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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菲茨杰拉尔德之谜(博尔赫斯)


爱德华·菲茨杰拉尔德之谜[A]

有一个名叫欧玛尔·本·易卜拉欣[1]的人于公元11世纪(对他说来那是伊斯兰教纪元的5世纪)在波斯出生,他师从哈桑·本·萨巴和尼萨姆·乌尔穆尔克[B],学习《古兰经》和传统。哈桑·本·萨巴后来创立了哈希欣,也就是杀手教宗;尼萨姆·乌尔穆尔克后来成为征服高加索的阿尔普·阿尔斯兰的大臣。三个朋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相约,三人之中日后有谁飞黄腾达,春风得意,不能忘记旧交。若干年后,尼萨姆身居大臣之尊:欧玛尔只请求他给予一角庇荫,为朋友的兴旺祈祷,并让他潜心研究数学。(哈桑求得了高官,最后刺杀了大臣。)欧玛尔从内沙布尔国库领取一万第纳尔的年金,从事研究工作。他不再相信用于占卜的星象学,而致力于天文学,与人合作进行苏丹提倡的历法改革,撰写了一篇著名的代数论文,提出了一次、二次方程式的数学解答,运用圆锥的交叉线提出了三次方程式的几何解答。数字和星球的奥秘并没有穷尽他的注意力;他在清静的书房里阅读普罗提诺的文章,那在伊斯兰的词汇里就是埃及的柏拉图或者希腊的大师,还阅读了异端而神秘的净宗修士百科全书里的五十多篇书信,那里面说的是宇宙起于一,归于一……阿尔法拉比认为普遍形式不可能存在于事物之外,阿维塞那[注2]主张世界是永恒的。有些编年史说他相信,或者装作相信灵魂轮回之说,相信人的灵魂会投生到牲畜的躯体,据说他像毕达哥拉斯同狗交谈那样,曾同一头驴子交谈。他是无神论者,但能用正统的方式解释《古兰经》里最深奥的章节,因为凡是有修养的人都是神学家,而作为神学家并不非有信仰不可。欧玛尔·本·易卜拉欣·海亚姆研究天文、代数和宗教之余,还写四行诗,那种诗的第一、二、四行协尾韵;最全的抄本收集他的五百多首四行诗,这个数量太少了,对他成名不利,因为在波斯(正如在洛佩[3]或者卡尔德隆[4]的西班牙一样),诗人必须多产。伊斯兰教历517年,欧玛尔正在看一部题名为《单一与众多》的著作时,突然有些不适或预感。他站起来,在他再也不会阅读的那一页做了记号,同神取得和解,那个神也许存在,他在遇到困难的代数问题时,也求过神的帮助。那天太阳西下时,他溘然逝世。那些年月,在伊斯兰教国家的地图绘制员还不知道的一个西北部岛上,一位打败过挪威国王的撒克逊国王败于诺曼底公爵手下[5]。

七个世纪的时光、痛苦和变化悄悄流逝,英格兰诞生了一个姓菲茨杰拉尔德[6]的人,他的聪颖不及欧玛尔,但也许比他敏感,比他忧郁。菲茨杰拉尔德知道文学是他的最终目的,孜孜不倦地致力于文学。他反复阅读《堂吉诃德》,认为它几乎是所有书籍中最好的一部(当然,他不想贬低莎士比亚和亲爱的老维吉尔),他的喜爱扩展到他赖以寻找词汇的字典。他认为凡是灵魂中包含一点音乐的人,如果吉星高照,在生命的自然过程中都有十来次写诗的机会,但他不打算滥用这微小的特权。他结识了一些杰出的人物(丁尼生、卡莱尔、狄更斯、萨克雷),他虽然谦虚知礼,但并不认为自己低人一等。他出版过一部文笔严谨的对话集《优弗拉诺》和格调一般的卡尔德隆的译本和希腊伟大悲剧诗人的作品译本。他学了西班牙文后又学波斯文,开始翻译《鸟儿大会》[C],这部带有神秘主义的史诗描写百鸟寻找鸟王西摩格[7],飞过七重海洋后终于到达鸟王宫殿,发现他们自己就是西摩格,西摩格就是众鸟。1845年前后,他拿到一部欧玛尔诗作的手抄本,次序按韵脚字母排列;菲茨杰拉尔德把其中一部分译成拉丁文,隐约看出有可能编成一个连续有机的集子,以黎明、玫瑰、夜莺的形象开始,以夜晚和坟墓的形象结尾。菲茨杰拉尔德把他淡泊、孤独、执著的生活奉献给这一不大可能的、难以置信的目的。1859年出版了《鲁拜集》的第一个版本,后来又出版了别的认真修订的版本。奇迹出现了:一个屈尊写诗的波斯天文学家和一个浏览东方和西班牙书籍、也许不一定全懂的英国人,两人偶然的结合产生了和两个人并不相像的一个了不起的诗人。斯温伯恩说,菲茨杰拉尔德“给了欧玛尔·海亚姆在英国最伟大的诗人中间一席永久的地位”,切斯特顿觉察到这个无与伦比的集子的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特色,评论说它同时兼有“飘逸的旋律又有持久的铭刻”。有些评论家认为菲茨杰拉尔德的欧玛尔译本实际是有波斯形象的英国诗;菲茨杰拉尔德推敲、润色、创新,但他的《鲁拜集》仿佛要求我们把它们看做波斯的古诗。

这件事不由得引起玄学性质的猜测。我们知道,欧玛尔信奉柏拉图和毕达哥拉斯的学说,认为灵魂可以在许多躯体中轮回;经过几个世纪以后,他的灵魂也许在英国得到再生,以便用一种遥远的带有拉丁语痕迹的日耳曼语系的文字完成在内沙布尔受数学遏制的文学使命。伊萨克·路利亚·艾尔列昂指出一个死者的灵魂可以进入一个不幸的灵魂,给以支持和启迪;或许欧玛尔的灵魂于1857年在菲茨杰拉尔德的灵魂中落了户。从《鲁拜集》里可以看到,宇宙的历史是神设想、演出、观看的戏剧[D];这种猜测(它的术语是泛神论)使我们不由得想起英国人可能重新创造了波斯人,因为两人本质上是神或者神的暂时形象。更可信并且同样令人惊异的是,这些超自然性质的猜测是一种有益的偶然设想[E]。天空的云朵有时形成山岭或狮子的形象;爱德华·菲茨杰拉尔德的悲哀和牛津大学图书馆书架上的泛黄的纸和变成紫色的字迹的手抄本[F]同样也形成了造福我们的诗。

一切合作都带有神秘性。英国人和波斯人的合作更是如此,因为两人截然不同,如生在同一时代也许会视同陌路,但是死亡、变迁和时间促使一个人了解另一个,使两人合成一个诗人。


* 以数字标示者为译本原注,以字母标示者为整理者注。

[注1] 即欧玛尔·海亚姆。
[注2] 阿维塞那(980—1037),阿拉伯哲学家、医师,著有评论亚里士多德的文集和医学常典,后者曾被用作医学教科书。
[注3] 即洛佩·德·维加(1562—1635),西班牙作家、戏剧家、诗人,是西班牙文学中“黄金世纪”时期仅次于塞万提斯的重要作家。著有剧本一千八百部,传世四百六十二种;小说《阿卡迪亚》、《贝伦的牧人》、《拉·多罗特亚》;叙事诗、抒情诗多种。
[注4] 卡尔德隆(1600—1681),西班牙戏剧家,作品有喜剧一百二十种,宗教短剧七十六种。
[注5] 指1066年撒克逊国王哈罗德二世在英格兰苏塞克斯被诺曼底公爵征服者威廉打败的历史事件。
[注6] 菲茨杰拉尔德(1809—1883),英国作家、翻译家,早期也曾写诗,但无大成就。他翻译的波斯诗人欧玛尔·海亚姆的《鲁拜集》诗句洗练自然,音调优美,被认为是诗人译诗的成功范例。他还翻译了西班牙剧作家卡尔德隆的六部剧本和波斯作家贾米的寓言等。
[注7] 即大鹏。

[注A] 原文收入《探讨别集》/Other Inquisitions/Otras inquisiciones(1952)。浙江文艺出版社本,王永年译。
[注B] 博氏此节介绍多源自菲氏《鲁拜集》前言,唯欧玛尔、哈桑[一译“霍山”]及尼萨姆[一译“尼让牟”]当为同学,而非先生弟子关系,恐系译者之误。
[注C] 《鸟儿大会》/The Conference of the Birds,为波斯诗人法里德·阿尔-丁·阿塔尔(Farid od-Din Attar,约1142—约1220)所作。阿塔尔与欧玛尔·海亚姆是同乡(内沙布尔/Neyshabur,一译“纳霞堡”),生于海亚姆去世(1131)后十一年。博氏早期作品《接近阿尔莫塔辛》(收入《永恒史》/A History of Eternity,与另一短作总题为《评注两则》;卡尔维诺的《六个备忘录》之“迅捷”曾述及其创作经过)也曾提到此诗。
[注D] 见菲茨杰拉尔德译《鲁拜集》第五版第五十二首:“the Drama...Which, He doth Himself contrive, enact, behold”。
[注E] 参考英译本,这句的意思大致是“如果假定[作者和译者跨时代的合作]不过是一种偶然的有益机缘,或会较之前述的超自然猜测更容易取信于人,但仍无减于此事的奇妙之处”。
[注F] 据菲茨杰拉尔德译本(第二、三版)自序,牛津大学伯德雷恩图书馆藏有一种鲁拜集抄本(波斯文),为当时英国仅存抄本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