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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当众宣布


当众宣布

接下来是梦幻般的1月,表面上时间静止不动,似乎1947年根本没有来到。(这时候,自然,其实,……)这期间内阁使团[①] - 老帕锡克-劳伦斯,聪明的克里普斯,军人A. V. 亚力山大 - 发现他们有关政权转换的计划失败了。(但是,自然,这其实只有半年,之后就……)这时韦维尔总督[②]知道大势已去,快要下台,或者用我们更生动的说法,完蛋了。(这一点,自然,其实只是加快了事态的发展,因为这使最后一任总督上任,这些人……)这时候艾德礼先生似乎太忙了,他只顾同昂山[③]先生决定缅甸的未来。(这时候,自然,其实他正在向最后一任总督简单介绍情况,然后再宣布对他的任命;将要成为最后一任总督的那个人正在晋见国王,获得了全权代表的权力;这样要不了多久,很快……)在这期间立宪会议没能制订出一部宪法来,只能自动休会。(但是,自然,其实最后一任总督蒙巴顿伯爵随时可能上任,随之而来的是那个不可阻挡的时刻,他用士兵的刀将次大陆一分为三,还有他那位躲在厕所里锁上门偷偷吃鸡胸脯肉的妻子。)在这个镜面一样的平静之中,你没法看到巨大的机器正在碾磨着。正是在这期间,我的母亲,崭新的阿米娜·西奈(尽管她内心波涛汹涌,但她表面上还是十分平静,一切如常)有天早上醒来,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因为她夜里没有睡好,由于失眠舌头也粘乎乎的,在不知不觉中,她不由自主地大声说道:“阳光怎么会到了这里啦,真主?它升起的地方不对呀。”

……我得打断自己的话了。我本来今天不打算这样的,因为每当我的叙述变得不够自然,每当我像个木偶耍得不好的幕后牵线人,不留神把牵线的手露出来时,博多就会不耐烦起来,但我只是必须表示抗议。因此,在闯入到新的一章 - 碰巧我把这一章命名为“公开宣布”之后,我发布(以最强烈的字眼)以下一则有关医疗方面的警告:“某个名叫N. Q. 巴利加的大夫,”我要当众宣布 - 从屋顶上!通过光塔上的扩音器!- “是个江湖骗子。应该将他关起来,除名,扔到窗外去。或者,更重一些,叫他给自己乱开药方,让他吃下去身上长出麻风样的疖子来。该死的笨蛋,”我强调了自己的观点,“连自己鼻子底下的东西都看不出来!”

在出掉气以后,我得把我母亲为太阳的奇怪行为担心的事情搁一搁,回头来说明一下这件事。我们的博多听说我要分崩离析之后大为惊慌,便私底下去找这个巴利加 - 这个画符的骗子!这个胡乱抓些草药的家伙! - 结果呢,这个骗子(我不想对他详加描述给他面子)上门来了。我因为不明就里,又看在博多的面上,便让他对我进行检查。我没有料到事情竟会那样,最糟糕的就是他干的好事。你听听就知道能不能相信他的话了,这个骗子竟然声称我没有毛病!“我压根儿没有看到什么裂缝,”他用悲悲切切的声调说,与纳尔逊[④]攻打哥本哈根时不同的是他连一只好的眼睛都没有,他的眼睛之所以会瞎,并不是因为这个天才脾气倔强不肯下火线,而纯粹是愚不可及带来的结果!他瞎着眼睛,指责我心态有问题,认为我的证词靠不住,还有其他一些天知道的什么话儿:“我压根儿没有看到什么裂缝。”

最后,还是博多把他赶走了。“没关系,大夫先生,”博多说,“我们自己会照料他的。”在她的脸上我看到一丝表示悔恨的神色……巴利加走了,再也不会回到这些文字当中来了。但老天爷呀!难道医师这个行业 - 阿达姆·阿齐兹大夫的职业 - 竟然堕落到如此地步了吗?堕落到巴利加这样的粪坑里?说到底,假使果真如此的话,那大家都不需要大夫了……这又使我回过头来说一说,阿米娜·西奈怎么会一大早醒来时嘴里咕噜着太阳的事情。

“它升起的地方不对!”她无意中叫道。由于夜里没有睡好,她头脑里嗡嗡直响,等到稍稍清醒一些之后,她认识到了在这个颠来倒去的月份里自己老是产生错觉的原因。她所以会产生这种错觉,只是因为她如今是睡在德里她的新丈夫家里,这间房子朝东。因此事实真相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并没有变,变的只是她自己的位置……但是,尽管她对这一基本事实有所了解,并且也明白自从她来到此地之后所犯的许多类似错误也是出于同一原因(因为太阳常常把她弄得七颠八倒的,仿佛她的心灵拒不接受她这一环境的改变,拒不承认她地面上这张新床的位置),她心头总是乱糟糟的,没法完全定下神来。

“说到底,一个人总是要离开父亲的,”阿齐兹大夫大夫在女儿告辞时跟她说。母亲大人接着说:“家里又多了个孤儿,叫什么名字来着,不过没关系,穆罕默德也是孤儿。这对你那个阿赫穆德·西奈也适用,叫什么名字来着,至少他是半个克什米尔人。”然后,阿齐兹大夫大夫亲手把一个绿色铁皮箱子送到火车包厢里面,包厢里面阿赫穆德·西奈正在等他的新娘呢。“照这些东西看,嫁妆不算少也不算多,”我外公说,“我们没有万贯家财,你是知道的。但我们给你够多的了,阿米娜会给你更多东西的。”在那只绿色的箱子里,有病人为表示谢意而送给阿齐兹大夫大夫的银茶炊、织锦莎丽、金币,总之是个百宝箱,里面的展品代表了他治愈的疾病和挽救的病人。这会儿阿达姆·阿齐兹大夫在送上嫁妆之后,又(用自己的手)抱起他女儿把她交到那个男人手里,这个人给她重新起了名字,也可以说是重新塑造了她,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他既是她的新丈夫,又可以说是她的新父亲……火车开动了,他在站台上(迈开自己的脚)跟着走了一段。他仿佛是接力跑的选手跑完了自己那一圈,站在那里,目送火车加快速度向首都驶去,飞快地驶入到接力跑新的一圈当中去了。他身边烟雾缭绕,又是卖连环画册的小贩,还有乱七八糟的孔雀毛扇子和滚热的小吃,蹲在地上的脚夫懒洋洋地大声说着话,小车上推来了石膏做的动物玩具。在车厢里崭新的新人阿米娜·西奈把脚搁在绿色铁皮箱子上坐着,因为箱子高了一英寸,没法塞到座位底下去。她的凉鞋搁在保存着她父亲的成就的上了锁的百宝箱上,飞快地驶向她的新生活,只剩下阿达姆·阿齐兹大夫一心一意地研究如何将西医和伊斯兰传统医学结合起来,这种尝试渐渐使他不胜其烦,他确信在印度迷信、巫医和各种各样的妖术占有绝对的优势,它们的支配地位永远无法打破,因为伊斯兰传统医师拒绝进行合作。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世界似乎变得越来越虚幻,他开始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怀疑,因此等到他看见了他永远无法相信或者不相信的真主的时候,他或许倒是期望有这么一回事呢。

火车驶出车站了,阿赫穆德·西奈跳起身,将车厢包间的门闩上,又把百叶窗放了下来,这使阿米娜很有点惊诧异;但突然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外面有人一边在转门把手,一边喊着:“放我们进来,老爷!太太,做做好事吧,请您老爷把门开一下。”在这个故事当中所有的火车上,总是有人这样敲门要进来。在到孟买的边境邮车上,在后来所有的快车上,都是一样。这听起来总是怪可怕的,直到最后我也到了门外面,死命地抓住门不放,乞求着:“哎,老爷!放我进来,老爷。”

“逃票的,”阿赫穆德·西奈说,但这些人并不仅仅是逃票的。他们还是一种预兆,很快就会有别的预兆出现。

……这会儿太阳升起的地方不对。她,我的母亲,躺在床上,觉得很不舒服,但同时也为自己身体内部发生的变化兴奋不已,这暂时还是她的秘密。在她身旁,阿赫穆德·西奈呼噜呼噜地打着鼾。他不会失眠,从来不会,尽管有那些麻烦事儿,使他把一个装满了钱的灰色袋子在他以为阿米娜没有看见的时候塞到了床底下。我父亲睡得很沉,我母亲的最大的天赋使他无忧无虑,这种天赋果然要比那只绿色铁皮箱子里的东西贵重得多:阿米娜·西奈给阿赫穆德·西奈带来的礼物是她终日操劳不知疲倦的天性。

从来没有哪个人像阿米娜那样认真的。她皮肤黝黑,眼睛亮闪闪的,生来就是世界上最一丝不苟的人了。她一刻不停地把旧德里这所房子走廊和房间里的鲜花摆放妥贴,地毯也是反复挑选。为了一张椅子该放在哪儿最好,她可以左思右想二十分钟。她在这里稍稍动一动,在那里作一点小小的修改,等到家里布置好了以后,阿赫穆德·西奈发觉原先这个孤儿的居所变成了一个温柔可爱的家。他还没起床,阿米娜就起来了,她手脚一刻都闲不住,什么东西都要擦干净,连竹门帘都要去擦(后来他只好雇了个男仆来干这事)。但阿赫穆德·西奈从来不知道的是,她妻子最坚决最富献身精神的事情并不是用在他们生活的外表,而是用在阿赫穆德·西奈这个人身上。

她干吗要嫁给他呢? - 为了寻求安慰,为了孩子。但一开始失眠使她精神恍惚,她无法达到第一个目的,而孩子呢又不是说有就有的。因此阿米娜发现自己梦见那个不能梦见的诗人的脸孔,醒来时嘴唇上挂着那个不能说出来的名字。你会问:那么她怎么办呢?我的回答是:她咬紧牙关,努力恢复正常的心态。她这样告诫自己:“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傻瓜,你到现在还看不出谁是你的丈夫吗?你难道不知道做丈夫的应该得到什么吗?”为了避免对这些问题的正确答案进行毫无结果的争论,让我声明一下,我母亲的看法是,做丈夫的应该得到绝对的忠诚,以及毫无保留的全心全意的爱。但这就有难处了:纳迪尔汗的影子还老在阿米娜的心里出现,失眠又不时来捣蛋,她觉得自己自然没法给予阿赫穆德·西奈这两样东西。因此,她便发挥自己勤勉的天性,训练自己来爱上他。为了做到这一点,她在自己内心将他无论在身体上还是行为上都划分为一个个的小块,将他分成嘴唇啦、口头禅啦、偏见啦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总而言之,她也堕入到她父母那开洞的床单的魔法之中,因为她决定一点一点地爱上她的丈夫。

每一天她都要选出阿赫穆德·西奈的一小部分,集中她的全部精力,直到自己觉得一点也不再陌生,直到她感到自己内心的喜欢逐渐上升为温情最后成为爱情。就这样,她渐渐爱上了他的大嗓门,他说起话来震得她耳鼓直响,使她发抖。他一早总是兴致勃勃,但一等到修面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 在每天早晨刮脸过后,他的态度便变得严肃生硬,一本正经,难以接近。他那双像兀鹰一样半张半合的眼睛看起人来冷冷地令人难以捉摸,她确信他内心其实很是善良,只是看不出来罢了。还有他下唇突出在上唇外面的样子,以及由于他个子矮,他不许她穿高跟鞋……“天哪,”她跟自己说,“看来每个人身上都有成千上万种不同的东西值得你去爱的!”但是她并不气馁。“归根到底,”她暗中自喻自解说,“有谁会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呢?”她继续学习着去爱他钦佩他那么爱吃油炸的食品,又是那么会引用波斯语的诗句,以及他生气时双眉紧锁的神情……“照这样下去,”她寻思着,“在他身上总是会有新的东西值得我爱的,这样我们的婚姻也就不会渐渐变得索然寡味了。”就这样,我的母亲勤勤恳恳地在这个古老的城市里安下心来。那只铁皮箱放在一个旧柜子里,没有打开。

阿赫穆德呢,在不知不觉之中,发觉他自己以及他的生活受到了妻子的影响,他对此也没有起疑,最后,他渐渐变得很像一个他从来都不认识的人,他住的地方也变得很像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地下室。这种刻苦的魔法极其隐晦,也许阿米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促成这一切的正是她本人,在这种魔法的影响下,阿赫穆德·西奈发觉自己的头发越来越稀,头上剩下来的那几根头发变得又直又油,他再也不愿意去剪,结果长得盘到了他耳朵上面。此外,他的腹部也开始向外扩张,最后变成了一个软绵绵的大肚皮,我脸伏在它上面,常常会闷得透不过气来。不过我们没有哪个人将它和纳迪尔汗的胖肚皮联系起来,至少在主观上不会这样。他的远房表妹佐赫拉跟他撒娇说:“表哥,你得减肥才行,要不然我们就吻不到你了!”但是没有用……渐渐地阿米娜在旧德里建成了一个由软垫子和帷幕构成的天地,窗子挂的窗帘尽可能不让光线照进屋来……她又用黑布将竹门帘托起来。所有这一切细微的改动帮助她完成一个无比艰难的工作,那就是逐渐承认她必须爱上一个新的男人。(但她仍然很容易受到那个虽遭禁止但仍在梦中出现的形象的影响……而且她一向对头发又长又直、肚皮软软的男子很有好感。)

你从旧城区看不到新市区。在新德里,一伙粉红色皮肤的征服者建造了粉红色石头的宫殿。但旧德里那些狭窄的巷子里的房子东倒西歪的,乱糟糟地簇拥在一起,挡住了视线,使你无法看到那些象征权力的玫瑰色大厦。反正也没有什么人会朝那个方向望。在围绕着钱德尼巧克的那些穆斯林居住区里,人们觉得望望自己家里的天井已经够满意的了,大家总要把窗户阳台上的竹帘子放下来。在那些小巷子里,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一见面便拉着手,勾起胳膊亲吻,他们撅着屁股面孔朝里站成一圈。这里没有绿化,牛也不敢过来,它们明白自己在这里不是圣物。自行车铃声不住地响着,在这些刺耳的噪音中最响的是街头水果贩子的叫卖声:“先生们,来啊,尝尝椰枣呀!”

除了这些声音之外,在那个我父母亲正试图向对方保持秘密的1月份的上午,又传来了穆斯塔法·基马尔先生和S. P. 伯特先生紧张不安的劈劈啪啪的脚步声;另外利法法·达斯的那只鼓也在不断咚咚地响着。

当劈劈啪啪的脚步声刚传到在这个居住区的小弄子里时,利法法·达斯的西洋镜和鼓离这儿还有一段路。劈劈啪啪的脚步声从出租车上下来,冲到了小巷里面去。这时候呢,在街角的住所里,我母亲站在厨房里面搅小扁豆粥当早餐,她无意中听见我父亲正在同他的远房表妹佐赫拉说笑。脚步劈劈啪啪地跑过了卖水果的和手拉手的二流子。我母亲听到的是:“……你们新结婚,我总忍不住要过来看看,我真没法跟你讲!”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父亲真的脸红了。那年头可以说是他最相貌堂堂的时候,他的下唇还没有怎么突出来,眉心当中的皱纹呢一点也不深……阿米娜一面在搅小扁豆粥,一面听见佐赫拉尖声说道:“哦,瞧,粉红的!可是表哥呀,你皮肤这么白!……”他让她听着桌上收音机里全印广播电台的节目,而阿米娜是不准听的。拉塔·曼格什卡尔正在唱一首带着哭腔的情歌。“就像我,你看不是吗,”佐赫拉继续说道,“我们会有可爱的粉红色的娃娃,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不,表哥,又白又嫩的一对儿,对吗?”脚步声劈劈啪啪响着,平底锅里不住地搅动,那里在说:“长得黑多糟糕呀,表哥,每天早上醒来照照镜子,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儿,皮肤一黑就证明你长得不如别人!她们自然心中有数,连黑炭也知道皮肤白的好看,你说是不是?”脚步这会儿很近了,阿米娜手上拿着罐子,大步跨进饭厅里,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发作出来。她心想她干吗非要在今天来,我今天有事情要讲,还得当着她的面向丈夫要钱。阿赫穆德·西奈就喜欢妻子甜言蜜语地向他讨钱,他就喜欢妻子一边灌迷魂汤,一边搂搂抱抱地抚摸着哄着,直弄得他睡裤里面那话儿都蠢蠢欲动,把膝头的餐巾都顶了起来。对此她并不在乎,她认真刻苦,已经学会把这件事也爱上了,在她要钱时她总是甜甜地边抚摸着他边说“好人儿,心肝,请你……”以及“……只要一点儿我就可以去做好吃的还可以付账了……”以及“你真大方,你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吧,我知道一定会够用的”……这些街头讨饭的伎俩,这会儿倒要当着这个眼睛滴溜滚圆、咯咯傻笑还大声说着什么黑炭的那个女人的面。脚步声几乎到了大门口,而在饭厅里的阿米娜呢,手上拿的滚热的小扁豆粥就在佐赫拉那个傻丫头的脑袋旁边,几乎就要砸上去了。这时佐赫拉大叫起来:“噢,在这里的人自然除外!”她并不知道阿米娜是不是偷听到方才说的话,这样说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接着:“噢,阿赫穆德表哥,你真是太糟糕了,怎么会以为我说的是我们亲爱的阿米娜呢,她其实并不怎么黑,只不过是像站在暗影中的白种女士罢了!”阿米娜手上拿着罐子,望着那个漂亮脑袋,心里寻思着“我要不要来一下?我有没有这个胆量?”她终于平静下来:“今天是我的重要的日子,至少她提到了孩子的事,因此我就比较容易……”但已经太迟了,拉塔那带着哭腔的歌声盖住了门铃的响声,所以他们没有听见男仆老穆萨去开门;拉塔的歌子也使他们没有听清劈里啪啦上楼的脚步声。就这样,穆斯塔法·基马尔先生和S. P.伯特先生突然闯进门,他们拖着步子停了下来。

“那些不法之徒犯下了滔天罪行!”基马尔先生(阿赫穆德·西奈从来没有见过谁像他那么瘦的)一开口便是这些很古怪的词语(因为他爱好旁听诉讼,结果呢他说话就染上了法庭上的口气),这句话引起了一连串可笑的惊惶失措的反应。小个子的S. P.伯特说起话来尖声尖气,像是没有脊梁,他的眼神像猴子似地游移不定,他讲了几个字,把事情挑明了:“是啊,是纵火犯!”佐赫拉一听这话,立刻条件反射似地一把抓起收音机,捂在胸口上,拉塔的歌声也听不清了,她尖叫道:“噢天啊,噢天啊,什么纵火犯,在哪儿?在这所房子里吗?噢天啊,我觉到热烘烘的!”阿米娜手上拿着小扁豆粥,直僵僵地站在那里,只是望着那两个西装笔挺的人发呆。她丈夫呢,这会儿把秘密丢到了九霄云外,他虽然刮过了脸,但还没有穿西装,他一下站起身来,问道:“是库房吗?”

库房也好,货栈也好,仓库也好,随你怎么叫都行;但阿赫穆德·西奈这句话一出口,房间里立刻一片肃静,当然只剩下从佐赫拉双乳之间发出来的拉塔·曼格什卡尔的歌声。因为这所位于市郊工业区的大房子是这三个人合伙拥有的。“老天保佑,别是库房,”阿米娜默默祈祷着,因为漆布这一行生意好得很 - 通过这时已在德里武装部队总司令部当副官的佐勒非卡尔少校,阿赫穆德·西奈获得了一份合同,负责向陆军提供漆布上装和防水桌布 - 他们赖以为生的大批货物就存放在那个仓库里面。“谁会干出这种事来呢?”佐赫拉带着哭腔问,那口气同她乳房间传出的歌声很是相配,“这年月怎么把一些疯子随便放到大街上了呀?”……接下来阿米娜第一回听到了她丈夫一直瞒着她的那个名字,在那时候,许多人一听见这个名字就心惊肉跳。“是罗婆那[⑤],”S. P. 伯特说……但罗婆那是多头妖魔的名字,那么,是妖魔跑出来了吗?“真是胡说八道!”阿米娜说,她就像她父亲那样讨厌迷信的说法,便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基马尔先生告诉她:“这是一群下流胚组织起来的,太太,是一群纵火犯。如今世道真是乱透了,太乱了。”

库房里是一卷又一卷的漆布,还有基马尔先生经营的商品:稻米、茶叶、小扁豆 - 他在全国大量收购贮存,作为对付那个多头多嘴巴的贪婪的妖怪、免受它伤害的手段,这个妖怪就是公众,要是由它作主,在物品丰富的时候它会把价钱压得没法再低,敬畏真主的生意人只有饿死,而倒是养肥了这个妖怪……“经济就是短缺,”基马尔先生宣称,“因此我的存货不仅可以使物价保持在适当的水平,而且支撑了经济本身的结构。” - 此外,在库房里还有S. P. 伯特储备的货物,都装箱叠好,箱子上印着“阿格牌”几个字。我不必告诉你“阿格”的意思就是火,S. P. 伯特是制造火柴的。

“我们得到消息,”基马尔先生说,“只是说工业区失火了,并没有说是哪个库房。”

“为什么会是我们的呢?”阿赫穆德·西奈问,“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付款的时间还没有到呀?”

“付款?”阿米娜打断了他的话,“付给谁?付什么东西?丈夫,先生,我的好人儿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了呀?”……但S. P. 伯特说了声“我们得去一趟,”阿赫穆德·西奈就走了,身上还穿着皱巴巴的睡裤,劈里啪啦地跟着一个瘦子和一个胆小怕事的冲出家门,屋里只剩下一口也没有吃的小扁豆粥和两个眼睛瞪得老大的女人,还有拉塔在瓮声瓮气地唱歌,罗婆那的名字仍然在空气中飘荡着……“太太,那是一帮无恶不作的家伙;全是些胆大妄为的无赖杀人犯!”

S. P. 伯特最后抖抖索索说了这句话:“天杀的印度教纵火犯,太太,这可叫我们穆斯林怎么办呢?”

罗婆那帮是怎么回事呢?这是个狂热的反穆斯林运动组织,这在印巴分治之前动乱的日子里是很寻常的事,那时候有人把猪头放在星期五清真寺里也不受惩罚。它半夜里派人出去,在德里的新城区和旧城区刷大标语:“谁要分治就让他进地狱!”“穆斯林是亚洲的犹太人!”等等等等。它纵火焚烧穆斯林人开的工厂、商店和库房。但还不止于此,还有一些不为常人所知的秘密:罗婆那帮在表面上只是一个鼓吹种族仇恨的组织,但其实它是一个精心策划出来的商业团体。穆斯林商人接到匿名电话,收到用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字拼凑起来的信件,要他们一次付出一大笔款子,要不然就烧掉他们的财产。有趣的是,这个黑帮还很讲信用,付款之后从来不会再要第二次。他们说到做到,要是不把一个装满了钱的灰色袋子交去,过几天商店、工厂库房全会化为灰烬。大多数人还是付钱,因为去报警的话看来更危险。在1947年,穆斯林是无法信任警察的。据说(对此我无法证实)当敲诈信送来时,其中还夹着一份“满意的顾客”的名单,他们交了款,生意照做下去。罗婆那帮就同其他行业一样,还提供证明自己信誉良好的文件。

两个身穿西装、一个穿着睡衣的人从穆斯林居住区小弄堂里跑出来,来到等在钱德尼巧克的出租车跟前,引得别人好奇地观看。这不仅因为他们的衣着反差太大,还因为他们尽力不让自己快跑。“不要显出惊慌的样子来,”基马尔先生说,“显得镇静些。”但是他们的脚不听话,老是要往前冲。他们快跑几小步,随后又努力装作是在不慌不忙地走路,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居住区。一路上从一个年轻人身边走过,这人推着一个装了轮子的黑色金属西洋镜,手上还拿着一面小鼓,这就是利法法·达斯,他正要赶到即将发布一项重要的宣示的地方,本章的名字正是来自这一宣示。利法法·达斯一边敲着鼓,一边喊道:“来看啊,来看啊,样样都有!来看德里啊,来看印度啊,来看啊!快来看,快来啊!”

但阿赫穆德·西奈有其他东西要看。

居住区里的孩子对当地大多数居民有他们自己的叫法。有三家相邻的他们称之为“斗鸡的”,因为这三家一家是信德人,一家是孟加拉人,夹在他们当中的是在穆斯林居住区很少见的印度教徒。信德人和孟加拉人已经很不同了,他们说的语言不一样,饮食也不同,但他们都是穆斯林,他们都讨厌这家插在当中的印度教徒。他们从自家屋顶上朝这家人房子上扔垃圾,他们从窗户里面用不同的语言朝这家人骂粗话,他们把小块小块的肉扔到那家人的门上……而这家人呢,便付钱给街上的顽童朝另两家窗户上扔石头,石头上还包着纸,上面写着:“等着瞧吧,到时候会收拾你们的”……居住区的小孩也不用我父亲的名字称呼他,他们称他是“没法跟着自己鼻子走的那个人。”

阿赫穆德·西奈这个人的方向感极其糟糕,要是让他独自出门的话,他连在家附近弯弯曲曲的小弄堂里都会迷路。巷子里那些流浪儿童有好多次遇见他愁眉苦脸地在路上乱转,末了还付四安那[⑥]一张的钞票叫他们送他回家。我提这一点是因为我相信我父亲老爱走上岔路的这种天赋不仅仅影响了他这一辈子,这也是他所以会爱上阿米娜的原因(因为纳迪尔汗这件事表明她也会走上岔路)。除此之外,他无法跟着自己鼻子走的天性也多少遗传给了我,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我的鼻子从别处继承到的本领,使我年复一年嗅不出正确的路……不过现在就说到这里吧,因为我已经给了那三个商人足够的时间走到工业区去了。我想再说一句的只是(照我看这是他缺乏方向感的一个直接结果),我父亲这个人,就连他成功的时候,也总带着一股迟早会失败的臭气,你可以闻到就在拐角处有个岔路在等着他呢,尽管他经常洗澡,这个气味也还是洗不掉。基马尔先生闻到了它,他私底下对S. P. 伯特说,“老兄,这些克什米尔来的家伙,有件事谁都知道,就是他们从来不洗澡。”这一不实之词将我父亲同塔伊联系起来……当年自我毁灭的怒火冲昏了塔伊的头脑,从此他再也不肯保持清洁。

在工业区,尽管救火车吵得要命,但守夜的顾自睡得好好的。为什么呢?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因为他们同罗婆那帮的暴徒做了一笔交易,这帮人要来之前先把消息透露给他们,他们便服下安眠药水,把吊床从工业区房子里拿走。这样那帮人就避免了暴力的发生,而守夜的也增加了他们那点微薄的工资。这样的安排对双方都有利,的确很高明。

夹在呼呼大睡的守夜人当中,基马尔先生、我父亲和S. P.伯特眼看着了火的自行车化成浓浓的黑烟升上天空。S. P.伯特、父亲和基马尔先生站在救火车旁边,心头一阵轻松,因为失火的是阿朱那印度自行车公司的库房 - 阿朱那这个牌子来自印度教神话中的英雄[⑦],但这并没有能掩盖住这样一个事实,即这个公司的老板其实是穆斯林。就在这种轻松的心情中,父亲、基马尔先生和S. P.伯特呼吸着被纵火焚烧的自行车发出来的气味,阿朱那印度自行车那些烧焦的车轮、那些化成了蒸汽的链条、铃铛、后座挂包、车把手,还有那些变了形的车架发出的浓烟在他们的肺里进进出出,呛得他们又是咳嗽又是吐痰。在熊熊燃烧的库房前面的一根电报杆上钉了一个用硬纸板胡乱画成的面具 - 上面是个多面的妖怪 - 好些呲牙咧嘴的面孔,撅着宽宽的嘴唇,鼻孔通红。这是混世魔王、多头妖魔罗婆那的面孔。这些面孔气鼓鼓地俯视着那些守夜人的身体,这些人睡得太沉了,没有哪个人 - 无论是救火队员、还是基马尔先生,还是S. P. 伯特,还是我父亲 - 忍心去打搅他们,自行车脚蹬子和内胎化成的灰烬从空中飘落到他们身上。

“这生意完蛋了,”基马尔先生说。他并不是对此感到同情,他是在批评阿朱那自行车公司的老板。

瞧:灾难(同时也是一件令人宽慰的事)的乌云在早晨变了色的天空中升起,结成了一个球。看它如何一路朝西往旧城区的中心飞去;真主啊,它就像是一个手指,指着钱德尼巧克这个穆斯林居住区!……在那里,就在这时,利法法·达斯正在西奈家的那个弄堂里吆喝着:

“快来看啊,样样都有,来看全世界啊,来看啊!”

几乎到了发布公告的时候了。我不否认我很兴奋:我待在有关我自己的故事的背景之中已经太久了,尽管还要等一段时候我才可以上场,但能先有机会朝里面看上一眼也是好的。因此,我满怀期望,随着天空中那个手指,朝下面望一望我父母住所那一带的情况吧,在那里弄堂里自行车驶来驶去,街头小贩叫卖着纸包的炒鹰嘴豆,撅着屁股的二流子手拉着手在街上晃荡,一片片纸条在空中飞舞,糖果摊子上飞起一大团一大团的苍蝇……由于是从天空中俯瞰下去,因此这一切都显得很矮小。还有很多小孩子,一群一群的,都是听到了利法法·达斯咚咚响的神奇的鼓声和他的吆喝跑出来的,“顿亚戴克霍”,意思是“看看全世界呀!”没穿短裤的男孩子,没穿背心的女孩子,穿着白色校服的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们的短裤用松紧背带吊着,吊带的扣子是像蛇一样的S形状,还有手指胖乎乎的小胖男孩子。大家都拥到了装在轮子上的黑匣子周围,这其中就有这个特殊的女孩。这个女孩两道浓黑的眉毛连成了一条线,她就是那个粗鲁的信德人家的八岁的女儿,这家人家已经在屋顶上升起了那个尚未诞生的巴基斯坦国旗,就在这会儿他也还在咒骂邻居,他的女儿手上拿着四安那的钱冲到街上,脸上的神情就仿佛是小矮人当中的女王,她的嘴里随时都会吐出要人命的话来。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不知道,不过我认识那两条眉毛。

利法法·达斯呢,糟糕的是,他不巧刚好把他那个黑匣子靠在一道有人在上面画了个万字图案的墙上,(在那时候你到处可以看到万字图案,极端主义的国家义勇服务团把每道墙都画上了万字,不是纳粹的那一种,那种方向恰好相反,而是古代印度教代表权力的符号,它的名字在梵文中就是善的意思)……我一直在为他出场大吹大擂的这个利法法·达斯是个年轻人,平时不显山露水,只有当他笑起来时或者摇起鼓来时你才会注意到他,他一笑就变得很迷人,鼓一摇呢孩子们就忍不住要跑过去。在全印度,这些摇鼓的吆喝着:“第里戴克霍”,意思是“来看德里呀!”但此地就是德里,利法法·达斯就把他的吆喝改动了两个字。“来看全世界呀,样样都有呀!”这话当然是言过其实的,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心里也老琢磨着是要多弄点东西,因此他想尽一切办法做到样样都有,把越来越多的明信片插到他的西洋镜匣子里。(我突然想起了纳迪尔汗的那位画家朋友,这种企图要把现实世界的一切纳入自己作品中的冲动,是不是一种印度病呢?更糟糕的是,我是不是也染上这种毛病了呢?)

在利法法·达斯的西洋镜里面有泰姬陵、米纳克西神庙和圣河恒河的照片,也有一些当代的著名镜头,这是利法法·达斯在试图收集更多现代题材的冲动下加进去的 - 例如斯塔福特·克里普斯离开尼赫鲁的住所呀,不可接触的贱民被人触摸呀,一大群读书人卧在铁轨上呀,还有一幅做海报的剧照,上面是个欧洲女演员头上垒着山一样高的水果 - 利法法·达斯把她称之为阳台上的卡门。甚至还有一幅裱在卡片上的新闻照片,上面是工业区大火。利法法·达斯并不认为有必要向观众隐藏当代那些令人不快的画面……在他来到这些弄堂里时,常常有很多大人和小孩来看他那个黑匣子里又添了什么新东西,在最常来光顾他的人当中就有阿米娜·西奈太太。

但今天的气氛有点儿紧张,印度自行车公司大火的乌云悬挂在这个居住区的上空,某种带有敌意的险恶的东西潜伏着……这会儿随着那个两条眉毛连成一线的女孩的尖叫声,它终于挣脱束缚冲了出来,她说起话来有点大舌头,像小娃娃那样,但其实她一点也不天真,“我先来!让开点……让我先看!我看不见!”因为已经有好几双眼睛凑在那个匣子的洞眼上,好几个孩子正津津有味地在看着那些画片呢,利法法·达斯便说(他手没有停下来 - 照样在转动那个手柄,使里面的画片活动起来):“再过几分钟,小姐;大家挨个儿来,等一下就行了。”听了这话那个眉毛连成一线的矮人中的女王回答说:“不行!不行!我要先看!”利法法·达斯不笑了 - 变得不显眼了 - 他耸耸肩膀。小矮人当中的女王顿时气得满脸通红,这时候一句骂人的话冒了出来,一句要人命的恶毒咒骂涌到了她嘴唇上。“你好大的胆子,还敢到这个居住区来!我认得你,我爸爸认得你,人人都知道你是个印度教徒。”

利法法·达斯一声不吭地站着,摇动他那个匣子的手柄。但这会儿那个扎着马尾巴辫子两条眉毛连成一线的瓦尔基里[⑧]用胖乎乎的手指指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吼了起来,身穿白色校服、系着蛇形扣子吊带的男孩子也跟着一块儿起哄:“印度教徒!印度教徒!印度教徒!”竹帘子拉了起来,那女孩的父亲从窗口探出头来参战,朝这个新来的目标破口大骂,那家孟加拉人也用孟加拉语骂开了……“肏娘贼!强奸我们女儿的王八蛋!”……想到报纸上一直在登穆斯林儿童遭受侵犯的消息,有个声音突然尖声叫了起来 - 是个女人的声音,也许就是那个愚蠢的佐赫拉的声音:“强奸犯!嘿,天哪,他们找到了那个王八蛋!就在哪儿!”这会儿这个居住区笼罩在那朵手指形状的乌云所包含的疯狂和那个时代的整个乱成一团的虚幻状态当中,每扇窗口都有人在高喊,小学生们一遍又一遍地吼了起来:“强奸犯!强奸犯!强 - 强 - 强奸犯!”其实并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小孩子们从利法法·达斯身边躲开,他也拉着装在轮子上的匣子要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但是这会儿他已经被杀气腾腾的叫声包围住了,街上的二流子朝他这边走过来,男人们从自行车上下来,空中飞过来一只罐子,砸在他身边的墙上。见到一个额头上搭着一绺油光光的头发的男人朝他逼近,他背靠到一个人家的门口,那人甜蜜蜜地笑着对他说:“那么,先生,就是你呀?印度教先生,是你糟蹋了我们的女儿,对吗?你这个崇拜偶像的先生,跟自己姐姐睡觉,是吗?”利法法·达斯忙不迭地分辩:“不,看在老天的……”像个傻瓜似地傻笑着……这时他身后的门打开了,他摔了个仰八叉,跌到了一个幽暗的阴凉的走廊里面,就在我母亲阿赫穆德·西奈身边。

这天上午伴随她的是咯咯傻笑的佐赫拉和罗婆那这个名字的回声,她不明白工业区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心里只是寻思着这整个世界仿佛发了疯。等到外面吼叫起来,佐赫拉 - 她没有来得及阻拦 - 也跟着嚷嚷开来时,她心中作出了决定,这表明她不愧是她父亲的女儿。她似乎隐约想到了在麦田里躲避新月形状的弯刀的纳迪尔汗,她的鼻孔里也在发痒,她走下楼去搭救那个人,尽管佐赫拉嚷嚷说:“表嫂,你这是干吗呀,那个发疯的畜生,真主啊,千万别放他进来,你的脑瓜出毛病了吗?”……我母亲把门打开,利法法·达斯摔了进来。

想象一下这天上午的情景吧,她一个黑黑的影子站在一群暴徒和他们追赶的人之间,她的子宫里面藏着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哇,哇,”她朝那群人拍着巴掌。“真是英雄啊!大英雄,我赌咒,千真万确!你们只有五十个人对付这个可怕的妖怪样的家伙!安拉,你们让我的眼睛骄傲得发亮了。”

……佐赫拉呢,只是叫喊:“快回来,表嫂!”额头上头发油光光的人说:“太太,干吗替这个流氓说话呀?这样做可不对头呀。”阿米娜说:“我认识这个人。他是个好人。走吧,出去,你们谁都别想在这里胡闹。难道你们想要在穆斯林居住区把一个人撕成碎片吗?走,快走开。”但这群暴徒的惊讶很快就消失了,他们又逼上前来……这时候。这时候,来了。

“听着,”我母亲叫道,“好好听着。我怀着孩子。我是有身孕要当母亲的人,我要保护这个人。来吧,要是你们想要杀这个人,那么先把一个母亲杀死,让世上的人看看你们是什么货色!”

我,萨里姆·西奈将要来到人世的消息就是这样当着一大群人宣布的,那时候我父亲还没有听说这件事。从我母亲怀上我开始,我似乎一直成了公众人物。

但是尽管我母亲当众宣布的是正确的消息,但她也错了。其原因是,她所怀的孩子最后并没有成为她的儿子。

我母亲来到德里,努力让自己爱上丈夫,由于佐赫拉和小扁豆粥还有劈劈啪啪的脚步声,使她没能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丈夫;听到了外面的吵嚷声;当众进行宣布。那很管用。宣布怀上了我这一消息挽救了一条性命。

在人群散去后,男仆老穆萨走到街上,把利法法·达斯的西洋镜抢救回来,这时候阿米娜面带美丽的笑容,给这个年轻人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新鲜酸橙汁。方才这番经历似乎不仅使他大量脱水,而且也使他大量缺糖,因为他在每一杯酸橙汁里都加上四汤匙的红糖,而这时候佐赫拉呢,很有点害怕地卷缩在长沙发上。后来,利法法·达斯(酸橙汁给他补充了水分,糖使他甜蜜起来)终于开口说道:“尊贵的太太,您是个了不起的人。请允许我替您的房子祝福,还有替您未出生的宝宝祝福。还有 - 请允许我 - 我还要为您做一件事。”

“谢谢你,”我母亲说,“不过你就不用费心了。”

但他还是说下去(他的舌头给糖弄得甜甜的)。“我的表兄希里·拉姆拉姆·赛思是个预测吉凶的大师,尊贵的太太。看手相,看星象,算命,样样都行。请您去找他,他会把您儿子的未来告诉您。”

算命大师预测我的未来……在1947年1月,我母亲阿米娜·西奈因为救人一命,便被邀请去为她儿子算命作为回报。佐赫拉连忙反对:“阿米娜表嫂,你要听这个人的话,真是发疯了,这事连想都不用想,现在这种时候得小心才是。”尽管她想起父亲的怀疑态度,想起他两个指头捏住大毛拉的耳朵将他赶出家门的事,这个邀请还是触动了她内心的深处,她同意了。她刚刚对自己将要成为母亲这一点深信不疑,在这种难以用逻辑解释的新奇感中,她回答说:“好的,利法法·达斯,请你过几天到红城堡那里等我。你带我去见你表兄。”

“我每天都会在那里等的,”他双手合十,然后走掉了。

佐赫拉惊呆了,等到阿赫穆德·西奈回来,她只是摇着头说:“你们这对新婚夫妇呀,像猫头鹰那么傻,你们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男仆老穆萨也缄口不谈。他老是在我们生活的背景之中,只有两回走到前台……一次是他离开了我们家;另一次是他回来,无意之中把这个世界给毁了。

[①] 内阁使团(Cabinet Mission),1946年2月由英国艾德礼内阁组成派往印度,帕锡克-劳伦斯是印度事务大臣,克里普斯是商务大臣,亚历山大为海军大臣。

[②] 韦维尔(A.P.Wavell,1883-1950),1943-1947年任印度总督,后由蒙巴顿接任。

[③] 昂山(Aung San,1913?-1947),缅甸民族英雄,被尊为现代缅甸国父。

[④] 纳尔逊(H. Nelson,1758-1805)英国著名海军上将,他有一只眼睛在战斗中受伤而瞎掉。

[⑤] 罗婆那(Ravana),又称“十首王”或“哮吼罗刹”,出自《罗摩衍那》。

[⑥] 四安那相当于一个卢比。

[⑦] 阿朱那是印度著名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英雄。

[⑧] 瓦尔基里是北欧神话中奥丁神的侍女之一,被派赴战场选择有资格进入瓦尔哈拉殿堂的阵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