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嬉戏见真章(作者:邱贵芬)


据说评论文章应该深入浅出,提示读者如何和作者玩游戏文字。于是,你问我:「《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到底说些什么?怎么读?别急,「喫紧弄破碗。」先到7-11买包翁财记瓜子(或者司迪麦口香糖),倒出你热水瓶里据说二十四小时百分之百沸腾的水,温热你的茶杯,冲杯雀巢纯品咖啡(如果你喝不惯洋水,南投鹿谷出产的乌龙也可以),躺在你的席梦思床,关掉电视,切断电话线,点亮那盏代表后现代主义精神的菲利浦台灯,让那据说经过专家精心设计,最不伤害视力的灯光流泻在你现在阅读的文字上。你开始阅读,期待我递给你那把开启宝库之钥:




其实这篇评论在上面一段空白之后即应结束。一段被你当作废话的文字加上一段空白?!这段废话读来似曾相识,《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不就是以如此的叙述方式逗你恼你,教你在它的文字游戏迷宫里转得晕头转向?书中有位和你(注意,不是妳)一样的读者,买了一本《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回家翻开一看,竟是本排版严重错误的小说,去书店换书,碰到一位妙龄女郎,正巧她也买了一本同样的小说,也发现同样错误的排版,于是他们互相交换姓名电话,准备以后随时交换读书心得,回家后却又恼又喜地发现换回的不是《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是另一本毫不相干的小说(恼的是,他的阅读无法继续;喜的是,毫无费力找到一个藉口可以打电话给那位迷人的女读者)……就这样,这位书中的读者展开一连串的侦探行动,追寻一连串只看了开头,却由于某种原因无法继续阅读的小说。看着看着,我们突然发现,这位我们原以为可以认同的读者其实就是本书的主角,而我们阅读的其实就是他的故事——他追寻那些断了线路的小说的故事,同时也是他追求那位妙龄女读者的故事。最后,当我们早忘了《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的存在,以为这位读者/主角永远找不到它完整的真本,这时我们却又突然发现,原来我们正在阅读的这位读者的故事,其实就是《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嬉戏游遁,虚虚实实,走笔之间摆弄乾坤,《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充分表达了后现代文学的世界观。如果虚构和真实难以界分,如果所有的理念都是文字游戏的产物,内含虚构的成分,那么,所谓的「绝对的真理」即不存在世上。既然所有的事物都是文字虚构的组合,任何高下尊卑的分野亦顿时失去凭藉。就这点而言,后现代小说其实延续了西方小说自古以来反封建、反传统的批判精神。小说最先出现于十八世纪的英国时,即是一种极具颠覆性的文体。当时小说的作者和读者多半来自新兴的中产阶级,而小说所散播的价值体系基本上乃是中产阶级重金钱、重阶级概念、重现世的世界观。随着小说的盛行,原为贵族主导的文化形态逐渐产生变化。如果说,中产阶级透过工业革命,逐步取得经济优势,那么小说也是他们一种颠覆的工具,促成中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完成。于是,中产阶级逐渐取代贵族,主导西方文化的趋势。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前半叶的小说对中产阶级庸俗文化的鄙夷批判,其实是进一步发挥了小说最初在中产阶级与贵族的权力斗争中所扮演的批判、颠覆角色。在现代小说逐渐作茧自缚,钻入文人的象牙塔,与原先和小说密切结合的中产阶级大众日渐隔阂之时,后现代文学适时出现,使小说的生命峰回路转。现代小说,如乔伊思(James Joyce)、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的作品均艰涩难懂,以严肃文学姿态出现,和通俗文学壁垒分明,非一般读者所能接受(据说,有人问乔伊思为什么他要写那么深奥的作品,乔伊思答道:「我就是想让那些批评家忙个三百年!」)。针对现代文学逐渐形成的另一种「贵族精致文化」,后现代文学提出破除严肃文学和大众文学的主张,力图将西方小说从现代文学「曲高和寡」的死胡同里拯救出来。后现代文学对现代文学形同「贵族文化」的批判,其实重演了十八世纪中产阶级通俗文化与贵族文化的抗争。后现代文学表达的正是后现代社会反独裁、反封建、尚自由的基本理念。

将理论付诸实行,后现代小说经常采用大众文学如侦探间谍小说、文艺爱情小说的叙述结构。以《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为例。这部小说不仅以侦探小说的结构出现,而且充分发挥侦探小说的种种特性书中的读者/主角为了追寻一本断了线的小说,陷入重重迷障,跋山涉水,远渡重洋,甚至被绑架,差点惨遭强暴,紧张悬疑,处处玄机。而他在追寻过程中所碰到的那几部小说也泰半属于侦探间谍小说的体类。例如,与本书同名的第一本小说(也就是那位读者/主角买回家后发现排版错误的小说)叙述一位不知名的人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下了火车,欲将他手提的皮箱以瞒天过海的方式和另一旅客提着的同样的皮箱交换。这部小说显然是部间谍小说,因为这样的伎俩正是我们007类的间谍片中经常看到的。除了侦探间谍小说,书中的小说也包含了其他常见的通俗小说形态。如最后一部小说《什么故事在那头等待结束》可归为科幻小说:《环绕一空墓》可划为西部小说文类;《月光映照的银杏叶地毯》属于奇情小说……等等。

可是,后现代小说既游离严肃与大众文学之间,它必然也涵盖了一般通俗小说没有探讨的严肃主题。《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是一本后设小说(metafiction)。所谓后设小说亦即评论小说写作的小说。换言之,在这本书里,小说评论和小说创作同时进行。后设小说既然结合批评与创作两类文体,它经常和当代文学理论形成一个对话的状态。举个例子。细心的读者必然发现《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一反小说叙述传统,以现在式语法代替过去式。著名的法国批评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在「书写与小说」那篇评论里提到,小说以过去式叙述的方式其实已预示了「后见之明」的立场,透过小说叙述,将人的存在解释为已被设定的命运,把人类不可知的生命过程强行纳入一个框架。《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刻意以现在式代替过去式的叙述方式是否在反映巴特的论点?另一个明显的例子是本书奇异的结构。全书共分十二章,叙述读者/主角的故事,章回之间是那位读者/主角所碰到的十本小说的开头。这样的小说结构隐指一个小说写作的基本问题:「一个故事如何开始?什么叫做故事的开始?它在整个叙述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这些问题正是另一位著名评论家艾德华‧沙伊德(Edward Said)在一本名为《开始》(Beginnings)的专著中探讨的主题。而本书和解构主义"absence of the center"理论的紧密关系,更毋庸赘言。有关本书和当代文学理论关系的例子不胜枚举。

由于本书和当代文学理论时时互相呼应,它的解读方法也可千变万化。身为女性读者的我,在看完作者摆设的文字迷障之后,亦不免技痒,想试以女性阅读的方式在那文字迷宫里戏耍一番。女性读者必然注意到,这部小说基本上是本属于男性的小说。不仅作者是男性,而且书中的读者/主角也是男的。书中的那位女读者被称为她(The Other Reader),神秘而难以捉摸。在章回里,作者经常对着那位男性读者讲话,以第二人称的「你」称呼他。而行文之间,处处可见作者对这位男性读者的心理了若指掌,时时透过他的观点呈现那位读者的世界。书中唯一以第二人称「妳」称呼那位女读者的文字出现在第七章,当男读者/主角头一次进入她的公寓时,作者突然问道:「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Other Reader?」接下来,作者「顺着那位男读者的眼光」逐一描绘女读者的家中摆设,试着从厨房用具的选择,家具的摆设,甚至书本的放置形态揣摩那位女读者的个性、好恶。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作者此时直接称呼她,但叙述观点仍属于那位男性读者,透过他的眼光思绪来阅读那位女主角的家。当作者称呼男性读者为「你」的时候,他经常进入后者的心灵世界,充分掌握后者的一举一动,但是当他称呼书中女读者为「妳」的时候,他却无法进入她的内心世界,对作者和那位男读者/主角而言,这位女读者仍是一团谜,而这两位男性只能问:「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对男性而言,女性似乎永远是个无法解答的谜题,永远在男性再现(representational)的符号系统之外。

在西方文学传统里,阅读一向被视为男性的活动。不少评论家如罗勃‧修斯(Robert Scholes)和罗兰‧巴特都曾指出阅读的过程和男人追求性高潮的过程颇有雷同之处。在此譬喻之下,书写成为女人身体的象征,是男读者追寻和征服的对象。《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也明白指出这层关系:「追寻那本你未看完的书……和追寻那位女读者竟发展为同一件事,而她却以一连串神秘、欺弄、伪装的手法逃离你的掌握……」(第七章)。在这一章里,男读者终于一亲芳泽,和那位女读者同床共眠,似乎他达到目的,追到她了。可是,果真如此吗?他果真解开那个谜团,认识清楚她是什么?让我们来看看作者透过那位男性读者的眼光看到了什么。这是一场有如被电检处喷雾处理过的床戏。作者作了如下的描写:「鲁德米拉,现在妳正被阅读。透过触觉、视觉和嗅觉系统传来的讯息,他正逐一阅读妳的身体。听觉也扮演它的角色,注意妳的喘息……」。理论上,几乎未曾离开男读者/主角意识和观点的我们,和他同时经历了这个亲密关系,对于那位神秘的女读者应有相当的认识。可是看完整段描写,我们蓦然发现,下床后我们对她的了解程度和上床前几无差别。作者告诉我们,那位男读者正在阅读那位女读者,却没告诉我们他看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实质上,那位女读者犹如从这个场景里遁走。在这本书里,作者明确地告诉我们书写和那位女读者的关系,追寻书写(书本)意即追寻那位难以掌握的女读者。那么,当你在这篇文章开头问我这本书讲了什么,要我make you see(看,了解),你能怪我只留给你一大段空白?事实上我也什么都没看到。是作者不能、不肯或不敢呈现女读者/书写的本质?当佛洛依德看女人的时候,他发现他看到一片空白(nothing),拉冈甚至要跪下来请求女人告诉他她们到底要什么。果真女人对男人而言,永远是他者(The Other),永远在他们再现符号的掌握之外?而如果书写等于女人的身体,这本书的奥妙又岂是本文符号所能掌握、再现?留一片空白让你填,请你加入这个文字阵里的追逐游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