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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祖先(三部曲)》总序


novel(小说)和romance(罗曼史)(注 1)在英文里是不同的两个词语,在意大利文里只有romanzo这个字。虽说意大利文只运用romanzo这一个词,可是我们仍然懂得区分「小说」和「罗曼史」。依我看,收在这本书里的3个故事,就该被视为英文中的罗曼史。不过,在1950年代,人们要求意大利文坛(尤其要求我)提供小说,而不要罗曼史──也因此,当书中的3个故事在意大利面世的时候,读者就皱眉头了。从我开始发表著作以来,人们就一直把我认定为「写实主义」的作家;说得更真切一点,我算是「新写实主义」派──「新写实主义」这个当时通用的词,撷自电影圈(注 2)。读者的失望也让我错愕,因为我本来只把《分成两半的子爵》看成游戏之作,想偷偷发表,并不打算引起读者注意。结果,读者居然抗议我的戏作、认为我背弃了文学使命──这些大惊小怪的反应,我始料未及。

我在1946年写下自己的第一本小说以及第一批短篇作品,内容都是意大利战时的浪徒历险以及战后的社会骚动。我一直努力生产写实主义的小说,想要反映意大利的社会问题──可是,我觉得够了。(那时,我被称为「具有政治使命感的作家」。)而在1951年的时候,我正值28岁、一点也不确知自己是不是会继续写作,我开始自然而然去做我想要做的事──也就是,追索自童年起记忆里头最挚爱的人事物。读者希望我发表某种小说,要求我写下我「应该」写出来的书──而我偏要避开这种约束;我宁可去想象一本我自己乐于享受的书:这种书可能出自不知名的作家,或许来自异国时空,说不定在阁楼角落积尘多年之后才为人发现。

我一读再读某些作家的小说,也不知不觉将他们视为榜样──R. L. 史蒂文森(注 3)就是其中一位。我重视史蒂文森,因为他写下他自己爱看的书;此外,也因为史蒂文森身为一位精雕细琢的艺术家,懂得仿写古老的历险故事,以他自己的生命让这些旧作复活。对史蒂文森而言,写作就意味着翻译一份看不见的文本──所有的历险情节,奥秘故事,千百作家著作里意志与激情的冲突,都将精华汇集在这看不见的文本之中。史蒂文森运用他那准确而几无瑕玼的文体,以及他那舞步一般既激越又节制的韵律,将这看不见的文本其中精华加以翻译。(在世界文坛,仰慕史蒂文森的人少而精。仰慕者里头最显要的一位是波赫士(注 4)。

我私淑的另一典范,是「哲学故事」(conte philosophique),尤其是伏尔泰(注 5)的《赣第德》(Candide)。《赣第德》深得我心,因为它准确、轻盈、音韵宜人;再说,我对18世纪向来偏爱。此外,我也欣赏某些日耳曼浪漫主义作者的部分作品:比如沙弥索(Chamisso)、霍夫曼(Hoffmann)、阿尔宁(Arnim),以及艾兴多夫(Eichendorff)。

当然,我的文学启蒙并非只限于以上作品。有一位19世纪的意大利小说家,名叫伊波利托.尼耶佛(Ippolito Nievo,1831─1861),英年早逝,可惜他在意大利以外的国度没有够高的名声。他的作品就影响了我的《树上的男爵》。以中古时期查尔曼大帝宫廷武士为题的骑士罗曼史不少,《不存在的骑士》即伪装为其中一种版本。这些文学传统虽然未必在其它国家发挥持久的魅力,然而长年以来却一直在意大利文坛和大众之间广受欢迎;甚至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可以在西西里的傀儡戏中看见中古文学的踪迹。

我想要说明的是,透过上述这些文学形式的滤镜,我可能比较有能力来表现我的意念;如果我直接从自己的经验动手,反而不见得能够呈现够好的成果。躲藏在屏幕后面,我的书写可以更自在。至于要写什么呢?我当然书写自己必须说出来的唯一一回事:该如何面对我的时代、我的生命里的难题。

书中的三个故事透露了我的个人经验。先谈地理景观罢。虽然这些故事设定于想象中的国度(《不存在的骑士》发生于骑士诗歌中的不特定场景),故事之中却都洋溢着地中海气息:这也正是我这一辈子一直都在呼吸的空气。许多意大利文学都具有地域的根源。我向来回避地方色彩,因为地方色彩的认祖归宗特质并不合我意;可是,我的个人历史也的确是从一个特定的地域展开。我的家乡在圣雷莫(San Remo),位于里维拉(Riviera)海滨;在上个世纪,英国人闯进里维拉之后就爱上这块乐土,这里的战后建设已经全面改变原来的风貌。我的婴儿期、童年、青春期,都在圣雷莫度过,一直到我25岁为止,都没有离开这里的高山大海,我父亲的家族更在此地居住了几世纪之久──所以,当我想要述说发生在想象国度的想象故事时,我自然会以我的生长地──里维拉──来形塑故事里的场景。也因此,虽然里古利亚的(Ligurian)海滨树林早已灭迹多时,我却在《树上的男爵》中将该地风光描写成绿意盎然的圣地。

书中的三个故事有其共同之处。故事的起点都是非常简单、非常鲜明的意象或情境:劈成两半的男子,两片人体各自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爬到树上的男孩不愿意下来,一辈子在树上度过;一具中空的甲胄自认为是一名男子,不断贯彻它自己的意志力。这些故事由意象滋长出来,而不是来自我想要阐述的理念;意象在故事之中的发展,也全凭故事的内在逻辑。这些故事的意义──准确地说,这些故事以意象为基础而衍生的意义网络──总是有点不确定的;我们无法坚持一种毫无疑义的、强制认可的诠释。

我尤其想请读者注意故事意象和情节所提供的道德课题。《分成两半的子爵》讨论了缺憾、偏颇、人性的匮乏;《树上的男爵》的题旨则包括孤立、疏远、人际关系的困顿;《不存在的骑士》探索空洞的形体以及具体的生命实质,自我建塑命运以及入世的意识,还有出世的全然撤离。除了以上这些基本要点之外,我不想再提供其它解释:因为读者必须以自己的意愿去解读这些故事──或许读者也根本不必费力解析故事,只要读了愉快就好──这样的读者反应,就让身为作者的我心满意足了。所以,不论这些故事被当成存在主义还是结构主义的作品,被马克思主义还是新康德主义的读法诠释,或者进入弗罗伊德还是荣格的方法分析,我都开心接受。毕竟,我想欣然指出:据我所知,光凭单单一支钥匙就想打开一切的锁,是不可能的事。

《分成两半的子爵》写于1951年,《树上的男爵》写于1957年,《不存在的骑士》写于1959年。在这些故事中,也可以嗅见我写作当下的文化界氛围:

《分成两半的子爵》表露对于冷战分裂的嫌恶:其它国家的割碎,也牵连国土并未分化的我们;《树上的男爵》探讨了知识分子在理想幻灭的时候,该如何在政治洪流中知所进退;《不存在的骑士》则对「机构人」(注 6)提出批判。老实说,虽然在3个故事中,《不存在的骑士》的时空乍看之下和现世的距离最为遥远,可是我却认为这个故事也最深切触及我们当前的处境。

我一直以为,此三部曲可以为当代人类描画出一幅家谱。所以,我把这3本书合并重印于一册,称为《我们的祖先》:如此,可以让我的读者浏览一场肖像画展,从画像中或许可以辨识出自己的特征,奇癖,以及执迷。


注释:

1. 「罗曼史」在台湾社会指称爱情小说,然而在英美文学领域的意涵却非如此。相对于着重呈现社会与历史的「小说」,「罗曼史」的幻想成份高、抽离近当代情境。比如,以19世纪资本主义发展为背景的叙事作品会被视为「小说」,而述说中古世纪骑士斗龙的文本则会被当成「罗曼史」。不过两者之间未必有截然的区隔。

2. 意大利电影圈在第2次世界大战之后,年轻一代的电影导演纷纷以残破器材拍摄战败国的民不聊生,蔚为风潮,称为「新写实主义电影」。代表作包括狄西嘉(De Sica)的《单车失窃记》(Ladri di biciclette)等。

3. 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Balfour Stevenson,1850-1894),苏格兰诗人、小说家。代表作包括《金银岛》(Treasure Island)以及《化身博士》(The 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等。

4. 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阿根廷诗人、小说家、学者。代表作包括《小说集》(Ficciones)以及《砂之书》(El Libro de arena)等。

5. 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法国当时极具影审力的作家、哲学家。

6. 「机构人」在英译本中为Organization man,意思应指「处于机构中的人」、「受困于制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