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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洛玛先生》书评(作者:李奭学)


李奭学(美国芝加哥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候选人)

卡尔维诺的小说一向哲理与情节浃洽无间,读来令人目不暇给。不过他一生压轴的《帕洛玛先生》略显反常,传统小说艺术所系的情节要求已经压到谷底。像卡缪和沙特的创作一样,本书以主人公对人世的省思取胜。

吊诡的是,人世虽然是帕洛玛先生观看的客体,细索慢品,人世却又如拉康所论霍尔班名画《使臣》中的两位特使与骷髅头一般,反以其锐利的眼光在谛视帕洛玛。小说「情节」之特异、微妙而引人入胜,端在这种主客易位的「逆向而视」所造成的效果上。

《帕洛玛先生》一开场,「观看」这个阅读主题就登场。帕洛玛在海滩漫步,此际有女人裸身在做日光浴。两人交会那一刹那看似无言,其实纠葛已生,缠绕在「看」与「被看」这个此时稍涉风化的心理问题上。帕洛玛刻意压抑,以异化客体来凸显自己的视而无睹。然而不经意间女人仍然被窥见,她乃回报以怒气难耐忸怩的「眼光」,表示观看客体已经主动在建立知觉情境,试图化自己为类似动作的另一主体。

按照卡尔维诺的设计,第二场「观看」的主景之一是各式的店铺。帕洛玛穿梭在顾客和各类食品中,名为「购物」,系个人主观的动作,但到头来卡尔维诺却明白指出,选购──比方说──乳酪的帕洛玛其实不是在执行自身的意志,而是他「被乳酪选上」了。类此叙写的重心,显然已非单纯的主客易位,而是这种易位本身所铭刻的帕洛玛对物质文化的认识。倘再推展到欲望的层次,这种认识所需要的「观看」行为还会回眸逼视原先的动作者,促使小说中的帕洛玛摇身化为大众文明虎视的对象。帕洛玛对市场杂货稍显有意,文明这部机器马上反掌将他纳为禁脔。

最后一部分的叙述中,帕洛玛开始周游世界,他观赏日本庭园,又到墨西哥徜徉,这一切仍然涉及视觉活动。帕洛玛老调重弹,企图抹除「他」这个观看主体,准备让「观看」自己去观看人世。这谈何容易,帕洛玛发现世界早已分割为二,一是「正在观看的世界」,另一则是个「被观看的世界」。帕洛玛有所不知的是,此刻后一世界早也已用纷呈的万象将其被动的地位转为主动。所谓观看客体并非小说中的景点,而是景点自我升华在端详帕洛玛。我们读者呢?我们「游目」至此,一个阅读上的启示是:帕洛玛看人世和人世看帕洛玛这二者,说穿了不过小说符号的调整与互动,「人」的主体性因此是个「既无名号又无形体的小点」。

或谓帕洛玛先生不是虚构,而是作者卡尔维诺的化身。此说甚是。《帕洛玛先生》虽是百来页「小」说,卡尔维诺的人间阅历与省思却经挤压而缩龙成寸,密度之大远非卡氏他作可比。形式当然不是角色与作者合一的主因,卡尔维诺自己紧盯人世所化的块然思绪才是上面假设的宏碁。但人世──至少是小说中的人世──也因为紧盯着卡氏才有存在之可能。

再回到我们读者自己。我们读小说所赖者当然也是目视,这个动作其实重复了帕洛玛和世人──甚至是和卡尔维诺──之间的符号互动,差别只在主客体的符指有异。换句话说,一不留神,读者大有可能像拉康阅读《使臣》的过程一般,发现自己居然也是掌中小说阅读的对象。

本文原载于1999/02/25中国时报开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