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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物哀


作者:赖香吟

九月與她,慢著腳步,不多久就和其他同行的人拉開一段距離。社區巷弄安靜,走過每戶人家門前,聽見裡頭傳來一些細碎的聲響。十六夜月,被雲層遮掩一角,這是一個看得見星星的夜晚,兩人腳步聲嬉戲似湊著節奏,叩,叩叩。

走進商店街仍有熟悉的煎茶香味,但店家已經打烊了,剩下來幾間藥房,服飾店,也已進進出出收拾著東西。遠遠傳來平交道響,從東京來的車班就要進站。

車門開啟,一批形色勞頓,渾身上下掛滿沉重背包提袋的人,被吐送出來,月台一時間有了點溫度,但也只是一下子,這些人就像靜靜地幽魂,消散不見影蹤。夜色復歸沉寂。

這是東京市郊的一個小站,這種時間,開往東京的車班是稀少而冷清的。她與九月在月台上,找了張候車椅,坐下來,呆望眼前各式各樣廣告,噴漆字體:風月堂,津田塾,安田生命,產婦人科,自動車免許。

剛才這一路,她們倒底說了什麼呢?九月與她,向來很會說假對白,這是她們看家本領,有時候說著說著假戲真做起來,又俐落抽身而退,什麼事兒都沒有。她們亦十分擅長於不經意處放入一個暗示或警語,然後繼續說到別的事項上去,什麼事兒都沒有。

忽然靜默下來,反倒讓人提心吊膽。月台寬敞,九月忽地探近她的頸項:好香。

軌道迷濛,車子還不來,對街一扇窗戶捻熄了燈,夜色如夢,模糊的蟲鳴。這個世界沒有動靜,只有她的心在地震。九月埋在她的頸項之間,宛如嬰兒一般。

九月回來的消息,她是聽別人說起才知道的。十年分別不見,中間惟有一次電郵。若你還記掛著,那還是別聯絡吧。這是九月的回答,很有她的風格,身前身後,判若兩人。她謹遵受命,與九月一段就此塵封。惟聽朋友講起,留神看了幾支MV,一眼望見九月,便知道事情沒有過去。九月眼神沒變,身體、外貌與姿態,卻是變了。那些變化要強調的就是忘記,就是我很好,若乎全不在乎,要不就是什麼也沒想,不過一路往上爬而已。

這是九月,一個美麗苛刻,經常講反話的人。是真是假,事已至此,九月怎麼說就怎麼做,全盤否定也行,就是不見。可今她卻跨足影視,那千金打點的美貌與身體,處處叫人閃躲不了。九月荒原,她演神經質角色,暴雨將至,雲層詭譎的黑暗,被惡之意志拖曳的美麗夏娃造型,最是傳神。黃碧雲小說寫許之行:我不知道我會喜歡壞女人。

曾經在尋常速食店裡,九月嘻嘻笑得像個孩子,磨磳她說:你看,我們像不像兩個高中生談戀愛?她把一張餐巾紙折來折去,說童年怎樣醜而孤僻,中學時候又如何被女同學欺負。使九月笑得開心都是些簡單事物,少年無邪尤是。苦悶少年時光,她完全不想回頭多看一眼,然而九月,卻彷彿把什麼東西,一些願望,遺留在那裡,如今和她去領回來,竟露出那麼愉快的笑容。

那些時光,九月常來學校等她,兩人沿著鐵軌走到下北澤去吃晚餐。沒課日子,她在早上打電話過來,講這一天打算做些什麼。有時也來她住的留學生會館,完全無利可圖地窩在她房裡翻書,空乏之至就打盹睡著。醒來,去看韓國人打網球,去閱覽室讀日文報紙,要不走過對街的公園,沿著河堤一回合又一回合地散步。天黑去公共廚房做食物,兩人一起端回房間,盤腿坐在床上對著電視機吃晚餐。餐後去搭電車,九月每每幾步路便說要休息,坐在階梯上,家常說話,不知道為什麼要見面,不知道什麼時候該在哪個轉角說再見。九月擺弄著裙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隔著絲襪,探了探,兩人的腳,像做夢。像羚羊的腳。

她不確定九月與她之間為什麼會開展這一段歷程。有一段時間,她以為她們不過是兩個被知識與夢想弄昏了頭,無法被現實感所滿足的女子。她們不過遇見了一個和自己同樣,在過去時光,世界某個角落,暗暗嚐過生命滋味的人。她們不過是想從彼此身上借取力量,或僅僅只是打發寂寞光陰。

她們在車站小店亂逛,買本雜誌坐在河邊翻翻,累了去喝咖啡,何等陽春學生,九月一臉迷濛:啊,我們竟可以這樣簡單就快樂了。她們好似兩個無聊少年,漫長行路,竟希望目的永遠不要抵達,城鎮不要浮現,懷著若有似無的希望一直走下去。她們之間不是沒有屬於情感的直覺,但她們從來沒有說過愛,儘管那是一件多麼容易說出口的事。

諾言,是鋪天蓋地的。關於某些情感,身體、語言、距離,顯得輕而不可靠,放錯了位置,美麗的質素立刻夭折蒸發。她初次感到珍重起來,水杯,眼鏡,襯衫,絲巾,高跟鞋,修容餅,嚴謹清潔冰冷,小蟲般啃咬她的細節,對九月的戀物。

美麗的磁杯,你不要它破碎,乾脆就不要用它。九月從沒明白說過要她留下來的話。她甚至不斷不斷地說:我對你是沒感覺的。

那真是她最該走的時候。賭局下注,莊家再問一次。該收手的。

她們之間,如果沒有繼續發生,就只是打開書本裡的一頁,掃過怵目驚心的一行,闔起來,不再繼續讀下去。

那麼,她們現在是不是仍然在一起,走街,吃飯,看書,或者一起去購物,跑證件,上醫院,她們會愈來愈習慣於複雜與單調,愈來愈被安置於一種難以脫身的成人生活,漫長無邊,瑣瑣碎碎的日子。她們有的是耐心,大過於愛的耐心,隨時記得把對方身邊的空位保留給另一位存在或不存在的人。

但若,沒闔上那本書,那怵目驚心的一行字,即將超時速、超現實地,將她們捲進一片充滿字體、字根、符號情感的祕林。巫婆九月,她在林子裡想些什麼,攪弄一鍋湯,唸一段咒語。她把瓶蓋打開,精靈,菌種,芳香,惡疫,一併竄散而出。

有時愛是勇氣的同義詞,有時愛是恐懼的同義詞。曾經她想不懂九月能從她身上要什麼,如今漸漸明白自己才是給不起的角色。有時愛是加法,有時愛是減法,呼喚愈來愈多,喊出聲的卻愈來愈少。行將失去的美。有時愛是野火焚原,有時愛就靜靜地保留給你。她在一念之間想要跑出那座林子,萬劫不復的錯,鹽柱的逃亡。九月之美,她拿什麼回報,手無寸鐵,就連美貌也沒有。拋下九月,回台灣的夜班飛機,她看自己臉影,在一片黑茫茫宇宙之間,激情光火的旅程,溫柔詭異的盛宴,色壞形空,未免不自量力。

換了身份,換了工作,換了住處,換了語言,但日子還是一天二十四小時照過。眼前的這個世界,從來沒有改變它運轉的規律,雖然你可能早在一夕之間已經成為局外人了。

以為短暫輕薄的聯繫,揮刀斷水,春風吹又生。走向前,走向後,九月動也不動在那裡。情節千真萬確已經結束,可真相到此刻才凌遲般開始揭露。她在此界對著一個不存在的人說話,順著生活波浪一次一次拆解比對,與九月的關係,在筆記本裡一頁一頁給九月寫字,飛快而混亂,她不得不覺悟了,大逃亡才要開始呢。

關於九月的逃亡,可能是生命的謎底,也可能只是過程。真正的答案是什麼往往不是重點,起作用的是我們選擇了哪一個答案帶走。九月回來之後,她曾經害怕天打雷劈在街上遇見她,後來漸漸平靜,看電視或雜誌圖片出現九月的臉,微微起了陌生。她不知道這是應該高興還是悲哀的,就如同她不願意猜測,重逢當下,會是一個真正揮別的瞬間,抑或從遠方再度湧來不能言說的痛楚。

那些禁地,暴浪的海域,沒有意志,不知目標的人,是游不過去的。

她依然經常夢見九月。恍惚而冰冷的夢,在某一個最絕望的瞬間,凍醒過來。

事實上,她從來沒有真正給九月寄出任何信,連一張來自旅地的明信片也沒有。九月面無表情,冰薄如月牙:這一切是你自找的。

愛如死之堅強。她繼續寫著永遠不會寄給九月的信件:是,不是,回去,不回去,說出來,不說出來,事物的背面,以及甜蜜的其他,毀壞了,成就了,在何處重逢吧,永別了。

一節又一節的列車,在夜色裡飛奔,電光石火地帶她們回東京去。窗外市町一站又一站經過,然後有櫻樹林,有流水與大橋。映在玻璃窗上的九月神情看起來累了,對著她迷濛微笑,沒有什麼話非說不可。

那是一個蒼白冰冷的夢。夜歸人孤島似地漂浮在車廂裡,又彷彿每個人身邊都伴著一個屬於他的鬼魅使者。電車速度緩緩放慢下來,快到站了。九月抬起頭,寬容的嘆息:這路是回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