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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的“幻想”小说(作者:董鼎山)


原文发表于1981年第二期《读书》

不久以前,我在《读书》讨论“后现代主义”一文中,曾经提到当代意大利作家意大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说他的作品很受国际文学界的重视,甚至被若干方面的文学权威认为“后现代主义派”的代表作。我在《读书》所写的文章既名为“纽约通讯”,照理应该只作美国文化动态的报道。但是我要在这里对这位意大利作家作一个比较详尽的介绍。原因有三:


一、数个月前我在香港《大公报》批评国内读书界过份重视侦探小说与“科幻”小说的一篇文章曾引起误解。我当时指的科幻小说是美国当前流行的鬼怪小说和《星球大战》之类的作品,与科学没有一点关系,讲幻想又迹近神怪,这当然不能与真正有文学价值的科学小说或幻想小说混为一谈。卡尔维诺的幻想小说很受文学界人士欣赏,但尚未吸引到广大读者群众,因此值得介绍。二、文学艺术是国际性的,从纽约来谈论当代意大利文学,不一定是不切当吧。三、卡尔维诺的作品已有了英译本,而且极受美国当代名作家的重视。约翰•巴斯(John Barth)与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都曾将他向美国读书界推荐。


美国近来的鬼怪巫神小说的流行,大概是从六十年代一本通俗小说《驱魔者》(The Exorcist)的畅销开始的。《驱魔者》后来拍成电影,又大大地增加了小说的销路。现在《纽约时报书评周刊》的最佳畅销书书目中,每次总有一二本是这类神怪小说。有一个名叫史蒂芬•金(Stephen King) 的青年,原是穷苦的小学教师,写了几本神怪小说以后,拍为电影,已成了百万富翁。可是神怪小说到底不是文学,(这使我想起抗战前流行的“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向恺然的这部作品显然富于想象力,很可吸引做白日梦的儿童们,也可当作工余的懒散消遣品。)


真正的幻想小说当然与神怪小说不可同日而语。它有文学价值,又有哲理意义。但它又不同于科学小说。至于科学小说,美国目前最著名的科学小说家有二位值得一提,一名雷•勃拉德倍雷(Ray Bradbury),一名爱萨克•阿西莫夫(Issac Assimov)。国内读者想已知道,他们的作品富有科学根据的想象力。研究文学的不一定要将这两名作家的作品精读,但是研究科学的却一定会感兴趣。科学小说在美国出版界是一项特别盈利的热门,以后有机会再另外写专文讨论。


但国内很流行的“科幻小说”一词,使人很觉费解。所谓“科幻”是不是指“科学与幻想”(Science and Fantasy)?可是科学与幻想是相对的,不是一致的。是科学便不是幻想,是幻想便不是科学。因此,我想我在介绍卡尔维诺之前,先将这个含糊的名词撇开不理,以免引起误会。我所介绍的卡尔维诺是一个文学作家,他的作品富有精湛动人的想象力,达到创作艺术的高度技巧。真正的文学作家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卡尔维诺是新闻记者出身,因此他的初期作品有些报告文学的味道。第一本小说于一九四七年出版,名《通往蜘蛛巢的小道》(The Path to the Nest of Spiders,意大利文原名略),内容是有关大战时乡下游击队生活,主角是一个名叫品尼的少年,姊姊卖身为生,他自幼在低级的酒吧间中成长,年少老成,但后来加入了反法西斯的游击队。


小说的主题是品尼在酒吧间的成人酒客间成长时的儿童幻想。品尼因缺乏同年友伴,成日的梦想能够遇见一个可以互相了解的好友,希望这个好友会将他领到蜘蛛成家的地方去看看:
 
一条碎石小道蜿蜒地通向多草的土坡间的那条激流。就在那里的草丛里,在干草铺成的坑道中,蜘蛛成了家,造了不少穴巢。可是奇异的是,蜘蛛巢都有小门,也是用干草制成的,小小的圆门,可启可关。
 
这类从儿童幻想观点出发的精细的描写,不但点出儿童的观察力,而且也成为卡尔维诺以后作品中的特色。


卡尔维诺的第二本小说,于一九五二年出版的《被一劈为二的子爵》(The Cloven Viscount),也是由儿童的观点出发。叙故事者是一个孤儿,他的叔父是一个贵族,于一七一六年的奥地利与土耳其战争时期,在战场上被炮弹炸得从头到足的一劈为二。战地医生把半个的子爵救出来,送回家去。这个只有一个眼睛,半个鼻子,半个嘴,一条臂,一条腿的怪人,对杀人放火有特别嗜好,不但将他自己的堡垒烧去一半,而且看见什么生物都要劈为一半。这里是孤儿观点的描写:
 
我的叔父俯躺在岩石上,一面摸着在抽搐的半条章鱼,一面说:“我如果能将什么东西都这样的一劈为二,那就好了,我们大家都可以不再受愚蠢的完整概念所束缚。我也曾经是一个完整的人,什么东西在我看来都是自然而混乱的,好似空气一样的乏味;我当时以为什么都已看清,但其实所看到的只是外壳。你如万一也变成一个半人(侄儿啊,为了你自己着想,我希望你变为半人),你便会了解用整个头脑的普通智力所不能了解的东西。你会失去了自己的一半和世界的一半,但留下的一半却要深切、珍贵得一千倍。”
 
后来,另外一半的子爵也回了家。这一半是好心肠的,可是很平凡。二个半人同时爱上了一个美貌少女。少女犹豫不决,无从取舍。结局是二个半人并为一个完整的人,有优点也有缺点,少女便可不必再犹豫地嫁了这个人。


这当然是一个讽喻“现代人”的寓言,可是卡尔维诺的新奇特殊的笔法,吸引了文学界的注意。在同年所发表的小说《阿根廷蚂蚁》(The Argentine Ant),后来更被认为是二十世纪的一篇文学杰作。这个中篇小说的不寻常题材,又表明了卡尔维诺作品的特色:一对青年夫妇带了婴孩搬到阿根廷一个小城居住,向当地一个女房东租了一所房屋,当天将婴孩放在床上,出外一路见到邻居毫不在乎地用化学品喷涂屋缝及消除花园中的蚂蚁。他们回到新居,发现屋中也尽是蚂蚁,打电话向女房东抗议。当然,女房东家中也尽是蚂蚁。实际上,蚂蚁乃是这个地方日常生活的通常现象。整个故事所提到的就是每个住户对蚂蚁的各种反应,及如何用各自方法应付蚂蚁问题。这个寓言等于是描写人类在社会中受各种环境牵制的缩影:有的完全不理,坚称没有蚂蚁;有的接受了蚂蚁的现实,说这是命运,无计可施;有的则坚持人类智慧高于蚂蚁,必可将蚂蚁消除。


但是这对青年夫妇灭不了蚂蚁,终于认输,搬到海边没有蚂蚁的地方去住。作者这样的描写:
 
海面很平静,只是颜色在不断变化,有蓝有黑,越远越深。我想到这么浩瀚的海洋,海底的无数粒粒细沙和潜流遗留下来的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贝壳。
 
作者将海底洁净的贝壳、沙粒与地面的肮脏的成群蚂蚁形成一个极鲜明的对照。这类精美的描写技巧及寓言主题很受到文学批评家的赞赏。他的手法是用神话式的故事来讽喻现代的人世和生活环境。


远在目前工业世界的空气污染引起有识之士关心之前,卡尔维诺早于一九五八年出版了《烟雾》(Smog),讽刺现代社会的人物一面有系统性的作自我毁灭,一面作自我安慰的欺骗。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应聘到一个大城市来担任一本名叫《净化》(Purification) 的杂志编务,目的是在一个工业城市中宣扬新鲜空气的好处。可是杂志的老板也是本地最大工厂的主人,空气污染就是他所造成的。全城充满烟雾,没有一处干净,正如阿根廷蚂蚁一样的弥漫各处。老板与编辑谈话后商定了一个编辑方针:“我们是一个最有严重的空气污染问题的城市,但在同时,我们也是一个最努力于解决这个问题的城市。”编辑为了生计,接受了工厂老板的条件,等于做了他的应声虫,有时良心不安,到城外去呼吸自然的新鲜空气,正如《阿根廷蚂蚁》的主人公到海滨去避蚂蚁一样。


《烟雾》是一个比较现实性的故事,而卡尔维诺的特长是神话式的寓言。除了上面所述的《被一劈为二的子爵》外,他又曾于一九五七年写了一部《住在树上的男爵》(The Baron in the Trees),内容讲到一个中古时代的富有的爵士,有一天在晚餐时和他的家人争执起来,一气而索性住到树上去,以求清静,逍遥自在。这个故事的主题,其实与《阿根廷蚂蚁》及《烟雾》并无相异之处,都是对现实表示不满。


卡尔维诺将三部有关爵士的小说编成一本《我们的祖先》(Our Ancestors)三部曲。第三部名《不存在的爵士》(The Non-existent Knight)。叙述者是一个天主教修女。这篇故事是以修女的观点谈论中古时代的爵士。一个名叫阿其洛夫的爵士其实并不存在。他不过是一套武士的银盔甲,但是却有一个讲话的声音,而且也参加了当时武士们的抢、杀、奸、烧的暴行。奇怪的是竟有一个名门闺女爱上了这个不存在的爵士。故事越来越复杂。结果阿其洛夫承认自己不存在,交出了他的盔甲(没有盔甲便没有爵士)。而讲故事的修女终于露出自己身份,原来她就是那个爱上了不存在的爵士的少女。作者行文时让他的想象力自由飞翔,饶有趣味,借此来讽喻人类的虚荣及心理变态性的爱情。


卡尔维诺最著名的作品当然是一九六五年的《宇宙连环图》(Cosmicomics),书中有十二篇简短的小说,描写宇宙体系,人类和社会的创造与成形,以连环图画的方式,一段一段地用意大利古神话的技巧叙述太空时代的故事。奇妙的是在他用他的五色缤纷的想象力来描绘灰色的客观现实。故事寓有深刻的哲学思想,因而既不讨好意大利的左翼文化界(卡尔维诺是以一个对现状不满的左翼新闻记者出身的),也不取悦右派集团(特别是天主教当局)。可是真正爱好文学的人士却对这本杰作极为拜服。美国名作家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称扬《宇宙连环图》为“十全十美的梦”(perfect dreams)。学文学创作的,无论是那个国籍都应读这本书,发展创作所需要的想象力。


卡尔维诺于一九七四年出版了《无形的城市》(Invisible Cities)。这本小说不长,读来如诗,也好象是一本哲理书。两个主人公是老年的忽必烈汗与青年的马可•孛罗。他们在落日薄暮时坐在一个花园中闲谈。忽必烈汗为他的即将消逝的帝国与城市叹息,因为他的生命即将结束。马可•孛罗却富有生气地形容他所见到的各式城市。一个怀恋过去,一个欣赏现在,并展望未来。这本书文笔优美,但是比较深奥难懂。


卡尔维诺出生于一九二三年,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浩劫,也体会过幼时在墨索里尼统治下的法西斯恐怖。战后当了新闻记者,对现社会不满,是意大利左翼知识圈内一分子。他的新颖奇特的笔法将现实与幻想混合在一起(他的美丽文笔有时使我想到何其芳的《画梦录》)。他的取材是二十世纪人类的孤独、不安、自我毁灭、不人道、人性消失等等严肃的主题,而他用神话式的方式来写的故事,既具讽刺,又含幽默,极有趣味。如果这类现代神话寓言是“科幻”小说,那末毫无异议,科幻小说是文学。


上面所述的几本书都已有英译本(学习意大利文学的,恐怕早已用原文读了这些名著了)。一九七七年出版的《命运交叉的城堡》(The Castle of Crossed Destinies)我还没有机会读到,因此不能在这里论及。


一九八○年七月
 


〔作者后记〕

我写这篇文章的原意,不过是在向国内读者介绍真正有文学价值的所谓科幻小说。完成之后,意有未尽。近来读了好多篇四人帮垮台后所出的小说,我觉得国内一般写小说的创作家尚不能完全脱离过去的框框,尚不敢尽量地让自己的想象力自由地飞翔。真正创作家的思路与想象力应该是在空间、时间上无限量的,惟有这样,才能产生不平常的艺术结晶品。因此我很希望卡尔维诺的作品能够给翻译出来,让中国青年作家们研读观摩,有助于发展中国新文学的创作。


又,上文乃一九八○年七月所写。十月间,纽约的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出版公司终于出版了卡尔维诺于二十四年前所作的《意大利民间故事》的英译本,极受佳评,引起读书界注意,因此我觉得值得在这里做一个补记。


《意大利民间故事》的原来意大利文书名是《Flabe Italian》,译文饰以图片,厚达七六三页,售价二十五元美金,译文也很受称赞。其实所谓“意大利民间故事”,也可称为“意大利神话”,或“寓言”,或“童话”。里面所载的都是意大利南北乡间脍炙人口的传说与故事,不过由卡尔维诺用“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的新颖作法重写,把神话化为文学,二十四年前初出版时,极受意大利读者欢迎。他目前已被国际认为当代意大利一名最有才华的作家,有的甚至把他与十九世纪的著名德国童话作家格林兄弟(Grimm Brothers)相比。美国名作家约翰•加德纳(John Gardner)在书评中说:“所有学校与公共图书馆、所有家长、所有爱读故事的人们,都应购一本。”我也要将此书向国内的科幻小说迷推荐。
 


十月十二日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