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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渔夫手指远方


难道有可能吃文字的醋吗?难道会将我晚上涂抹的那些东西看得像是情敌的血肉之躯一样吗?对博多的古怪举动,我想不出其他理由来。这一解释至少有个好处,那就是它和她发的脾气同样不可思议,今晚她看到我千不该万不该写出了(而且还大声念出了)我本不应说出来的那个词儿,她真是气得要命……自从那个江湖郎中来过以后,我就觉察出博多身上那种奇怪的不满情绪,我嗅到了从她的分泌腺(或者泌离腺)散发出那种令人琢磨不透的气味来。她半夜里面千方百计地想要把我的“另一根铅笔”,也就是我裤裆里那条没用的黄瓜调动起来,但是完全无效,也许这使她很丧气吧,她变得越来越牢骚满腹了。(此外,她听到我昨晚诉说自己出生的秘密后心里很不痛快,还有我对一百卢比不以为然的态度也使很她生气。)我得怪自己不好,我一心扑在我的自传上,忽略了她的感情,今晚一开始就走了调,写出了那个最糟糕的词儿。

“一条中间开洞的床单迫使我注定要过分成片断的生活,”我写道,并且大声读了出来,“但是我要比我外公幸运,因为阿达姆·阿齐兹一直是那条床单的受害者,而我呢却成为它的主人 - 这会儿被它迷住的人是博多。我坐在自己具有魔力的影子底下,每天让她好好看一看我这个人 - 而她呢,蹲在一边,如痴如醉地看着我。她满脸迷惑,看得忘了神,就像一只獴看着一条颈部膨胀的眼镜蛇瞪着眼睛摆动着,身子僵住了一动也不动 - 使她陷入到这种麻木状态的是 - 对了! - 是爱情。”

就是这个词儿:爱情。写下来后,又读了出来。它使她发出一声异乎寻常地尖利的叫声,它使她的嘴唇里吐出一连串的诅咒,如果我仍然对词语敏感的话,我早就遍体鳞伤了。“爱你?”我们的博多刻薄地嘲笑道,“爱你什么呀,老天?小王子,你有什么用处呀?” -接下来是她早就准备好的杀手锏 - “你能算个情人吗?”她伸出胳膊,汗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满脸鄙夷地用食指朝我这个无可否认确实无用的裤裆的方向指了指。这个又长又粗的手指,因为嫉妒的缘故直僵僵地伸着,糟糕的是,它只使我想起另一只断掉一截的手指来……由于她射出的这根箭没有中靶,她气得大声嚷道:“不知哪里来的个疯子!那位大夫说得一点也不错!”立刻心烦意乱地冲出了房间。我听见她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从金属楼梯上传来,一直走到下面工厂里,穿过用黑布遮盖的酱缸直往外冲;接着,门闩一拔,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样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别无选择,又回过来继续写下去。

渔夫手指远方:这是挂在白金汉别墅天蓝色的墙壁上一幅画上令人难忘的中心内容。这幅画就挂在那个天蓝色摇篮的上方,我,萨里姆娃娃,午夜的孩子,就在那个摇篮里度过了我的最初的日子。在柚木的画框里面,小雷利[①] - 还有谁呢?- 坐在一个正在补渔网的满面风霜的老渔夫脚边 - 他是不是长着像海象那样的胡子?- 他的右臂伸得笔直,直指着海平面,一边说着那些海上故事,小雷利听得入了迷 - 还有谁呢?因为画中自然还有一个孩子,他两腿交叉,穿着荷叶边领子和一直扣到底下的束腰外衣……这会儿我回忆起来了:那是一次生日晚会,晚会上自豪的母亲和同样自豪的保姆给一个长着特大号鼻子的小孩戴上这样的领子,穿上这样的外衣。一个裁缝坐在天蓝色的房间里,就在渔夫的手指底下,仿照图画上英国绅士的服装裁剪……“瞧,多可爱呀!”丽拉·萨巴尔马提大声嚷嚷道,她的话始终叫我觉得很难堪,“就像刚刚从画儿上走下来的!”

在卧室墙上的一幅照片中,我坐在瓦尔特·雷利身旁,眼睛随着渔夫手指的方向望去,拼命睁大眼睛望着地平线。在地平线以外是 - 是什么呢?- 也许是我的未来,我的非同一般的命运,对此我一开始就有所觉察了。它在那个天蓝色的房间里,像是一片闪烁着的灰色暗影,起初很不清楚,但却无法对它置之不理……因为渔夫手指的更在闪烁着的地平线之外,它超出了柚木画框,越过短短一段天蓝色的墙壁,使我的眼睛朝另一个镜框看去。挂在这个镜框里面,永远压在玻璃底下的就是我无法摆脱的命运。这里面是一张特大号的婴儿特写照,下面配着预言式的文字说明。就在照片旁边,还有一张优质仿羊皮纸的信笺,信笺上压印有国徽的图案 - 几头萨尔纳特[②]雄狮站在法轮上,这封总理的来信是我的相片在《印度时报》刊出之后一礼拜邮差维西瓦那斯送来的。

报纸为我庆贺,政治家正式认可了我的地位。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写道:“亲爱的萨里姆娃娃,请接受我对你诞生这一大喜事的迟到的祝贺!你是印度那个既古老而又永远年轻的面貌的最新体现。我们会最为关切地注视你的成长,你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们自己生活的镜子。”

玛丽·佩雷拉大为惊恐。“是政府啊,太太?它会密切地注意这个孩子吗?为什么呢,太太?他出了什么岔子吗?” - 阿米娜无法理解保姆说话时口气为何如此惊惶,她说:“这只是说说而已,玛丽;这话哪能当真?”但是玛丽仍然很紧张,每当她走进婴儿室时,她的眼睛总会慌乱地朝镜框里那封信溜过去。她又会朝四处张望,想要知道政府是不是真的在注视着;她眼神中急切地想弄明白,他们知道了什么?是不是有人看见了?……至于我呢,在我长大之后,我对母亲的解释并不完全赞同,但是它却使我产生了一种虚假的安全感。因此,尽管玛丽的怀疑也多多少少传到我的身上,到时候,我还是大吃一惊……

也许渔夫的手指并没有指着镜框里的那封信。因为假如你顺着它再往前看,你就会随着它穿过窗户,从两层楼高的小丘往下,穿过华尔顿路,越过布里奇·坎迪游泳池,看到与图画中的海洋不同的另一片海洋。在这片海洋上,科里人的三角帆船的船帆在夕阳的余晖中一片通红……这个带着谴责意味的手指,迫使我们朝城里失去家园的人那边看去。

或者,这个指头也许 - 尽管天气很热,这个想法使我打了个寒噤 - 是一种警告,它的目的就是要别人把注意里集中到它的本身。是的,它很可能预示了另一个手指,干吗不呢,这个手指跟它本身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它出现在我的故事中,那将会引发阿尔法与欧米加[③]那个可怕的逻辑……天哪,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挂在我摇篮上方有多少与我的未来有关的东西,等着我去理解呢?给了我多少警告 - 有多少我又没有注意到呢?……不。我不会成为“不知哪里来的个疯子”,这个活灵活现的说法是博多的。我不会让自己随便被引到一些随便说笑的枝节问题上去,至少在我还有力量抗拒这些裂缝时不会。

在阿米娜·西奈和名叫萨里姆的娃娃乘坐借来的史蒂倍克车回家时,阿赫默德·西奈还随身带了一个牛皮纸袋子。在袋子里面装着一个酱菜瓶子,瓶子里面的酸橙卤汁都已经倒掉,瓶子洗干净煮过、消了毒 - 这会儿里面又装得满满的。铁瓶盖上蒙着橡胶隔膜,再用橡皮筋箍紧,瓶口封得严严的。在这个牛皮纸包里的玻璃瓶中,橡胶瓶盖底下究竟藏了什么东西呢?是这件东西:与父亲母亲和娃娃一起回家的是一瓶生理盐水,盐水中飘浮着一条脐带。(但这条脐带究竟是我的呢,还是另一个孩子的?那我就说不准了。)当新雇的保姆玛丽·佩雷拉坐公共汽车去梅斯沃德山庄时,一条脐带却在电影大王那辆史蒂倍克车仪表板上放零星物品的小箱里隆重地回来了。在萨里姆这个娃娃长大成人时,浸在盐水里的脐带一直挂在一个柚木衣柜里面。多年以后,等我们全家流亡到巴基斯坦这一“圣洁的国土”,在我努力想要净化自己时,脐带在短时间内风光了一番。

什么都没有丢掉,孩子和胞衣都留下来了。这两者都来到了梅斯沃德山庄,两者到时候都会登场表演一番。

我算不上是个漂亮的婴儿。那几张婴儿特写照显示出我月亮般的大圆脸太大,也过分圆了一点。在下巴那部位像是少了点什么。我脸上皮肤倒是白白的 - 但是有几块胎记破了相。我右面发根处有几块黑色的胎记往下延伸,而左耳上有块大黑斑。我的鬓角太突出,就像鼓出来的拜占庭式建筑[④]的圆顶。(松尼·易卜拉欣和我天生就应该成为朋友 - 在我们两人头顶头时,我那鼓出来的鬓角恰好放在松尼给产钳夹出来的凹痕里,就像木匠的榫头那样伏贴。)阿米娜·西奈看见我只有一个脑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以加倍的母爱注视着娃娃,眼睛里看到的都是他的可爱之处,根本不会注意到我那双奇怪的天蓝色的冰冷的眼睛,像是发育不良的牛角似的鬓角,甚至连那个大得像疯长的黄瓜一样的鼻子也不在意。

萨里姆娃娃的鼻子大得出奇,而且还老是流鼻涕。

我童年的相貌实在令人着迷,尽管我已经够大够难看了,但似乎我还不满足。从我一出世我便开始着手进行自我扩大的英雄计划。(我仿佛心中有数,为了挑起未来的重担,我需要一个很大的体魄。)到9月中旬,我已经把母亲的奶水吸干了,尽管她的乳水供应还是相当富足的。于是临时雇了个奶妈,但只过了半个月,她便打了退堂鼓,因为她的乳房已经被吸得像沙漠一样干,她抱怨说萨里姆这个娃娃用他没长牙齿的牙龈把她的奶头几乎咬下来。于是只好给我喂奶瓶,就这样大量的东西给我喝下去,奶瓶的奶嘴也遭了殃,证明奶妈的话不是无中生有。在记事册上对我的成长作了仔细的记录,记录表明我一天长得比一天大,这一点肉眼几乎就可以看得出来。遗憾的是没有对我鼻子的长度进行测量,因此我没法说清我的呼吸器官与身体其他部位的生长速度是否完全一致,或者会不会更快一些。我得说的是我的新陈代谢十分旺盛,大量的废物从相应的出口排泄出来。我的鼻子上老是挂着一串亮晶晶的鼻涕,不断地有大批的手帕和围涎送到我母亲浴室的洗衣箱里去……由于废物通过不同的渠道排了出去,我的眼睛老是干干的。“这娃娃真乖,太太,”玛丽·佩雷拉说,“一滴眼泪也没有。”

乖孩子萨里姆很安静,我常常笑,但却不出声。(就像我自己的儿子,一开始是先进货,先是认真听别人说,然后再笑出声来,最后才开始说话。)有一段时候,阿米娜和玛丽有点担心这孩子耳朵会不会聋。但就在她们要想把这事告诉孩子的父亲的当儿(她们没有把心中的疑虑让他知道 - 做父亲的不会喜欢有缺陷的孩子),他却突然出了声,至少在这一方面变得完全正常起来。“好像是,”阿米娜低声同玛丽说,“他决定让我们放下心来。”

还有一个严重的问题,阿米娜和玛丽过了好几天才注意到。她们两个整天忙个不停,使我仿佛有了一个长着两颗脑袋的母亲。在这个复杂的过程中,她们的眼睛见到的只是那些臭烘烘的内衣,而没有发现我的眼皮一眨也不眨。阿米娜记起怀孕时,胎儿在肚子里重得要命,使她仿佛觉得时间像一潭死水那样静止不动,这时候她开始纳闷,如今会不会出现相反的情况 - 也就是这孩子会不会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使与他直接有关的时间跑得飞快,因此母亲和保姆两人总是来不及做完需要干的事情,而娃娃呢以一种显然是疯狂的速度成长。她抚今追昔,做着这种白日梦,也就没有注意到我的问题。后来,她总算将这种想法丢到脑后,向自己解释说我只是个好端端的大块头婴儿,胃口大,长得快。只有到这时,母爱的层层帷幕才落下来,使她和玛丽看到了问题所在,她们同声叫道:“瞧啊,老天啊老天!瞧啊,太太!瞧啊,玛丽!这小家伙从来不眨眼睛!”

这双眼睛太蓝了,克什米尔的蓝色,掉包孩子的蓝色,眼眶里面装着没有流出来的泪水使它更蓝,蓝得不会眨眼睛了。在喂我进食时,我的眼睛一眨不眨。童贞女玛丽把我托在她肩膀上,说道:“啊呀,这么沉,耶稣呀!”这时候,我打着饱嗝,也还是不眨眼。阿赫穆德·西奈拖着他开花的大脚趾,一瘸一拐地走到我摇篮跟前,我眼睛一眨不眨好奇地望着他那噘着的嘴唇……“太太,也许我们弄错了,”玛丽说,“小少爷也许只是在学我们的样 - 我们眨眼他也跟着眨。”阿米娜说:“我们轮流眨眼试试看。”于是她们的眼皮一张一闭,同时认真观察我那蓝得冰冷的眼睛,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最后阿米娜亲自动手,伸手到摇篮里替我把眼皮抹了下来。眼皮合上了,我的呼吸节奏也立刻随之改变,我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在这之后,接连好几个月里,母亲和保姆两人轮流帮我睁眼闭眼。“太太,他学得会的,”玛丽安慰阿米娜说,“这孩子乖得很,他肯定学得会的。”我学会了,这是我人生的第一课,没有哪个人是能够一直睁大眼睛面对世界的。

这会儿,以我婴儿时代的眼光回顾往事,我能够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 说来也怪,你只要努力一下,你竟然可以回想起这么多的事情来。我能看见的是什么呢?是这个城市,它像只吸血的蜥蜴一样伏在炎热的夏日里。我们的孟买,它形状像一只手,但它其实是一个嘴巴,老是张开着,老是饿得要命,老是吞食从印度其他地方来的食物和有才能的人。它还是一条美丽动人的蚂蟥,出产的只有电影片子、丛林茄克衫和鱼……在印巴分治以后,我看见邮差维西瓦那斯骑着旧的印度阿朱那牌自行车朝我们两层楼高的小丘驶来,车座后面的邮袋装着那个仿羊皮纸信封,经过一辆破烂的公共汽车旁边 - 尽管这会儿雨季还没到,这辆车让司机给扔了,其原因是司机突然决定去巴基斯坦,于是他关起发动机就走,让整整一车乘客待在车上。有的人吊在车窗上,有的人抓着车顶的行李架,有的人挤在过道里……我能够听到他们在咒骂,猪猡崽子、狼心狗肺,但大家还是赖在好容易抢到的座位上不肯离开,就这样整整拖了两个小时才散去,把汽车丢在路边上。还有呢,还有印度第一个横渡英吉利海峡的游泳健将,普西帕·罗伊来到了布里奇·坎迪游泳池的大门口。这个普西帕头上戴着桔黄色的游泳帽,绿色的躯体上围着国旗颜色的毛巾,来向游泳池只准白人入内的规则挑战。他拿着一块迈索尔[⑤]的檀香皂,挺起胸膛,大步迈进大门……这时雇来看门的帕坦人连忙挡住了他,就像往常那样,把欧洲人从印度人暴动中救出来的还是印度人。尽管他勇气十足地拼命挣扎,但还是被四个人抓住手脚扔到外面华尔顿路上,跌到尘土里面。横渡海峡的健将被扔到街心,像是扎猛子一样,几乎撞到骆驼、出租车、自行车上(维西瓦那斯连忙拐弯绕开他那块肥皂)……但是这吓不倒他,他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声称明天还要来。在我童年的那些岁月里,每天总可以见到头戴桔黄色游泳帽、披着国旗颜色毛巾的游泳健将普西帕满心不情愿地在华尔顿路上扎猛子。最后他这场英勇无畏的斗争取得了某种形式的胜利,因为如今游泳池已经对某些印度人 - “上等人”- 开放,他们可以跨到那个印度地图形状的池子里去了。但是普西帕不是上等人,他现在年纪大了,人们都把他忘了,他只是老远地望着这个池子……现在成千上万的往事涌上我的心头 - 例如当年著名的女摔跤手巴诺·德维,她只肯同男人摔跤,并且威胁说谁能把她打败就嫁给谁,她这样一说,结果就从来没有失手过。还有(这会儿离家更近了)在我家花园水龙头底下那个圣者,他名叫普鲁肖塔姆,我们(松尼、眼睛片儿、头发油、居鲁士和我)总是称他为普鲁古鲁,他认为我是受到真主保佑的穆巴拉克,一直留神照看着我,每天不是教我父亲看手相,就是为我母亲施法术去除鸡眼。此外还有在老仆穆萨和新来的保姆玛丽之间的钩心斗角,他们的矛盾将会越来越尖锐,到了最后终于爆发出来。总而言之,到1947年底,孟买的生活就像往常一样热气腾腾,形形色色,也像往常那样千奇百怪……唯一的例外只是我出生了。我已经开始在宇宙的中心占据我的位置,等到我完成了这事以后,我会赋予所有一切以意义。你不相信我的话?听,玛丽·佩雷拉在我摇篮旁边唱着一首儿歌:

无论你想要怎么样,你就可以怎样,

你会实现自己所有的理想。

等到高瓦里亚坦克路王家理发馆一个兔唇的理发师来给我行割礼的时候(我刚刚满两个月),我在在梅斯沃德山庄已经很受欢迎了。(顺便提一下行割礼的那件事,我仍然可以发誓我能够记得那个咧着嘴笑的理发师,他抓住我的包皮,而我的阴茎就像条游动的蛇那样死命扭动。剃刀割了下来,那阵疼痛啊。但是别人告诉我,就在那时候,我眼皮还是一眨都没有眨。)

是的,我是个很受欢迎的小家伙。我的两位母亲,阿米娜和玛丽对我百看不厌。在所有生活问题上,她们是最亲密的同盟者。在我行过割礼以后,她们一起给我洗澡,看到我那个包皮给割掉的阴茎在洗澡水里面气鼓鼓地乱动,她们咯咯笑了。“太太,这孩子我们最好得当心些,”玛丽调皮地说,“他那个小玩意儿像是自个儿会活动呢!”阿米娜说:“啐,啐,玛丽,你真说得出来……”但还是忍不住笑得要背气。“瞧,太太,瞧他那个小雀雀!”因为它又动了起来,扭来扭去的,就像是食管给割开的鸡一样……她们一起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是,在情感问题上,她们却是不共戴天的敌手。有一次,她们将我放在童车里带我到马拉巴尔山的空中花园去散步,阿米娜在无意中听到玛丽告诉其他保姆说:“瞧,这就是我的大块头儿子” - 说来也怪,她心中感受到了一种威胁。在那之后,萨里姆娃娃变成了她们表现慈爱之情的战场。她们互相较劲,看谁能表现出更多的母爱来。而孩子呢,这时会眨眼睛了,只是大声咯咯笑着,享受着她们的抚爱,利用这一点来加快自己的成长。他一天天长大,不断地被拥抱、亲吻、抚弄下巴,朝着他将要获得人类的基本特征的时刻奋勇前进,那就是,每天在难得只剩下我一个人同手指远方的渔夫为伴的时候,我总要想竭力在我的小床上站起来。

(就在我徒劳地想要站起来时,阿米娜也徒劳无益地下着决心 - 她企图将她那个不能提名道姓的丈夫的梦从她心目中驱除出去。在我出生之后的那一夜,这个梦取代了粘蝇纸的梦。这个梦太像实有其事了,以致她在醒着时也没法摆脱它。在梦中,纳迪尔汗到了她的床上,使她怀上了孩子。这个梦的荒唐无稽之处在于,它竟然使阿米娜搞糊涂了,弄不清儿子的生父究竟是谁,因此这个梦给我这个午夜的孩子又带来了一个父亲,加上温吉、梅斯沃德和阿赫默德·西奈,这是第四个了。我母亲阿米娜在这一梦境的困扰下,心烦意乱,一筹莫展,她从那时候起就隐约产生了一种负疚感,这种感觉在未来的岁月里,将会像一个暗黑的花环一样套在她的头上。)

我从来没有听说维伊·维里·温吉的黄金时代。在他妻子去世时他几乎像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了,在这之后,他的视力渐渐恢复过来;但是他的声音嘶哑,带上了一些苦涩的成分。他告诉我们说这是哮喘的缘故,他还是每星期来梅斯沃德山庄表演一次,唱的那些歌子就同他本人一样都成为梅斯沃德那个时代的遗迹了。他唱“女士们晚安”,为了跟上时代,又在他的曲目中加上“云彩很快就会散开”,不久以后还有“橱窗里那只小狗要多少钱?”他唱歌时,把一个长着一双令人生畏的圆滚滚的膝盖的大块头婴儿放在凹地里他身边的小席子上,他唱的那些歌子充满了怀旧之情,没人忍心叫他走开。威廉·梅斯沃德那个时代留下的遗物不多,温吉和渔夫的手指是其中的两件,因为自从那个英国佬走掉以后,他的豪宅的新住户将他留在里面的东西出空了。丽拉·萨巴尔马提留下了自动钢琴,阿赫默德·西奈留下了那个威士忌酒柜,易卜拉欣老头对吊扇倒是习惯了。但是金鱼死掉了,有的是饿死的,有的是因为喂食过多,结果涨破了肚子,只见一些鳞片和未经消化的鱼食像轻雾一样漂在水里。狗变野了,最后在山庄里再也见不到它们了。旧衣橱里面那些褪色的衣服分给了山庄里扫地的女人和其他仆人,因此在好些年当中,服侍威廉·梅斯沃德山庄的新住户的那些男男女女都穿着他们昔日的东家的衬衫和印花布衣裙,变得越来越破。不过温吉和我墙上那幅画还保留着,卖唱艺人和渔夫成为我们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就像鸡尾酒时间一样,鸡尾酒时间已经深入人心,没法改变的了。“每一小滴泪水和忧愁,”温吉唱道,“只会使你离我更近……”他的声音越来越糟糕,最后就像锡塔琴[⑥]上用漆葫芦做成的共鸣鼓给老鼠咬破了一样。“是哮喘病,”他顽固地坚持说。在他去世前他完全没了声音,大夫最后诊断说是患了喉癌。但是他们也还是不对,因为温吉并不是病死的,他是因失去妻子伤心而死,他从来没有怀疑到妻子会对他不忠。他用生殖和毁灭之神的名字给儿子起名叫湿婆,儿子早年就坐在他脚下,因为觉得自己是父亲日趋衰弱的原因(或者说他自以为如此)而默不作声。一年年过去,我们渐渐地注意到他眼睛中充满着一种无法表述的愤恨之情。我们看到他两个拳头抓住了小石子向四处乱扔,起初还扔不到什么,但随着他年龄增加,就变得越来越危险。丽拉·萨巴尔马提的大儿子八岁时,去逗小湿婆说他脾气坏,又说他的短裤没有上浆,还说他两个膝盖圆滚滚太难看。这个由于玛丽的罪行而被迫与贫穷和手风琴为伴的孩子随手拣起一块扁石片,边缘尖得像剃刀,朝那家伙扔去,结果使他的右眼就此瞎掉。在出了眼睛片儿这件事以后,维伊·维里·温吉来梅斯沃德山庄都是独自一人,让他儿子在那几乎是走投无路的黑暗环境中去摸索,只有一场战争才能把他从里面搭救出来。

维伊·维里·温吉声音越来越糟,儿子又是这么凶顽,那么梅斯沃德山庄怎么还会让他继续来呢?这是因为他曾经给他们在人生问题上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启示。“第一个出生的孩子,”他说过,“会使你觉得真正有了个家。”

作为温吉这一启示的直接结果,我在婴儿时期大受欢迎。阿米娜和玛丽争着引起我的注意,山庄里每一户人家里面都有人想要我去。阿米娜原先是舍不得让我离开身边的,但看到儿子如此讨人喜欢,她大为自豪,最后她终于同意将儿子借出去,轮流到山庄各个人家去作客。于是玛丽·佩雷拉用一辆天蓝色的童车推着我,神气十足地在红瓦的豪宅之间巡游,轮流光临每户人家,使得户主觉得这儿真正是自己的家。因此,现在以萨里姆娃娃当时的眼光回想往事,我能够说出大多数邻居家里的秘密,因为成年人在我面前觉得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他们没有料到,多年以后,有个人会回想起他婴儿时代看到的一切,把他们的老底全给抖出来。

这里是易卜拉欣老头,他终日忧心忡忡而憔悴不堪,因为非洲一些国家的政府要把他的剑麻农场收归国有了。这是他的大儿子伊夏克,为了他的旅馆业务而发愁,他的旅馆债台高筑,不得不向地方上的黑帮借钱。还有伊夏克的两只眼睛,老是对他弟媳色迷迷的,不过我永远弄不懂鸭子纳西埃身上有什么东西会引得男人动心。还有纳西埃的丈夫、当律师的伊斯梅尔,他从儿子被产钳夹出来这件事中得出一个重要教训。“人生中没有什么会是水到渠成的,”他告诉他像鸭子般的老婆,“你非得加点外力不可。”他把这个见解用到律师事务上,开始贿赂法官,买通陪审员起来。所有的孩子都有改变他们父母的力量,松尼就把他父亲改造成为一个大获成功的骗子。然后,我们移到凡尔赛别墅,这里有杜巴西太太,她在套间的屋角放了个象头神的神龛,她们那个套间乱七八糟得不成样子,结果在我们家里,“杜巴西”这个词儿变成了一个动词,意思是“弄得乱七八糟”……“噢,萨里姆,你又杜巴西你的房间了,你这家伙!”玛丽总是叫嚷。物理学家阿迪·杜巴西是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他这个研究原子的天才,最会把一切弄得凌乱不堪,他这会儿俯在我童车的车篷上,伸手来抚弄我的下巴。他的妻子已经怀了居鲁士大帝在她肚子里,她缩在后面,眼角中露出狂热的光芒,等待着时机,那一直要到杜巴西先生去世后才会出现。杜巴西先生每天的工作就是跟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打交道,一天他妻子忘记替他把橙子的籽去掉,结果他就给呛死了。我从来没有应邀去讨厌小孩的产科医生纳里卡尔大夫家里去。但是在丽拉·萨巴尔马提和霍米·卡特拉克家里,我却偷看到不少秘密,我这个娃娃见到了丽拉无数次的不贞的行为,最后还亲眼见到这个海军军官太太同那个电影大王、赛马的主人如何开始了他们的暧昧关系。这一点,到了一定时间,在我要策划某次报复行动时会对我有用。

甚至就是婴儿也面临着如何对自己进行界定的问题。我必须声明,我早年大得人心这件事也有令人困惑的方面,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各种各样的看法向我袭来,弄得我不知所措。我既是水龙头底下那位古鲁口中受到神灵保佑的孩子,又偷看到丽拉萨巴尔马提不少的秘密。在鸭子纳西埃眼里,我是她孩子松尼的敌手,而且还是个占上风的敌手(不过说句公平话,她从来没有表露出对我的恼恨,而且也同别人一样提出接我到她家里去);而对我的两颗脑袋的母亲来说,我是所有与婴儿有关的爱称 - 她们称呼我小乖乖,小宝贝,还有小月亮瓣儿。

但是,归根到底,一个婴儿对这一切又能怎样呢,他只有把所有的说法都照单全收下来,希望将来能够慢慢理解它们的意思。我眼睛上没有一滴泪,耐心地把尼赫鲁的来信和温吉的预言都吸收到自己肚子里,但是留给我最深的印象的却是霍米·卡特拉克的白痴女儿,她将她的想法通过圆形凹地送到了我的小脑瓜里面。

托克西·卡特拉克脑袋长得出奇地大,老是流口水。托克西老是站在装着铁栅栏的顶层窗户后面,浑身一丝不挂,以完全自我厌恶的动作抚弄自己的性器官。她常常朝栅栏外面用力吐唾沫,有时候吐到我们头上……她二十一岁了,智力迟钝,只会口齿不清地胡扯,完全是多年来近亲婚配的结果。但在我的心目中她很美丽,因为在她身上仍然可以见到每个婴儿天生就有的东西,而人生是会渐渐地将这些东西腐蚀掉的。我记不起托克西在将她的思想低声告诉我时究竟说了些什么,也许只是咯咯笑着吐唾沫吧。但是她将我心灵中的一扇门轻轻推了一下,因此当洗衣箱中的事件发生时,促成此事的很可能就是托克西。

有关萨里姆娃娃最初岁月暂时就说这些了,我的出现已经对历史产生了影响。萨里姆娃娃已经使他周围的人发生了变化。在我父亲那方面,我深信是我将他推上了极端的道路,这最后导致了冻结的可怕时刻,这一点或许也是避免不了的。

阿赫默德·西奈永远没能原谅儿子砸坏了他的大脚趾。甚至就在夹板拆掉以后,他还是有点儿瘸。我父亲俯在我的摇篮上说道:“儿子啊,这就是说,你是存心要这样干下去了,你已经开了个头,把你可怜的老父亲狠命敲了一记了!”在我看来,这只是带点笑话的意思。因为,随着我的出生,阿赫默德·西奈的一切都改变了。他在家里的位置也由于我的出世受到了损害。突然之间,阿米娜的勤恳有了完全不同的目标,她再不甜言蜜语地从他那里讨钱,早餐时他膝上的餐巾风光不再,想起往日的得意真叫人黯然神伤。现在变成,“你儿子要这个,要那个,”或者“先生,你得给我钱去买这样买那样。”糟糕透了,阿赫默德·西奈想。我父亲是个妄自尊大的人。

因此,正是由于我的缘故,阿赫默德·西奈在我出世以后的那些日子里,陷入到将成为他倒霉的原因的两个想入非非的虚幻世界之中去,其中一个说的是瓶中的精灵,另一个则与海底的土地有关。

我记得,在一个凉爽季节的傍晚,我父亲坐在我的床上(我七岁了),跟我讲故事,他的口齿稍微有点不清楚。故事说的是,一个装着精灵的瓶子给海浪冲到海滩上,让渔夫给拣到了……“千万不能相信精灵的话,孩子!把它们从瓶子里放出来,它们就会把你吃掉的![⑦]”我呢,怯生生地问(因为我能够闻出父亲的呼吸中有股危险的气息):“阿爸,精灵真的能够住在瓶子里面吗?”听了这话,我父亲的态度随即为之一变,他哈哈大笑着走出房间,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深绿色的瓶子,上面贴了个白色标签。“瞧,”他朗声说,“你要不要看看这里面的精灵?”“不要,”我吓得大声尖叫;但是我妹妹铜猴儿却在旁边床上大叫“要看!”……我们俩缩在一起,又兴奋又害怕地看着他旋开瓶塞子,像是表演魔术似地用巴掌遮住瓶颈。接着,另一只手掏出来一个打火机。“把所有可恶的精灵都烧死!”我父亲嚷道。他松开巴掌,将火焰移到瓶颈那里。一团古怪的蓝绿黄色火焰出现了,铜猴儿和我看得目瞪口呆,那团火沿着瓶颈内壁一圈一圈慢慢往下烧,最后到了瓶底,在闪了几闪以后熄灭了。第二天我告诉松尼、眼睛片儿和头发油:“我父亲同精灵斗过了,他打败了精灵,真的!……”引得他们哈哈大笑……真的,由于妻子不再向阿赫默德·西奈甜言蜜语地讨钱,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心放在他身上,他在我出世之后不久就开始了和瓶中精灵的斗争,这个斗争斗了一辈子。不过,我有件事说错了,那就是他并没有打赢。

鸡尾酒柜吊起了他的胃口,不过还是我的出生使他走到那条路上……那段时期,孟买邦实行禁酒,唯一能够搞到酒的办法就是去登记作为酒精中毒患者。这样便出现了一种新的医师行业,也就是酒精医师,经隔壁霍米·卡特拉克介绍,我父亲认识的沙拉比大夫便是这样的医师。在这之后,每月1号,我父亲和卡特拉克先生以及城里许多体面人物都会在沙拉比大夫诊所花纹玻璃门口排队进去,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个粉红色的小条子,证明自己是酒精中毒患者。但是配给的量太少,我父亲不够喝,于是他将家里的仆人也派去领条子,于是园丁、男仆、司机(我们那时已经买了辆车,是1946年出厂的罗弗车,同威廉·梅斯沃德的车一样带有脚蹬板),甚至连老穆萨和玛丽·佩雷拉都派了去,他们领回越来越多的粉红色条子交给我父亲。他呢,就拿着条子去高瓦里亚坦克路给我行割礼的那个理发馆对面的维加伊商店里,领回一个酒精中毒患者的牛皮纸袋,里面叮叮当当地放了好几个瓶子,瓶子里面装满了精灵[⑧]。还有威士忌。阿赫默德·西奈饮下了他仆人的绿色瓶子和红色标签,自己的脑子越来越糊涂。那些穷人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卖的,只好用粉红色纸条上他们的名分换一点钱,我父亲呢将这些东西换成酒灌进肚子里。

每天晚上六点钟,阿赫默德·西奈便进入到精灵的世界里面去。每天早晨,他两眼通红,脑袋由于挑灯夜战而累得一阵阵抽痛,胡子也没刮就坐到早餐桌上。一年年过去,原先他刮胡子前的那种好心情再也看不见了,他如今同瓶中精灵斗得精疲力竭,动不动就要发火。

吃过早饭他便下楼,他在底层辟了两个房间做他的办公室。因为他的方向感还像以前那样差,他不想冒险去外面上班,免得在孟买迷路,走一段楼梯下去就连他也还是能够找到路的。我父亲脑子虽然不很清楚,但还是在做他的房地产生意。我母亲凡事先想到的只是孩子,他对此越来越不满意,这种不满在办公室里面找到了发泄的机会 - 阿赫默德开始同女秘书调起情来。在他同瓶子里的精灵干了一夜之后,有时候会冒出这些难听的话来 - “瞧我找了怎么样的一个老婆呀!我干脆去买个儿子,再雇个保姆算了 - 不是完全一样吗?”阿米娜呢,哭哭啼啼地说:“噢,先生,别弄得我心里难受了!”这句话更引得他反唇相讥:“我的脚才难受呢!一个人要老婆对他关心些,这算是折磨吗?愿真主把我从这些蠢女人手里解救出来!” - 我父亲一瘸一拐地下楼去对科拉巴女子做媚眼去了。过了一段时间,阿米娜发现他的女秘书都做不长,她们常常突然离开,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就快步走下我们园中的小道不回来了。她究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还是把这事看成是对她的惩罚,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她就当作没事似的,仍然把全付心思放在我身上,她唯一的反应就是给那些女秘书起了个公用的名字。“那些英国女人,”她对玛丽说,口气中有几分瞧不起的意味,“名字滑稽得要命,叫什么费尔南达呀阿隆索呀,还有那些姓,老天哪!苏拉卡呀,可拉可呀,我简直分不清。我何必要去为她们烦心呢?都是些分文不值的货色。我就称她们是他的可口可乐女郎好了 - 她们那些名字听起来就像是这样。”

阿赫默德捏女秘书大腿,阿米娜一直忍耐着。假使她能显得比较在意的话,他或许倒会更高兴一些呢。

玛丽·佩雷拉说:“对不起,太太,那些名字并不滑稽可笑,它们都是正经的基督教名字。”阿米娜想起了阿赫穆德的表妹佐赫拉取笑黑皮肤那件事 - 手足无措地连忙道歉,结果也犯了佐赫拉同样的错误:“噢,你不在内,玛丽,你想我怎么会取笑你呢?”

我这个头上长角、鼻子像黄瓜似的婴儿躺在小床上听着,所有那些事情都是因为我而发生的……在1948年1月的一天,下午五点钟时,纳里卡尔大夫来看我父亲。他们像平常那样拥抱,互相拍着对方的背脊。“来下盘棋怎么样?”我父亲按照老规矩问,因为这样的来访渐渐变得越来越多了。他们会照印度古老方式下沙特兰吉棋,借助于棋盘上简单的厮杀,使自己从生活的琐事中得到解脱。阿赫默德接着便会花费个把钟头梦想着修订古兰经的事情,然后呢,差不多就是六点钟,鸡尾酒时间到了,又该同精灵斗了……但今天晚上纳里卡尔却说:“不下。”阿赫默德问:“不下?干吗不呢?来,坐下来,下吧,再聊聊……”纳里卡尔打断他的话说:“西奈老弟,今晚我得跟你说件事情。”他们这会儿坐到了1946年出厂的罗弗车里,纳里卡尔用曲轴把车发动之后,跳进车子里。他们沿着华尔顿路向北驶去,一路上经过了左边的马哈拉克斯米神庙,右边的惠灵顿俱乐部高尔夫球场,将跑马场抛在后面,在海堤旁的霍恩比大道转游;法拉勃赫·帕特尔体育场出现在眼前,那里竖着天下无敌的女摔跤手巴诺· 德维和大力士达拉·辛格的巨幅纸板画像……海边有卖炒豆子的小贩和遛狗的人。“停,”纳里卡尔发出命令说,随即下了车。他们面对大海站着,海风吹在脸上很是凉快。有一条狭窄的水泥小道通往波涛之中,路的尽头有个小岛,上面有神巫哈吉·阿里的坟墓。朝拜的人从大道上走到坟墓那里去。

“瞧,”纳里卡尔大夫指着,“那边是什么?”阿赫默德莫名其妙,回答说:“没什么呀,只有坟墓,还有人。老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啊?”纳里卡尔大夫说:“不是那些。是那边!”这会儿阿赫默德看到纳里卡尔大夫手指着水泥小道……“海里的步行道吗?”他问,“那又怎么啦?过一会儿涨潮,海浪就会把它淹没了,人人都知道……”纳里卡尔大夫的脸色像灯塔一样亮得红通通的,讲起哲学问题来。“是啊,阿赫默德老弟,是的。陆地和大海,大海和陆地,永远在斗争着,对吗?”阿赫默德一头雾水,没有做声。“从前有七个小岛,”纳里卡尔大夫提醒他,“沃尔里、马西姆、萨尔塞特、马通加、科拉巴、马扎贡和孟买,是英国人把它们连成了一片。阿赫默德老弟,大海变成了陆地。陆地升了上来,不会被潮水淹没了!”阿赫默德一心惦念着要去喝威士忌,他噘起嘴唇,眼看朝拜的人慌忙从小道上下来。“什么意思呢?”他问。纳里卡尔大夫得意的样子令人眼花缭乱,他说:“意思呢,阿赫默德老弟,就是这东西!”

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两英寸高的小石膏模型,是个四脚混凝土块!它就像是立体的奔驰汽车标记,三条腿立在他的巴掌上,第四条腿就像男性生殖器一样翘起在夜色中,我父亲看到发了呆。“这是什么东西?”他问。纳里卡尔大夫开口了:“老弟,就是这个娃娃,它会使我们变得比海得拉巴更富有!这小东西会使你,还有我成为那边的主人!”他指着海浪冲刷中空无一人的水泥小道说……“朋友,是海底的土地!这种东西我们得制造几千个 - 几万个!我们投标填海造地,一大笔财产在等着我们呢。老弟,别错过这个机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呀!”

我父亲怎么会跟着产科大夫做起这个发财的迷梦来的呢?渐渐地,他也同容光焕发的大夫一样,越来越沉湎在那一片诱人的前景之中,仿佛看见大量的四脚混凝土块投入到海堤外面,造出了一片陆地,这是怎么回事呢?在随后的岁月里,阿赫默德全心全意地致力于所有海岛居民的幻想 一 妄图征服波涛,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也许是因为他害怕又一次迷失方向走上岔路吧;也许是因为不好拒绝一起下沙特兰吉棋的老朋友吧;或者是纳里卡尔大夫的话诱惑力太大 - “你有钱,我有关系,阿赫默德老弟,那还能有什么问题呢?这个城市里每位大人物都有儿子是我接生的,无论什么人我都找得到。你管制造,合同就包在我身上!我们对半分成,再公平也没有!”不过,在我看来,理由很简单。我父亲在妻子心目中的份量被儿子取代了,威士忌和精灵把他脑子弄得胡里糊涂,他竭力想要恢复自己在世上的地位。四脚混凝土块的梦想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场规模宏大的蠢事之中。他写了许许多多的信,上了好多人家的门,塞了不知多少黑钱。所有这一切都使得阿赫默德·西奈的名字在监督官官邸走廊里传开了 - 在国务部长的办公室里大家都听说有这么一个穆斯林把卢比乱扔,就像打水漂似的。阿赫默德·西奈喝了酒之后倒头便睡,对自己的危险处境一无所知。

在这段时期,我们的生活受到了信件的左右。总理来信时我出生才七天 - 在我还不会给自己擦鼻涕的时候我收到了《印度时报》读者中追星族的大量来信。1月份的一天上午,阿赫默德·西奈也收到了一封信,那是他永远忘记不了的。

那天他红着眼睛吃了早饭,刮过脸以后去办公。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可口可乐女郎吃了一惊,叽叽咯咯地笑着。一张椅子吱呀一声被拉到铺着绿色漆布的写字台前,接着是金属裁纸刀碰在电话上的喀啷声。随后信封嘶嘶地被裁了开来,一分钟过后,阿赫默德奔上楼梯,尖声叫喊我母亲,嚷嚷道:

“阿米娜!快来呀,老婆!那些狗娘养的把我的卵子塞到冰桶里面去啦!”

在阿赫默德收到将他财产冻结的正式通知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人人都开口说起话来……“老天哪,先生,你这话说得多难听呀!”阿米娜说 - 这是我的想象吧,难道躺在天蓝色小床上婴儿会脸红吗?

纳里卡尔大夫满头大汗地赶了来,“全怪我不好,我们太张扬了。这是什么日子啊,西奈老弟 - 据说,他们冻结了穆斯林的财产,他就只好逃到巴基斯坦去,财产没法带走。抓住蜥蜴的尾巴,蜥蜴会挣断后跑掉!这个所谓宗教信仰自由的国家真鬼,想出这种缺德的点子来。”

“所有的东西,”阿赫默德·西奈说,“银行帐户、储蓄公债,库尔拉地产的房租 - 全禁止动用,冻结起来了。通知说是奉命冻结的。他们奉命连四个安那都不给我,老婆 - 连看西洋镜的钱都没有了!”

“全要怪报纸上登的那些照片,”阿米娜断定。“要不然那些自以为了不得的家伙怎么会找到我们头上的呢?真主啊!先生,怪我不好……”

“连买一包炒豆子的十派士[⑨]都没有,”阿赫默德·西奈又说,“要给叫化子一安那的钱都没有。冻结起来了 - 就像放到冰箱里一样。”

“要怪我不好,”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说,“我应该早点关照你的,西奈兄弟。我听说到要进行冻结的事 - 自然只是挑选一些有钱的穆斯林。你得跟他们斗……”

“……要跟他们拼命!”霍米·卡特拉克坚持说,“像头狮子一样!就像奥朗则布[⑩]一样 - 那是你祖先,不是吗? - 像詹西女王[11]一样!我们倒要看看这个国家成了什么样子!”

“这个国家还有法院,”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又说;纳西埃一边给松尼喂奶,一边呆呆地笑着。她的手指心不在焉地抚弄着儿子脑袋上凹痕,往上揉两下,往下揉两下,节奏稳稳的老不改变……“我来为你打官司,”伊斯梅尔跟阿赫默德说,“分文不收,好朋友。不,不,绝对不收。我们是好邻居,怎么能讲到钱上去呢?”

“破产了,”阿赫默德说,“冻结起来了,就像水一样。”

“跟我来吧,”阿米娜打断了他。她的献身精神突然高涨起来,她拉着他往卧室里走去……“先生,你得躺一会儿。”阿赫默德问:“老婆,你这是什么意思?像这样的时刻 - 分文不名,完蛋了,像冰一样给压得粉碎 - 你倒想要……”但她关起房门,踢掉拖鞋,伸出胳膊搂住了他。一会儿以后,她的两只手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往下移去,接着她叫了起来:“噢,天哪,先生,我还以为你是在说粗话呢,想不到竟然真是这样!冰冰冷,真主啊,冰冰冷,就像是两个小冰球一样!”

真有这样的事情;在国家冻结了我父亲的财产之后,我母亲觉得那东西变得越来越冷。这第一天怀上了铜猴儿 - 还算赶上了,因为自那以后,尽管阿米娜每天晚上都陪丈夫睡觉,想给他暖暖身子,尽管她紧紧偎在他身上,但她还是感到他在发抖。一股凉气从他下腹部往上升起,他无能为力,气得要命,而她再没有伸手去触摸,因为他那两个小冰球太冷了,她不敢去碰。

他们 - 或者说我们 - 早就应该知道会出乱子。那年1月,在乔帕迪海滩,还有居胡和特龙贝出现了不祥的兆头,到处都是死鲳鱼,这些死鱼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就像带着鳞片的手指一样指着海岸。鱼怎么会死的,没人知道一丁点儿原因。

[①] 瓦尔特·雷利(Walter Raleigh, 1554?-1618)英国探险家,作家,伊丽莎白一世的宠臣。

[②] 萨尔纳特(Sarnath),古城名,在贝拿勒斯附近。释迦牟尼曾在该地的鹿野苑说法。

[③] 阿尔法是希腊文的第一个字母,欧米加是其最后一个字母,它们连在一起用,有“始与终”、“全部”、“要点”之意。阿尔法又相当于英文字母A,欧米加相当于字母O,分别可以代表A型血和O型血。

[④] 拜占庭帝国即东罗马帝国,其建筑风格极为华丽。

[⑤] 迈索尔(Mysore),印度西南部城市,也是卡纳塔克邦的旧称。

[⑥] 锡塔琴(sitar),印度乐器,类似吉它。

[⑦] 此故事出自《一千零一夜》。

[⑧] 这里“精灵”一词英文是djinn, 与“杜松子酒”即gin同音。

[⑨] 派士(pice),辅币名,六十四个派士等于一卢比。

[⑩] 奥朗则布(Aurangzeb, 1618-1707)莫卧儿帝国皇帝。

[11] 詹西女王(Rani of Jhansi)19世纪曾领导人民与英国殖民者进行英勇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