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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


作者:赖香吟

活動中心

  走到大道盡頭,正紅色的活動中心,如今看起來,有一種屬於過去時代的輝煌。走進去,陳設理所當然已經改變,昔日簡單打菜的自助餐廳換成了宛如百貨公司的美食街,餐廳另一頭的小福利社變成了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碰觸它的自動玻璃門,便替活動中心開了另一個出入口,取捷通往新建於椰林大道盡頭的總圖書館。

  在過去,這光線並不怎麼明亮的活動中心一樓,集聚了電影、禮堂、演講、餐廳等功能,二樓則有各類社團:思辨的,知識的,慈善的,宗教的,娛樂的,交際的,不同性情的學生約在活動中心碰面看電影,沒事就到社辦報到,消磨光陰,互訴心事,班門弄斧,清談終日,一樓餐廳裡的桌椅就算非用餐時間,也常座無虛席,人人各自吃零食,抄筆記,作功課,語言交換,情侶疊頸打盹纏綿。

  如果不是因為五月,這個活動中心,在她的回憶之中,應該也會和其他大學時代的回憶一樣,退化成一個他人的舞台,一些零星的故事,無啥大事可記的布景。雖然的確有過一些日子,她曾在那裡買過餐點,看過海報,甚至幾場電影,可無論如何,她不曾在這裡奉獻什麼,沒有過什麼可歌可泣的情節。她與同儕之間總存有那麼一些走不攏的距離,可是五月堅持挑戰那些距離,跳也要跳過來。

  有段期間,五月幾乎日日到活動中心報到,從沒有光線的租賃洞穴裡爬出來,像木頭傀儡把線從頸後拉緊,把散亂的熱情與悲傷胡亂裹成一團,塞在笑容背後,然後,逢人神采奕奕,甚至幽默大笑,走上活動中心二樓,與人打成一片。

  那是八○年代的尾聲,所謂五年級發芽的時代,不顧一切的努力,把知性與情感榨壓到極限,且往往是情感越過了知性,人人多少談一點文學、哲學、性別,也談環保、歷史、政治,種種,種種,各個小圈子匯集在活動中心裡來去,那些圈子裡的許多名字後來在不同領域有了各自的光芒,但那是另外的故事了,如果巧合,這些人的記憶盒裡,應該還留著五月所描述過的二樓社辦裡的空間狼藉,人與人的愛情與競合,懷抱理想的青年男女,執著地和自己的風車戰得筋疲力竭。

  第一次見到五月就在活動中心,五、六個人在餐廳裡併桌清談,吃食四散。五月到的時候已經遲了不少時間。坐下來打招呼說前陣子出車禍,今天可是特別出關來見各位的。

  一張小臉,下巴裹著紗布,全靠一雙晶亮大眼睛打招呼。她和在場其他人多少電話聊過幾句,五月倒是完全陌生。

  活動中心磨到天黑,換地方繼續。五月雖然受傷還是活絡得很,有那種能跟每一個人打交道的本事,包括她。五月眨眨眼說:我之前見過你,不過,你應該是不記得了。

  她的確沒有印象。五月不在乎,繼續說話,沒個停頓。她看著五月,自然將之歸納於和自己不同的人,但又不覺得討厭,活力神氣的人多半尖銳,但五月神氣裡有一種和善。

  大家邊說邊吃喝,惟獨五月因傷口不方便始終沒吃什麼東西。後來時間晚了,總也餓了的時候,五月吆喝:喂,你們好歹也有個誰去幫我買瓶牛奶吧。

  她不遲疑便站起來。

  五月很快從身後趕來:欸,我沒要你去買啊……。

  沒關係。

  你知道這附近哪裡有超商嗎?

  不難找吧。她索性直說:其實是我自己想出來晃晃,你就讓我去幫你買吧。

  五月沒再阻止,不過,也沒往回走,趕幾步跟上她。不一會,又開口了:怎麼不穿外套呢?

  還好,沒那麼冷。

  抖成這樣還說不冷?五月忽地伸過手來摸她的衣衫:這麼薄?

  這瞬間,彷彿打了個寒顫似地,某些平靜的事態被驚擾了。

  一個人該如何去描述一個人?有必要嗎?有權利嗎?這麼多年,她反覆自問這些問題。

  如果有一天,她必須描述五月,那會是真的嗎?她又何必描述五月?是自己須要表達,還是五月須要表達?

  表達自己,五月應該已經做得夠多了吧。五月對自己毫不保留,她所揭開的,有時候,還遠遠超過了我們所能忍受的。要說五月有什麼沒有表達,也許只是她們之間的故事。五月不是不能寫,是她特意沒有寫,即便寫過也只像個破綻百出的故事,一個事脈與輕重到那裡就兜不攏的空洞。

  剛認識的時候,五月歷史,她一無所知。五月看起來活得很好,幾乎可以說,生機勃勃。她簡直像個勁量飽滿的電池小熊,為不同的事務跑來跑去,用各種不同音調說不同性質的話。

  從表面的情節來看,她們兩個人生活毫無交集,個性也不相同,確確實實是不同故事裡的腳色,連活動場域也相隔遙遠,她多數時間留在徐州路的法學院,很少到羅斯福路這邊的大校園來,遑論活動中心,可以說是因為五月,她才真正走上了活動中心的二樓,在那裡看五月作各類花式表演,孔雀梳刷羽毛的交際舞。

  約在活動中心碰面,通常只為了一起離開活動中心。路上都說些什麼,已經不大記得,或許只是兩個好學生的談話,兩個女孩子的談話。

  那些話,與其接近感性,毋寧更是大塊大塊的理性,知識與經驗的分享讓她們跨越陌生,並不哀愁,而是愉快,表現得像堅強的孩子,在傷痕的記憶上跳房子,給經驗創造各式各樣的簡碼,像太宰治在《人間失格》玩弄詞彙小遊戲:汽船和火車是悲劇名詞,市營電車和巴士則是喜劇名詞。為何如此?怎麼分的?太宰說得很傲氣:「不知其理的不足以談藝術。」

  這是驕傲。難道不是驕傲?孤獨者,氣弱者,藉以依靠、藉以撐持的驕傲。這個驕傲不等量於知識,亦無關世俗所謂優等生的形象,不過是玩著一個只有對方才可以陪著一起玩的遊戲,棋逢對手,放心觸探彼此的直覺與天賦。

  五月形容自己像一隻貪婪的知識怪獸:「我們的求知欲可能讓我們一輩子受苦。」這是預言,但誰以為意呢,在那個驕傲的年紀,從不以為受苦是件沒意義的事。

  她們執著,往前,在那條椰林大道上,把她們聯繫在一起的,正是一條沒有人替她們準備好可她們必須獨力走向前的摸索之路,沒有父執輩,沒有引燈的導師,也沒有兄弟結盟,且連作為一個男子都不是的,形體單薄尚未長成的女性。宛如幾隻離群獨自冒險叢林的清瘦的鹿,遙望彼時多半仍由男性建立起來的資本與知識城邦,對她們顯露,既雄偉又荊棘,既召喚又無情。

  離開活動中心,又到底作過什麼呢?無非一起去看片子,去哪裡吃點東西,或在五月的房間裡,一本書接一本書,一個話題接一個話題。那時候,她們都剛踏上寫作之路,各自發表了幾篇作品,但五月有較她更大的藍圖與樂觀要做一個作家,五月房間,格整書架,哪個方位上放了哪幾本書,那畫面至今清楚留在她的腦海裡。

  之於五月,知識宛若祭壇,在那些書架的環繞下,她們揭露內心傷害的墳塚,她們的友誼在那裡生根,可以說,那些書架就是她們故事最早的背景。除了當年所謂文藝青年必讀的西方社科、哲學書,五月還鍾情安部公房、三島由紀夫,剛剛冒出頭來的村上春樹,以及,太宰治。

  光復書局所出版的《當代世界小說家讀本》早就斷版多年,但在彼時那真是一個精緻的禮物,每一冊都之於她們生命留下了痕跡。

  其中,李永熾翻譯的《斜陽》和《人間失格》尤為一個異數,五月為之傾倒,她雖不能完全同意,仍不得不承認其中有著什麼與她不同但依舊穿透打擊到她的沖力,一種不同的痛苦,但確實是痛苦,誠實到讓人迴避不了;每個靈魂都是不同的,但痛苦的靈魂之間有嗅覺般的共感。

  真正親近相處的時間,說來不會超過一年,但這一年,她們到底如何經歷對方的生命,又了解到什麼深度?五月從不吝於表達意見,也能變換不同方式引人說話,有時候她抵抗五月:你是把我當心理分析嗎?五月倒也不惱怒,嘴角仍有一抹微笑。很多人對五月的印象是,善於傾聽,善於撫慰,善於給人能量。

  不過,到底是在哪裡岔了出去,她很快便感覺到了五月笑容背後的匱乏與不安。愈靠近五月,愈直感到外表熱鬧的五月生命內底若非乾旱不毛,便宛如著了火般焦痛不已。後來與五月相處的記憶,愈來愈多的嗚咽與吶喊之聲。

  最糟的時刻,五月敘述裡不乏耽溺,不乏黑暗,不乏驚世駭俗,她聽著,沒有驚嚇,沒有走開,唯一使她無言以對的是關於暴力與血,無法承受痛苦而自殘的傾向。

  是的,五月自殘的傾向是很早的了。初識時候,她就已經在手腕用菸燙下了傷疤。相較於心靈所敏感到的痛苦,肉體顯得非常小,靈魂太巨大,承載不了,就忍不住想將肉體衝撞開來,加以毀滅,至少予以麻醉。

  很多年後,她讀柳美里(這個作家把自己獻祭/計於文學的程度是另一個令人咋舌的例子),再一次發現所謂意志的軟弱與堅強之別,實在主觀而難以相較。一方面承擔著常人覺得不可思議的經歷,但另方面卻可能因為小事而頓挫無依,情緒窘迫,無可控制要去做理智知其不可之事,甚至以嗑藥以死求其解脫。

  當大多數人感覺五月亮得像星,蹦蹦跳跳如小猴的青春時期開始,她便飽受五月死亡黑影威脅,一天到晚要提心吊膽她是否又傷了自己,是否真的會去死,擔心五月碰到足以致死的大小事,是的,純以表象,一般眼光來看,有些事可能真小,小到太宰所說:碰到棉花也會受傷,膽小鬼(弱蟲)有時連幸福也感到畏懼。

  世人當然可以批評這是軟弱、任性、依賴,但她就是沒法拿這些尺度去裁量五月;一切只是出於本性與極限,她只能試著理解,太宰的譬喻:生出「柔和善良」之心。

  那依舊還是一個平整乾淨的年代,乾淨得像天永遠是藍的,愛永遠是甜的;世界只是如肉眼所見,領袖就是領袖,百姓就是百姓;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對就是對,錯就是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個好人應該遠離罪行。

  或者,延續上面提到的太宰詞彙遊戲:罪,如果有罪,世人定義的罪是什麼?要不,也至少告訴我罪的對辭是什麼?法律?不,太宰搖搖頭:世人就是想得這麼簡單,裝腔作勢地生活。那麼,是善嗎?不,善是惡的對辭,不是罪的對辭。「神有撒旦之對,救贖之對是苦惱;愛有恨之對;光有暗之對。善有惡,罪與祈求,罪與悔改,罪與懺悔,罪與……啊,都是同義語。罪的對辭是什麼?」

  罪,及其對辭。《人間失格》一整個問到底的問號。如果有罪,罪是什麼?因為有罪,所以不值得同情?因為有罪,即便不幸也不得抗議?罪的對辭是什麼?神?有神嗎?還是僅僅只是「世人」?

  關於同性間的愛戀,她看五月作品《手記》,才知道當年以為五月都想過了,夠勇敢了,沒什麼困擾可以打倒她,沒問題的──這個預設是完全錯了。

  五月總表現得強韌。寫在《手記》裡那些核心底處的困難,五月到底有沒有講過呢?也許有,一起走路說話的時光,那些細細碎碎,那些糾結摧折的情緒恐怕全都是,只是她沒有聽到深處?不夠感同身受?她不以為人與人的情感需要因為性別而有那麼大的畫地自限,因此五月問題從來沒有驚嚇到她,甚至她有時以為五月放大了情感的痛楚,而把自己陷入痛苦自殘之境。

  相對五月,她太理性,彼時尚有資本足以撐持理性,相信理性足以梳理悲傷,以為聰明才智會勝過情慾折磨,事實上,應該是她沒能精準測量到五月的恐懼,不知五月內心深淵的恐怖。五月的話:我不要向前走,我不要成為我自己。

  想來五月是深深被恐懼挾持了。

  時代安靜得非常自私,沒有人對她伸出援手。

  彼時和五月讀太宰,總無法同意,膚淺地指責:一個人要死,何必偕人一同?死,不就孤獨至絕,還求作伴?況且是未必相愛、事後連名字都不能牢記的倆人,稱情死太浪漫。

  後來漸漸了解,這不是重點。重點在於這是怎樣一個被恐懼與不安追殺的人呀。太宰說,零餘者(日蔭者,天光日照,陰影下的人):人世中悲慘的失敗者與惡德者。

  零餘者聽了女侍常子對他說:「不要擔心(心配要りません)」,顫抖的心鎮靜下來。

  零餘者形容常子是那種「冰冷的寒風在身邊吹拂,只有落葉狂舞,已經完全孤立」的人,他把這投射為孤獨而深受打動,在她身邊宛如枯葉在水底找著了可依附的岩石,得以脫離不安和恐懼,得以不再以丑角掩飾自己寡言陰鬱的一面。因而,這個以世人眼光來看,疲倦寒酸的女人,之於太宰是,恩人般的女子。

  與恩人般的女子一同去投海,未必與愛有關,更多的是彼此的絕望與恥辱。

  解開腰帶,脫下斗篷。放在同一處,一起跳水。

  心配要りません。不要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