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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屏山


作者:赖香吟

晴天或雨天,早晨或深夜,從後陽台,從房內的窗,我看見屋後的半屏山。山腳下是縱貫鐵道,從破曉到子夜,火車南來北送,時不時要拉幾聲長喇叭。

附近殘存空地,種著低矮的果樹,幾隻野狗於晚餐或深夜,也總要為搶奪食物地盤,在這裡鬥上幾回合。

好幾年來,我寄居於大城市的邊陲。

這些地方並不美麗也不詩意,多的是為生活拖勞役的人們,他們是微小的中產階級,也有分崩離析、失業無措的家庭。我住上一兩年,搬走時,總差不多是城市擴張計畫延展到那地方的時候。好比住新店時,搭公車到敦化南路上班,經常塞上個把鐘點,搬走後,捷運通車,碧潭橋上的車陣長龍已不復見。

初到高雄,住愛河上游,有溝無水,好不死寂。一搬走,果不期然,河堤整治美化,引來觀光人潮,以前常去購物用餐的幾條街,現即使不是週末假日,也很難找到車位。第二住處愈發邊陲,當初依址尋覓到此,人煙荒遠,水泥廢墟,彷彿連空氣都是毒害的。住進來以後,高鐵工事終日無歇,很是疲勞,不過,夜裡倒是安靜,半屏山的荒蕪反倒留住了山頭滿片夜空,晴夜幾點星光,讓人錯以為漂近了台東的山邊。

就在我很習慣開車進城的時候,路途上漸發現那些熟悉的連鎖超市、藥局、餐廳、診所、房地產,雨後春筍地,朝我居住地區蔓生過來。高鐵通車日近,那個不知道有什麼理由必須蓋得如此龐大的高鐵左營站,像隻巨獸引來了寄生的蟲蠅,使這整區開始聲響沸騰。嶄新傲氣的橘白色列車蓄勢待發地停在軌道上,就連夜間也打燈使它宛如櫥窗裡的高級玩具模型。

襯托著這一片新興景象,是那原本被認為已經廢死去的半屏山。這座山,在過去,一邊是石油,一邊是水泥,兩項偉大基礎產業,將它剝削得徹底,約十年前禁採水泥,才略得休養生息。近年,山土復育漸見成果,從我住處望去的這一面,雖然還蹲伏著那些怪異如同外星基地的水泥廠舍,但過去炸山開礦所留下的醜陋傷口,一天一天,一季一季,被柔軟而綿密的草地所覆蓋,小小的山頭,低低的樹草,也許,再過幾年,可以有一片森林吧。

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在這樣的光景,日復一日看著半屏山的復育。很多很多年前,我想必也是一個搭著火車經過,被這片醜陋怪異的山勢,驚嚇得說不出話來的孩子。人生是不可算計的,我沒想過到高雄來,現在卻在這裡;以為天長地久的依靠,原來隨時可以被取走。許多心事無從打發的日子,我趴在後陽台,看眼前這座被摧殘至極,滿目瘡痍的山,感到往事掠過。這座小山,像一個陌生人的慈悲,對我顯現著復育的可能,總也有那麼突如其來的幾天,幾部怪手或卡車,低調駛進水泥廠,拆毀、載走那些傷害的證據。

再不多久,我將離開這片半屏山,但我會記住它,這段孤獨而安靜的過程。哪天,再從這個地方經過,健忘的人會渾然不覺,宛如傷害從來沒有發生過,休假人潮將沿著登山步道將它走遍,兜售新鮮菱角的小販亦會將它四處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