可实用的植物,蘑菇在马可瓦多和阿玛迪吉的心中,都是属于它的发现者的。它的出现对他们而言,不仅是自然的表征,春天的讯息,也不仅是城市的水泥空间中的小小大自然的点缀,而是食物,是满足,是额外的收获。但是它的身份是特殊的,它根本不属于任何人。所以马可瓦多或阿玛迪吉都想将它聚为己有。只是当它不能再被私人所独占,不再是个人的珍藏发现时,为了报复这样私密的珍馐被「破坏」,两人均想到要将之公开。公开它的藏身地点,让它不再只是「你」,「你的家人」,和「你的亲戚」的菜园。都市空间中原本不相干涉,不互干扰,也无交集的人们,因为蘑菇的发现而互相猜测,显露出狭窄与自私。马可瓦多怕阿玛迪吉发现蘑菇的踪迹,每日战战兢兢地守候着蘑菇;怕孩子们口风不紧,让蘑菇都成了别人家锅子里的珍肴,所以恐吓孩子们不可以走漏消息。而当蘑菇不可能只留在自己家里的锅子里时,阿玛迪吉想的是要叫他的亲戚来分享这个收获,而马可瓦多不甘示弱,决定要比他更慷慨,要叫车站旁等电车的人们都一起来摘。于是满是嫉妒自私的心又变的非常的慷慨,非常的具有破坏力。突然间,城市中各自拥有不同空间的人们就全交融在一起了。全汇聚成具有共同目标的团体,甚至有人竟然提议要办个午宴。蘑菇使人们通通变成了朋友。只是这短暂的时空交融在最后依然是各自带着战利品回家。蘑菇,这个非系统化,非符号化的外来异元素,更动了空间中人们的关系,也在人们的规律生活中,激发出反常的波动。原本互不相识的人们因此有了互动,表现出反常的友善与宽大,虽然只是在一瞬之间,人们的生活空间就因之改变。

V

城市以一种一统的型态出现并包被所有的人,事物,以及各种行动。但是这个城市空间的主体却无法被单纯的解读。因为这个一统的型态与呈现出的空间文本性其实是有待更多重的解读的。它不断地增生,也不断地改变它的面貌。而且,它也不仅只有一个作者,它有无数个作者。城市中的居住者,并不单纯是个读者(或城市空间符号系统的译码者),其实也是这个城市空间文本的作者,但是并不是唯一的作者。所有的故事与经验都是人的行为与叙述的痕迹,透过行动的主体与其经验,城市空间的叙述与故事才得以呈现。不同的人经验不同的经验。而这些经验都在同一个空间中交错。城市空间意义的生产与再生产是复杂而多元;是多重空间的交错,也是多重文本的会合。但是城市的空间生产是有着众多不同的层次的。譬如,城市建筑空间的设计者有其设计的理念与观点,而营造商及发展商的观点又自是不同,这些观点都自然不同于居住者和使用者的想法。街道花坛的设计者不会想到花坛竟然会变成菜园,而马可瓦多与阿玛迪吉则是把公共花坛私有化。有利可图,则是所有采摘蘑菇的人的共同想法。透过不同的利益,以及其间的利害关系和权力角逐,城市空间的生产与再生产循环发生。因此,这样的城市空间将单一系统符号与意义生产的过程解构了。城市空间是读者式的文本,是多重意义、权力、利益冲突的互涉空间文本。

VI

城市空间中最显著的,经久不变,且易于辨认的符号是由建筑物所形构而成。不同的城市空间之所以有差异的存在,有绝大的成分正是得自于不同的城市里所拥有的建筑符号,符号形成的体系,以及所代表的文化,是各有其地域性与历史性的。城市空间的符号体系依赖建筑符号构成关联,而其符号所指涉的意义也在形成之时即构成。但是生活在其中的人却享有比建筑设计师更宽广的选择与视野。空间的建构者也许是空间建筑与运用的设计者,但是一旦空间的形塑完成,使用者的参与便会使空间有另类使用的可能。而不论是何种方式的使用,正统,非正统,反正统,亦或异类,都使空间进行再形塑与再生产,因而有再使用与再生产的可能。

城市中各种建筑物所形塑的空间是整个城市的文化和历史的一部份。这样的建筑空间与此空间中人们的行为与关系互动形成人们空间的印象与地方感。人们对其生存空间所产生的地方感,是他日常生活中的行为的凭借与心灵的依赖。但是地方感并非是一种静态的印象,而是历史与意识累聚的产物。地方意象不只是被历史与意识型态建构出的一组空间符号关系,它也会经由空间中人们的实践而被再生产,同时,也赋予符号意义多重的解释,甚至改变,影响整个空间符号系统的结构与意义。

基本上城市空间的符号系统会因不同的使用者而呈现不同的面貌。人们在空间中所占的位置不同,就有不同的感知与认同。不能建构出空间的概念,就无法形塑出认同,也无法被空间中的特定群体给接纳,也无法接纳这个空间所包含的意识型态与文化现象。空间符号系统的建立就在于它同时是一种建制,它画分界线,塑造身份,制造认同。所以它在接纳某种身份地位的同时,也进行着某种排拒,藉由空间的抗拒与排斥,去抵抗不同的意识型态与文化符号体系。社会空间中的位置影响,也决定这个空间位置的主体的感知与社会共识。社会经由空间的规划与设计去寻求建构共识,建立意识流动的管道。经由社会空间规划与传达的讯息建立在空间符号的系统结构之中,是整个空间规划元素符号这个物质性表现的内容。透过物质性元素的传递,空间中的主体接受的,除了实际外在的空间现象之外,还有这个空间符号的抽象隐藏意涵。

VI

空间的符号系统具有多重层次的意义。一个单纯的空间符号是由符号的能指(signifier)与符号的所指(signified)所构成。空间符号的能指,正是此符号的表述部分(expression);而所指则是其内容(content)的部分。根据叶尔姆斯列夫(Hjemslev)的符号分析,每个符号的表述与内容的部分都有其形式(form)与实质(substance)的意涵。能指的形式部分,在空间的符号系统里,是空间建构物的物质性形构元素,而其实质则是此建构物本身。但是在所指的部分,形式则是指此空间建构物所代表的符码化意义,而实质的部分则是此建构物与此空间对空间使用者的作用——空间与建构物对使用者所产生的非符码化的意识型态,此部份是与整个社会文化与历史相关联的。

在城市空间的领域内,人们面临的是各个公共领域空间的意识型态化。这是空间符号系统的符号所指,经由符号系统而符码化的意义建构。它清楚地标示出空间中种种限制与约定,并用以传达公共空间中众人必须了解与遵守的行为规范。公共领域内的限制与法规是在政治与社会的契约内,人们必须遵守的。对符号系统的所指与能指的基层意义的认知,是空间得以维持并再制的方式。但是做为一个行动的主体,人们的举止总是可以在法规之外。所以即使有着共同的,公众的符号系统,并且这个系统中的符号的表述与内容也是被众人所认知,也无法保证人们在空间中的行为一定是受到规范的约制。因为符号内容的指涉部分,甚至更深层的意涵是否能达到它预期的目标,并非整个固定的符号系统所能预设与掌握。街道,花坛,代表着城市里的绿化成绩,象征着城市中交通路径,景观设计,与美学,和整个历史,政治,经济,与文化的关联。这样在城市中所表达的交通路径分隔的功用,设计美学的运用,与向往自然的习惯,假设是简单的街道花圃的符号系统所含盖的城市交通道路设计,美学,文化,与历史意涵,但是对马可瓦多或阿玛迪吉而言,这样的深远意涵似乎从来没有在他们的脑海中出现过。而在基层的城市建筑空间意义上而言,花坛和花坛内的一切,都是整个社会的公物,它的存在显示着政府社会的公权力的表彰。但是如果花圃里的东西是公物,那么突然间成长出来的蘑菇是否也是公物,如同花圃内的树木与草地一般?突然出现的蘑菇引诱着缺乏足够食物的马可瓦多,也挑战着花圃所代表的市政府的权力,政府掌管公共事务的权力以及人们对这样的公共权力/利的遵守与实践。清道夫阿玛迪吉的工作是代替市政府打扫马路,是维护公共场合清洁的人员,是广义地整个街道公共权力系统的一部份。但是蘑菇仍旧是蘑菇,是不应该出现在花坛中,但是却弥足珍贵的特殊食物。也许它出现的地方是公共的花坛,但是对马可瓦多或阿玛迪吉来说,它本身却不是公共的。花坛是大自然的代表,它的内容物蘑菇不也正代表着大自然?而反讽的是,马可瓦多或阿玛迪吉在面对人为设计塑造出来的花圃时,也许不会把它当成大自然的缩影,但是看到蘑菇时,他们的反应就不同了。大自然中生长的食物既然是在天地间成长的,所以是可以被采摘食用的。因为它的所有权是大自然的,所以谁看到归谁,谁先采到就是谁的。原本街道花坛做为自然缩影的意涵在平日是被他们忽略的,现今,却因为蘑菇的出现而使的花坛的符号系统的深层意涵,竟然在系统中突然出现的小小的外来者/他者身上出现。而这个小小的入侵者之所以唤起了他们对自然的看法,则是因为它做为食物的功能。花坛不是自然,只是人为的自然的伪装,是公共的事物,是政府的财产。蘑菇是自然的,没有人有所有权的,所以它可以被看见的人采摘食用,据为己有。马可瓦多,阿玛迪吉,以及所有电车站牌附近的人都是如此的采摘着蘑菇。如果它们长在可以被发现采摘的地方,那么这些蘑菇就可以被采摘。在此,蘑菇做为自然符号的功能显然是大过于人为设计的花坛。

VII

蘑菇做为街道花坛的符号系统中的他者,不但挑战着城市街道花坛的美学,挑战着文化,权力的符号系统,也使整个符号系统的各个意义的层级崩解。在马可瓦多的世界中,城市空间中的符号系统即使是公共认定的,它的意涵与所代表的权力或义务,都未必能,也不必然会被所有人认同。街道花坛的系统如此,公园的系统也一样:

每天早晨在上工的途中,马可瓦多都会穿过一方绿荫,是一个位在四条街道汇聚处的,孤立的公众公园。...他自言自语的说:「喔,真希望能有一次是在鸟的婉转中醒来,而不是在小保罗的哭声和太太朵米提拉的叫声中醒来!」「喔,假如我可以睡在这里,独自一个人,在这个凉爽的绿荫下,而不是在拥挤闷热的房里...」(Marcovaldo 5)

公园做为休憩与聚会空间的用途是众人所接受的,因为这是城市的设计者预留的空白空间。公园是公共的空间。它提供人们一个聚集的场合。它是众人聚合,意见交流的地方。但是它的空白也提供着政治上的目的。公园可以是聚会的场所,也可以是政治图腾的摆设地,是政治建筑符号摆放的地方,甚至,它原本存在的目的也可以直接就是政治性的诉求与宣扬。但是它一旦出现,其它的经济,社会,文化等等意识便会随之而来,呈现多元的意义交杂。白天的公园也许是如此。马可瓦多其实也不太在乎。做为城市中的一份子,他并没有多大地意识到城市的存在,而公园的存在,对他最大的意义就是他可以利用它的空间在中午时吃便当。这公园至少是提供他一个躲避工作场所的单调与无趣的替代场所。他于是从工人的身份转变成为闲散的公园访客。这样的身份转变多少使他对于享用午餐的背景有了一点想象。虽然他常常在早晨等搭电车时想象可以在公园中的绿荫下醒来,但是终究只是想象。马可瓦多想象着公园,夜晚的公园。一个有似森林般的宁静凉爽的空旷空间。于是夜晚的公园开始对马可瓦多散发着另一种的意义。

在某一个夏夜里,马可瓦多真的拿着枕头到公园里去。他想寻求宁静的睡眠。这公园成了那宁静的象征。公园是森林,是宁静的地方,是宁静的睡眠的最佳场所。马可瓦多的想法于是将公园的公共空间改变成私人的空间,睡眠的场地。公园变成了家的外延。绿叶,长椅,宁静。这是他对公园的想象。但是,当夜晚来临,他也真的到了公园想要躺在他早已想好的长椅上时,公园却变成了情侣吵架的地方。他的长椅上坐着一对争吵的情侣。其实公园的设计与想象原本就是人们在都市生活中对于那过去自然生活的想象的怀念所塑造出来的。公园中的树木正是人们对森林的渴望。而凉椅则是为都市生活中行动力匆忙的人们预留的,一个短暂的休憩地,一个可以提供聚集的点。公园既然是人们的聚会处所,所以要有长椅做为休憩点。只是马可瓦多现在不希望他的长椅被争吵的情侣占据。公园现在是他私人的睡眠场地,长椅是他的床。

为了避开这对情侣,他只好走开转去看月亮,然后比较起月亮和红绿灯。红绿灯闪着平凡的,黄色的光,月亮则不慌不忙的展现着黄色,同时在它的深处,则显现着绿色,甚至是蓝色的光。突然之间,月亮竟然也像极了红绿灯。或者,是红绿灯像极了月亮。只是森林中不会有忙碌而疲累的,如奴隶般的红绿灯。公园里的月亮和森林中的月亮其实都是同一个。

但是公园毕竟不是森林。而月亮在城市公园的空间中,在马可瓦多的比较中,竟然失去了自然的光芒,失去了美丽的幻想,只是黄颜色的光,甚至,也像红绿灯般有着绿色的光。公园位处于四条马路交会处,月亮可以出现或不出现,但是红绿灯是必然会出现的号志。红绿灯是城市交通号志系统的一部份,它的存在是城市秩序的表征。它是规则,是约定,是生活方式。

当马可瓦多好不容易可以安静地躺下来时,他原本希望看见的绿荫遮天竟然变成了城市建筑物与树木交织呼映的舞台——第一颗树,纪念碑上将军的剑,第二颗树,巨大的广告出租招牌,第三颗树,红绿灯。由他躺着的目光望去,只要有一个自然物出现,就有一个人为物与之相比拟抗衡。公园中代表自然的树木与城市中的纪念碑,广告招牌,红绿灯是多么不协调地交织在一起。即使马可瓦多想在公园中假想身处森林,享受绿荫与宁静,城市中无处不在的,维持秩序与规律生活的象征的红绿灯依然提醒他他是生活在城市之中。为阻止这红绿灯的闪光,马可瓦多爬上雕像,将纪念将军的花环挂在将军的剑上。公园中的将军纪念碑是历史文化的果实,是政治意识型态的符号。已经改变了的时间与空间却让旧日的英雄人物变成象征的符号,而这意识型态的象征符号和表彰纪念这政治人物/意识的花环,在夜晚马可瓦多的眼里,成了帮助除去阻碍睡眠的人工障碍物(红绿灯)的最佳选择。于是纪念将军的花朵倒反而成为他的救星。变换位置的花环现在具有了另一种的功能——原本是为了哀悼与提醒人们悼念逝去者的荣耀,如今有了更直接的功用——挡住不断闪烁的红绿灯,帮助达成睡眠。最后,全然的宁静已是不可能而且也不必要了。公园中早先因为整夜的折腾而被他忽略的,工人们焊接的声音现在终于出现了,再者,他现在的需求增加了。他需要在寂静中有沉浊的声音,或是风,或是喷泉。他知道公园里有一个喷水池。只不过在夏天的夜晚因为导水管不敷使用,所以水池被关掉了。于是公园里因实际都会生活之需要而关掉的喷水池,也被他打开。然后,是垃圾车的臭气把他逼入花丛。最后,马可瓦多被花丛中的洒水器叫醒,全身湿透,迎接另一个吵闹的白天的降临。

在马可瓦多忙乱的夏夜里,我们见到的是他将对自然物的憧憬化做是他睡眠的催化剂,以及这样的想象与都市中人为的设施的冲突。他把公园错想成了森林,错想成了可以做为他睡眠的宁静场合。公园总是让人想到自然。城市的公园做为一个设计者心中的自然模型的重塑与再现,原本就是一个替代,一个无法拥有的他者,是一个渴望的替代物,一个显露指示出欲望的对象,指向那遥不可及的梦想。(于是有钱的人们在假日出城涌向郊区,而马可瓦多则只能在城市中想象与享受它难得的安静。)公园于是成了城市的他者,是人们逃避城市的止痛药,也是马可瓦多想象自然森林宁静凉爽的对象和逃避家中闷热与吵杂的场所。但是公园依旧是城市中那个自然的替代物。并且它也不是自然。所以它总是在那看似自然的摆设中露出它的人工化。它总是在似幻似真的场景中提醒着人们它的假扮。红绿灯扮成月亮,喷水池宛如泉水。花丛虽美,但是需要定时运作的洒水器。它不是真的,它是假扮的,但是它却是使人们短暂的得到休憩的地方。它使人们暂时相信它的假装,并因此得到「真实」的效果。这是它所被设计来产生的功能。只是所有的功能,不论是城市中建筑设计的,美学的,文化的,政治的意识型态功能,在马可瓦多的想象与实践中,都有了其它的功用。公园所代表的种种公共空间的使用方式,其实不也只是种种可能的使用方式?马可瓦多想象的夜晚的公园是不是也是它的一种可能的使用方式?城市中的符号不断地显示着某种规定与限制,而人们生活在其中,却有着种种不同的解读。空间的生产与再生产也因之生生不息。诚如巴特所说,城市是我们遇见他者(the other)的地方。我们在城市中与他者相遇,冲突,响应。而这也正是城市多元之处,它是众人的故事,互涉的文本,具有多重的指涉,也等待更多人的写入与解读。


注释:

[1] 本文是国科会计画卡尔维诺的城市:空间的想象与游移研究的一部份。


[2] 波特莱尔笔下的诗人,城市的眼睛,是以一种神入的,超越的状态来做为了解城市居民的生活与言行举止。

[3] Marcovaldo or the seasons in the city. Italo Calvino.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 Company, 1963.

我在本文中的翻译是根据此一英译本,并参照倪安宇先生所译的中译本「马可瓦多」(台北:时报文化,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