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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之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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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長了手,握住淋浴龍頭,慢慢往左轉。

剛起床的我仍滿眼睡意,不過對自己果斷、慎重其事以開展一天的動作卻意識楚 ,讓我同時接觸到文化與自然,接觸人類千年文明及造就了地球的神時代的掙扎。淋浴,是為了確認我是水的主宰,確認我也擁有人類代代相傳的對水的特權,只須扭開龍頭水就來,活在可以隨時揮霍水的時代和地。我知道這樣的奇蹟每天重演並非易事,所以開水龍頭時,不應該慢不經心、不以為意,需要全神貫注,發自內定。

-應我召喚,水自管道上升,虹吸設備受壓,抬高或放下浮球以調節水箱水位,壓力一旦改變,小奔流向前,透過管道將指令傳遞出去,通知所有集管,將儲水槽的水排掉再裝滿,延著陡坡滲 流而下的冰川水、從地下抽取的水、岩壁間滴落的小珠、裂縫吸收的水氣、天空降下的雨水雪花冰雹,週而復始地匯集累積,然後施壓於集水水庫,過淨水池的過系統,沿著輪水管被送到城裡去。

右邊調冷熱,左邊龍頭則大開以便潑些水在臉上讓自己完全清醒,我感覺到戕千里外清透、沁涼、微弱的水流越過山嶺河谷草原經過綿延數公里的引水渠向我湧來,感覺到寧芙女神正輕移蓮步朝我走來,即將現身輕撫擁抱我。

可是在從蓮蓬頭噴灑出來之前水滴滴答答延遲了一下,然後才精神飽滿地傾洩而下,得等上整整一秒鐘,令人心慌的一秒鐘,沒人能保證這個世界不會像我們周圍的星球變得乾涸、沙塵化,也沒人能保證水不虞匱乏,讓遠在水泥、柏油城堡中,離水源或水庫千萬里的我還能在手心掬一瓢水。

去年夏天嚴重的乾旱襲擊北歐,電視螢幕上看到的是廣袤的荒漠,原本滔滔的江河羞赧露出乾巴巴的河床,牛群伸長了鼻子在泥巴堆中尋找一絲清涼,人們帶著鍋碗瓢盆在一座小噴泉前面排隊。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我今天為止所擁有的豐沛水源只是一場幻夢,水有可能再度成為稀有資源,得花力氣運送,小販年著水桶沿街叫賣,鼓勵口渴的人買一杯珍貴的甘泉。

儘管此刻我有一股強烈慾望想要操控水龍頭,但立時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對大權在握的狂熱是多麼愚昧和空洞,然後提心吊膽、謙卑地等待水龍頭微顫宣佈水的到來。萬一只是空氣通過空管所以顫動呢?我想到撒哈拉沙漠不留情擴張它勢力範圍,看到熱浪中海市蜃樓的綠洲,想到波斯那塊旱土,藉地下渠道將水引向灰的圓頂城市,渠道路徑跟當年駕著篷車由裏海下到波斯灣、黑色帳棚下蹲著以鮮豔面紗遮臉的女人從皮囊中倒水煮茶的諾曼地人的路線一樣。

仰著臉等待一秒後水珠從水垢的鍍鉻蓮蓬頭奔流而下撒在眼皮上解放我惺忪的眼睛,蓮蓬頭在我看來像是火山口滿佈千瘡百孔的月球表面,不,像在飛機上下望伊朗沙漠看到一個個規則排列的白色環形口,那是三千年來水的行徑路線:地底的「瓊漿」每隔五十公尺便經由這些井得見天日,還可以用繩索吊人下去進行管道維修。我也假想在那幽暗的環洞裡,頭上腳下掉入蓮蓬頭的出水孔中,亦即瓊漿井裡,探尋只聞其聲不見其的水源。

僅幾分之幾秒的時間我又重新分辦出高與低;水在曲折、蜿蜒的攀升路經結束後,從高處躍下。將水導入乾渴的人類文明的人工路線,不管是地下或地面,與自然的水徑並無軒輊,只是人類對待這生命之泉的奢侈在於讓水抵抗地心引力,先升後降:水舞噴泉,還有水簾。古羅馬引水渠雄偉的連拱支撐的是懸在空中的輕盈水流,十分弔詭:笨重的千年建物承載的是流動、稍縱即逝、抓不住的透明液體。

我豎起耳朵聽在上方盤旋的凝置水流,層層傳遞的水管震動。感覺到被微傾的連拱渠道、還有更高處與奔竄的水流競跑的雲朵劃出犁溝的羅馬郊外的天空就在我頭上。

渠道的終點永遠是城市,尼尼微和它的花園,羅馬和它的公共浴池,巨大的吸水海綿。那是一個透明的城市,在石縫間不停遊走,阡陌縱模的水紋織成牆壁與道路。以地表的隱喻來看城市,那是一塊磐石、未經切割的鑽石或黝黑的煤,但每一個大都會也可以被看成一個巨大的流體結構,由水平垂直的水線界定的空間,一層層如汪洋如潮水如浪花,人類就在這裡實現了他們夢寐以求的理想的兩棲生活。

或許城市實踐的是對水深切的渴望:上升、噴灑、由低處往高處爬。每個城市在居高臨下中得到滿足:曼哈頓將水塔抬至摩天大樓頂,托雷多幾世紀以來都得到泰葛河下游用騾子馲回一桶一桶的水,直到多愁善感的菲利浦二世突然奇想興建一座「人造汲水塔」沿著峭壁將阿卡紮河河水搖搖晃晃地一桶桶打上來,奇蹟僅曇花一現。

所以我並非以理所當然的態度看待水,而是抱著歷經千辛萬苦終於爭取到自早、幸福,與情人會面的心情迎接水的到來。為了與水建立親密係,羅馬人將公共浴池設在他們公共生活的中心;今天這份親密關係則是我們私人生活的核心,在蓮蓬頭下面我看過多少次涓涓水流沿著你的玉肌徐徐滑落,水神水仙水精,而今水再度應我的召喚而來,在綿密的水簾中看你再一次出現消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