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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我们不会忘记!」(作者:林文淇)


林文淇(中央大学英美文学系主任)

「现在是 1985 年,我们和下一轮千福年〔太平盛世〕之间只剩下 15 年的时光。在此刻,我并不觉得新纪元的逼近会引起什麽特别的情绪波动。我并不想在这里讨论未来学,而是要谈文学。目前这一轮即将终了的太平盛世,见证了西方现代语言的诞生与发展,文学的发展则探勘了这些语言在表现、认知、想像等方面的可能性。这也是书籍的千福年,在这 1,000年中,书籍以我们目前熟悉的形式出现。我们常纳闷,文学和书籍在所谓的后工业科技时代会有什麽下场——这样的关注,或许就是一个征兆,表示目前这个太平盛世即将结束。我并不喜欢沉溺于这种揣测。我对文学的未来有信心,因为我知道有些东西是唯独文学才能提供给我们的。因此,我希望把这些演讲投注于我衷心认同的某些价值、性质、或文学特性,设法从下一轮太平盛世的视野来看待。」

这是伊塔罗‧卡尔维诺对于他将于哈佛大学发表的「诺顿演说」所作的引言。由吴潜诚校译的《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这本书正是收集卡尔维诺的前五篇讲稿成书。不是他原先计画的八篇,因为妒才的死神在他前往哈佛演说的前夕即将他带走,只留给全球文学的爱好者无限的遗憾与五篇讲词的初稿。所幸从这五篇讲词中,读者依然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到卡尔维诺这位深受现代读者喜爱的义大利作家活泼的性格与丰富广阔的文学涵养。他不急不徐、旁征博引,从文思轻盈的必要谈到文学罗织繁复知识的能力,一路娓娓道来宛如他就站立在诺顿的讲台之上。若非早逝,或许他也会有题目为「连」的一讲,说明文学如何跨越国家与文化的界限拉近人类彼此的距离。

这五篇演说的题目分别是:「轻」、「快」、「准」、「显」与「繁」。乍看卡尔维诺的五个题目,读者或许会误以为这本书是僵硬的文学形式或写作技巧的理论书,其实卡尔维诺从一位作家与读者的角度来谈文学,每个演说读来就像是一篇篇富含文思的散文。围绕着这些题目,他时古时今、纵横中外,从希罗神话到「超小说」,从欧维德到庄子,几个千福年的文学随手捻来,处处印证他对于文学各种特质的阐述。读者除了可以因着他的说明而了解体会各种文学的特质之外,也能够因为他从这些文学作品中所体会到的智慧而更了解文学所描写的人生。

就以书中第一章他对于「轻」的看法为例,「轻」一方面是关于文学技巧的见解,包括「语言的轻巧」、「高度抽象的任何描写」(如科幻小说)与「轻盈的视觉意象」(如文学中的月亮)。然而它同时也是读者「将自己扬举于世界重力之上」的能力。不论是透过描述神话中脚着长着翅膀的凉鞋这个英雄人物柏修斯,或是举出《十日谭》中一个人在墓园遭到一群恶棍围困,从容跃过墓碑脱险的故事,卡尔维诺不仅只是要说明作家如何「从语言中抽除了重量」,同时也是提醒读者不要忘记「让追求轻盈的历程成为对生命之沉重的对抗」。

吴潜诚在本书的附录中以「文学不死」来综括卡尔维诺这本书的意涵。的确,尽管在后工业科技时代里浅碟文化当道,讲求视觉刺激的电影与电视等声光媒体抢尽风头,而电脑与网路上充斥着过度的资讯已经到了布德希亚所说如色情一般「猥亵」的地步,文学——文字的书籍形式与艺术——所蕴藏的价值与魅力在卡尔维诺的讲词中再一次被深刻地被铺陈与肯定。

然而,卡尔维诺并不仅是想跟随西方文学批评自亚里斯多德的《诗学》以降的文学辩护传统,告诉这个「后工业科技」或是「晚近资本主义」时代的世界,为什么文学不会在下一个千福年消失。卡尔维诺这位被归为后现代主义代表的作家,其实对文学抱着近似现代主义的宗教情怀(甚至信念):文学是当今社会的救赎之道。当现代社会由于电子媒体的强势而人与人、人与生活之间的疏离感益加深化之际,他提醒读者「写作在每个存在或可能的事物之间建立起直接关连」(「快」);当现代社会染上了缺乏用字遣词的能力这种「语言传染病」时,他认为「或许只有文学才能产生抗体,抵御这种语言的瘟疫」(「准」);当现代社会中的人们因为忆中堆满了零零碎碎的意象,而逐渐丧失以意象来思考的「人类基本能力」时,他强调奇幻文学等文学想像的助益(「显」);在愈来愈零碎化的社会里,当代小说就像是百科全书或网路般连接世界的人、事、物之间无穷的关系(「繁」)。

卡尔维诺在第五篇讲稿,也就是本书的结尾部份,指出文学的重大挑战就是要能够把各类知识,各种密码罗织在一起,造出一个多样化、多面向的世界景象。所有卡尔维诺的读者都知道,他一生的文学贡献已经创造了这样的一个世界景象的蓝图。对于他所写的备忘录,我们最好的回应或许就是告诉他:

「放心,我们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