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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纯文学最后的大师(作者:陈晓明)


  2001年9月,《卡尔维诺文集》在中国出版,这对于中国文学界来说,显然是一个迟到的礼物。 80年代中期,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获诺贝尔文学奖,直接影响了中国的寻根文学。那时,一批知青作家正苦于追赶文学的现代主义浪潮,马尔克斯使他们陈旧的乡土中国经验具有了创新的意义,可以心安理得地欺世盗名了。同样,阿根廷的博尔赫斯深刻地影响了马原和随后的先锋派小说家。那时有谁知道卡尔维诺呢?在中国先锋派黔驴技穷的时候,卡尔维诺在哪里呢?整整10年过去了,先锋派已经销声匿迹,文坛时髦且流行的是轻喜剧,小品,掺水的货色。而卡尔维诺这时却像个搭错车的外乡人一样来到中国文坛,他能激起什么反响呢?6卷精装本(由译林出版社出版),精致高雅,华美冷峻。廖廖5000册的印数,在北京各大图书城的书架上,显得落落寡合。

  卡尔维诺何许人也?凭什么他来晚了,我们就要感到遗憾?卡尔维诺在意大利文化界一直影响卓著,他那些充满想象力的神奇瑰丽的作品,持续地冲击纯文学最后的防线。小说家约翰·厄普岱克(John Updike)称道他是“最有魅力的后现代主义大师”。当代意大利符号学大师艾柯(Umberto Eco)评价说:“卡尔维诺的想象像宇宙微妙的均衡,摆放在伏尔泰和莱布尼兹(Leibniz)之间”。人们都以为西方的纯文学可以从他这里另辟蹊径,然而它不过是纯文学的末世景观。

  1985年,卡尔维诺逝世,举国上下哀声一片,时任意大利总统柯思嘉(Fancesco Cossiga)前去吊唁,悲恸之情溢于言表:“我国丧失了一个具有创造力和启发性的精神象征”。一个作家的辞世,如此惊天动地,也堪称奇观。卡尔维诺的故去,意味着纯文学的终结。至少对于西方文学来说是如此。

  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1923年10月15日出生于古巴,两岁时随父母亲返回意大利,在和法国接壤的小城圣·雷墨长大,在都灵大学求学。一度子承父业学习农业,但志趣却在文学。战争爆发,使他的学习生涯中断。在二战期间的1943年,卡尔维诺参加意大利的地下抵抗运动,与弟弟一起加入“加里波第纵队”,投入游击战。战后他重新返校学习,进入都灵大学文学系学习文学。他的第一篇小说《通向蜘蛛巢的小路》和短篇小说集《某个午后,亚当》就反映了他这个时期的游击战经历。1945年,卡尔维诺加入共产党,一度在左派激进刊物上发表文章。1947年大学毕业。卡尔维诺在爱依脑迪等出版社任职,一直是非常活跃的左派评论家。1957年,前苏联入侵匈牙利,卡尔维诺的信仰发生变化,正式宣布退出意大利共产党。1947年,是卡尔维诺人生道路上的一个光辉的起点,这一年他完成论康拉德的毕业论文,并且发表《通向蜘蛛巢的小路》。这部作品一鸣惊人,这篇被认为与当时意大利的新现实主义氛围合拍的作品,其实已经露出卡氏对寓言和魔幻的偏好。有左派路数的卡尔维诺不掩饰他的人民倾向,他说过:“我的创作是从写战争和人民的生活起步的”,这不仅反映在他的一系列虚构小说的写作中,也从他对民间故事和童话这种体裁的钟爱中表现出来。1956年,他编辑有《意大利民间故事》,当时就被推崇为“世界文学的瑰宝”。

  1950年代,卡尔维诺出版一系列作品,已经显露出大师的苗头。他对意大利文坛津津乐道其实因循守旧的新现实主义已经厌倦,加大力度转向离奇的幻想,在轻松幽默中来表达哲理思绪。《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包括《分成两半的子爵》(1952),《树上的男爵》(1957),《不存在的骑士》(1959)。这些作品的年代背景并不十分清晰,大体是讲述意大利中古社会的故事,但并不着意反映当时的历史特质或生活风习。这些作品的主角都显得怪诞反常,他们对社会秩序和世俗幸福表达了偏执的抗拒。也许卡尔维诺多少有些隐喻式地表达对战后意大利社会问题的批判,但对于卡尔维诺来说,对那种离奇反常的生活状况的描写,显示出文学处理生活的最大限度的自由。把一种生活推到极端的时候,对人的性格、行为和心理的表现,则获得更为纯粹的可能性。

  50年代是法国文学艺术领衔世界潮流的时期,“新小说派”,“新浪潮电影”,“荒诞派戏剧”,以及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和某些初露端倪的后结构主义思想,这些肯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卡尔维诺。他一直酷爱巴黎,在巴黎旅居15年之久,直到1980年才返回意大利居住。在他居住在巴黎的年月里,他与当时的思想大家,列维-斯特劳斯、罗朗·巴特过从甚密。思想方面,明显受到索绪尔、普洛普、格雷马斯、托多洛夫,以及福科、拉康、德里达、德留兹和居达里的影响。在50年代,荒诞派戏剧给卡氏的影响当不小。由此也就可以理解卡氏作品始终包含的荒诞感和强烈的形式主义倾向。

  卡尔维诺学识渊博,作为一个作家,他通晓欧洲思想文化传统,特别是那些经典的历史哲学著作。更令人惊奇的是,他的阅读涉及现代物理学、化学、数学、天文和地理。从60年代到70年代,卡氏的小说大量加入科幻内容。时值太空探险、遗传工程和传播技术兴盛,卡尔维诺能把现代宇宙与古代通灵术揉合在一起,显示出无穷的想象力。卡尔维诺在这一时期发表的作品,如《宇宙连环画》(1965),《时间零》(1967)令意大利读者如醉如痴。

  卡尔维诺在70年代连续出版几部作品,都激起强烈反响,使他无可争议成为一代文学大师。1972年,卡氏出版《看不见的城市》,写的是马可波罗向忽必烈讲述记忆中的城市的故事,这到底是虚构小说,还是某种随想录或是一些描写片断,都难以断定。但文笔异常精致优美,想象瑰丽,随处都散发着一种美与神奇之气。1973年,卡尔维诺发表《命运交织的城堡》,描写一群朝圣者突然处于失语状态所出现的交往方式。这种交往现在以牌局的形式展开:根据七十八张牌来交代自己的旅行经历。这些纸牌的交换出现,以及手势和表情共同构成一个复杂的表意系统。这些故事都是片断式的,浅显单纯却相互交叉。小说叙述的视点转换和结构开启都令人叹为观止。1979年,卡尔维诺出版《寒冬夜行人》,这部作品引起人们经久不息的兴趣。现实和虚构,真实和幻想都被揉到一起,书、阅读与生活的界线,非常自然地开启一条通道。这使人想起哥德尔的数学、埃舍尔的绘画那种开始与结束的连接形式。

  批评家们乐于把卡尔维诺与纳博科夫和博尔赫斯相提并论,实际上,卡尔维诺的影响力要更大,也更持久些。1985年,卡尔维诺准备到美国哈佛大学讲演,临行前写下讲稿,不幸脑溢血突然去世。这部讲稿后来被命名为《美国讲稿》出版。在这本讲稿中,卡氏开宗明义就探讨一个被称之为“轻”的命题。他试图阐明,如果要为他这40年的工作下个定义,那就是为了“减轻分量”。减轻人物、城市、天体的分量,而首先是为了减轻小说的结构和语言的分量。这部面对2000年而讲述的关于文学的演说,真正是预言式的文学末世学。卡尔维诺感悟到在未来的太平盛世,文学要在一种没有历史重量的境遇中存在,他的可能存在方式和出路在哪里?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历史不能承受之轻,文学不能承受之轻。卡尔维诺预示的不是文学永久的未来,而是它不得不面对最后归宿。就算中国文学在10年前抓住卡尔维诺这根救命稻草,中国文学充其量也不过在纯文学这条路上多走几步而已。现在,到处都是轻飘飘的文学和各种文字图像,什么叫做“轻”,都去读读卡尔维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