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讲:迅速 | 首页 | 第三讲:确切 »


《鲁拜集》导读/节选/评析(张绍斌)


转自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的外国文学史课程主页(http://59.67.71.237:8080/wx/shendu/correlationproduct/east14_1.htm)

节选部分选用张鸿年版中译。文章内容已编入马凌、郝岚主编《外国文学作品选》(?)

《鲁拜集》(节选) (Rubáiyát of Omar Khayyám)
诗歌, 11世纪
[波斯]欧玛尔·海亚姆 (Omar khayyám,1048——1122)

[导读]
   海亚姆 (1048——1122)是波斯(伊朗)文学史上的大诗人,以短小精悍的“鲁拜”诗饮誉世界。他曾是自己时代著名的数学家、天文学家、医学家和哲学家,但是长期以来,没有人提到他是一位诗人。19世纪中叶,英国诗人菲茨杰拉尔德(1809——1883)将海亚姆的诗译成英文,海亚姆从此蜚声世界文坛,伊朗也终于在诗人逝世数百年之后重新发现了这块民族瑰宝。现在,在世界范围内,海亚姆的研究已成为专门的课题,菲茨杰拉尔德译本已再版139次。仅就中国而言,五四以来,胡适、郭沫若、闻一多等都翻译过鲁拜诗;目前根据不同语言的版本翻译的比较全的译本也有三四种。
   “鲁拜” 或译“柔巴依”,是波斯语译音,意思是“绝句”、“四行诗”。“鲁拜”的基本特征是每首四行,独立成篇,有独特的韵律,每首一二四行或四行全部押尾韵。它是一种传统的波斯古典诗歌形式,形式短小,易吟易记,很适合表达诗人瞬间的思想情感,好的鲁拜诗能达到“语短意长而声不促”的审美意境。很多波斯大诗人都擅长这种体裁,海亚姆对它进行深入的艺术加工,将其运用自如,影响最大。
   海亚姆在其时代不是以诗名世,经过后人整理的诗作很不完整。有人考证他的鲁拜诗有四百多首,但是能确定是他的作品的仅一百首左右,其余多有仿作之嫌。但是有些思想情感和海亚姆相近的,也被大致认为是诗人的创作了。海亚姆诗歌的价值集中体现在他思想的深刻,“出世又入世”的内容为诗人赢得了最广泛的读者群。诗人时而浪漫旷达、超越死亡,追求人生尽欢;时而又咏叹宇宙茫远、生命短暂,表露出借酒浇愁的愤懑与压抑;时而又揭露宗教虚伪与社会不公,表现出人世悲苦、及时行乐的消极厌世情绪。但总体看来,海亚姆的诗歌偏重于对人类生命存在的哲学探求。它探求宇宙终极,探索现世与未来,思考人生的真谛,常常显示出一种涵盖天地、包容古今的深远的哲学境界。情感形式上,诗人或怀疑,或询问,或不满,或愤激,各种情感充溢字里行间,丰富的思想感情中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其哲理蕴含的内核就是生命的价值寻求,也就是人性的最高境界:超越与自由——超越一切矛盾的束缚,达到自由创造自身的境界。
   海亚姆的鲁拜诗之所以具备上述特点,除了个人因素之外,与时代历史背景更是分不开的。波斯是一个古老的帝国,有着辉煌灿烂的民族文化传统。它地处中亚腹地,在沟通东西方文化方面历史功绩巨大,同时也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波斯在中世纪真可谓命途多舛,几乎一直处于异族的统治之下。公元 651年,曾经不可一世的萨珊波斯帝国被阿拉伯大军所灭,从此传统帝国波斯沦为阿拉伯帝国的一个行省。然而,波斯人并不甘心被阿拉伯文化同化,借着阿拉伯和拜占庭帝国征战、国力削弱的时机,建立起若干名义上在阿拉伯统治之下的波斯人的地方政权。在地方政权的波斯统治者的提倡和支持下,从9世纪至15世纪长达六百年的时间里,波斯中古诗歌璀璨夺目,经久不衰,著名的大诗人如群山耸立,在东方古典文学史乃至世界古典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9、10世纪,波斯在阿拉伯治下享有相当的自主权,文学作品很多歌
颂伊朗古代帝王们南征北战、开疆辟土的丰功伟绩,整个社会洋溢着浓烈的爱国热情,形成了一种崇尚勇武刚强的审美风范。这个时期的文学作品散发着一种激昂慷慨的阳刚美。最具有代表性的是菲尔多西的《王书》。11世纪上半叶,生活于锡尔河下游的一支游牧的突厥部落通过多年的征战,建立起萨珊王朝覆灭后第一个统治伊朗全境的政权——塞尔柱王朝(1037—1194)。对伊朗人民来说,尚未完全独立,又一次遭到文明程度低于自己的异族的入侵和统治,民族自信心遭受重挫,昔日浓烈的骄傲自豪之情逐渐烟消云散。连年的战火和异族的统治,使伊朗人深切感到现实的痛苦,便遁入内心世界,由菲尔多西时代崇尚建功立业、积极进取的入世精神转变为厌倦现实生活,向往超尘绝俗、避世独处,崇尚清心寡欲。浓厚的出世情绪消磨了进取心,外在的功名心完全让位于内心的安宁自在,力求在静思冥想中寻找对宇宙、人生的最根本的解释。这种民族情绪对文学思想的影响是巨大的,它深刻地影响了诗人们的世界观、生活态度和审美情趣,从而影响到他们的创作倾向。海亚姆“鲁拜”诗不可避免的熏染了这种时代风气。但是,他同时又是一个严谨学者,没有完全堕入消极避世和神秘宗教体验之中,而是将形而上学的哲学思辨与文学结合起来,用诗歌表达对宇宙人生的严肃看法,用哲学指导人生实践,力图揭示善恶美丑的现实问题。这一切使他的诗歌在具有深刻玄远的思想价值的同时,也富有浓烈的人间烟火的生活气息。

[作品]
一、
1、 这亘古大迷你我都茫然不懂,
谜样的天书你我都读解不通。
如今你我在幕内交谈,
大幕落时,你我都无影无踪。
2、 我们来去匆匆的宇宙,
上不见渊源,下不见尽头。
从来无人道出个中隐秘,
我们从何方来,向何方走。
3、 我们是一堆木偶,牵线者是命运,
这并非戏言,你可要当真。
我们在场上任人舞弄一番之后,
又一一收入虚无的匣子里藏身。
4、多么令人遗憾,生命在不断逝殇,
命运折磨的多少人痛断肝肠。
没有一个人从彼世带来信息,
报告远去旅人的近况。
二、
5、当纯洁的灵魂从你我身躯飞出,
用他人的尸土为我们构筑坟墓。
日后为别人脱坯修墓,
往模子里倒的又是你我的尸土。
6、一只酒碗深得人们的夸奖,
成百次深情的吻印在它的额上。
造化的陶工制造了这精致的酒碗,
又一下子把它狠摔在地上。
7、幕后玄机有谁能够参透,
巧妙机关谁也不晓因由。
除了漆黑的地底哪里还有归宿,
说来话长,何不且饮一杯美酒。
8、天亮了,娇生惯养的人啊,快起身,
浅斟慢饮,弹起你的竖琴。
谁在世上都不能长留永驻,
启程远行的再也无法回身。
9、我怕,我怕今后在世上再难聚首,
怕今后无缘再逢挚友。
珍惜这眼前的瞬间吧,
或许片刻之后我们就永远分手。
10、幸运的年轻人,且饮一杯美酒,
乘着酒兴把一支曲儿吹奏。
随着冬去春来日夜轮替,
地底下埋葬了多少公卿王侯。
11、我并不担心生命一旦消亡,
或许彼世真的比今生欢畅。
我这条命本自真主手中借得,
到清偿时,我会从容清偿。
三、
12、我真不懂,当初造物主造了人,
为什么把他造得缺憾满身?
若造得好,因何又一朝虐杀?
造得不好,该问罪于何人?
13、上苍撒到人间到处都是忧愁,
送一个人出生,把另一个掠走。
未出世的若知道我们所受的苦,
他决然不会也到世上来受苦。
14、当今世道最好少交朋友,
与达官显贵要谨慎交往应酬。
睁开慧眼看供你衣食的人,
正是他,才是你的冤家对头。
15、如若天下事能以公正之尺衡量,
如若人世生活令人满意舒畅,
如若天地之间尚有公平二字,
正直人怎会有百结的愁肠?
16、一个人,家有隔夜之粮,
壶中有水,哪怕壶破水凉,
为什么去侍奉不如自己的人,
因何为与自己一样的人劳碌奔忙?
17、何年何月我才不再愚昧无知,
一事无成,内心痛苦到几时?
今后,我要系一条异教徒的腰带,
我因是穆斯林而且罪行累累而感到羞耻。
18、一手执杯,一手捧《古兰经》,
时而虔诚敬主,时而冷落神明。
我们置身于翡翠苍穹之下,
是异教徒不处处昧主,是教徒不事事虔诚。
19、太阳的光芒岂可土掩泥封,
但人世的秘密又不可讲明。
理智从思维之海捞取一颗珍珠,
由于恐惧,我不敢把这颗珍珠钻孔。
20、我能够说出你的奥秘,
用两句话就可以说出真意:
心存对你的爱葬身地底,
胸怀对你的爱又从地底站起。
四、
21、我们清白而来,如今已被玷污,
我们欢乐而来,如今充满痛苦。
一生都五内中烧淌出热泪,
此生已付东流身躯行将入土。
22、谁的心不受命运的折磨拨弄,
便得不到如花美女的爱情。
看那木梳,如若它不粉身碎骨,
怎能把美人的秀发揽在手中。
23、本性中早注定了善与恶,
命运中早决定了苦与乐。
放聪明些吧,不必埋怨苍天,
苍天一千倍比你更加无奈。
24、我们乃是世上万物的中心,
我们是智慧之目中的光芒。
世界如同未嵌宝石的戒指,
我们就是宝石,镶嵌在戒指之上。
25、如若能像天神一样住在苍天,
我就把这苍天一举掀翻,
再铸乾坤,重造天宇,
让正直人都称心如意。
(张鸿年译,遴选自《鲁拜集》,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社 2001年第1版)
[细读]
   人要面对的自然和社会的人生问题在不同的时代虽然表现形式不同,但是在某些基本问题上有着一贯性,甚至问题本身是永恒的,而答案是常问常新的,例如人生价值、人际关系、社会道德等等。海亚姆是中世纪的哲人、自然科学家、学者、诗人,他用鲁拜诗表达他对社会人生的深刻认识,对现代社会仍然具有重要的启迪作用。诗人创作数量不很多,但是关涉方方面面,这里从海亚姆的诗集中遴选了二十五首四行诗,分成四组,从主题入手,来具体考察海亚姆诗歌的价值。
   第一,拷问宇宙无限,感叹生命短暂。第一组选诗集中的表现了这个主题。“人从哪里来,是什么,到哪里去”是一切哲学试图回答的问题,这也引起了海亚姆的充分关照。这不是常识问答,而是严肃的哲学沉思,是终极追问。海亚姆从科学和诗人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显示了他的宇宙观和人生观的基础。从这些带感伤色彩的诗句中可以明显看到一种不可知论的思想。感伤源于人类生命的悲剧感,这种悲剧感主要源于对终极的不可知。我们来自何处 ,又向何处去——这常常是人生最本质之谜。人类所处的是一个以有限人生直面无限宇宙的矛盾境地,所以,不可知其实就是许多终极追问得不到答案。海亚姆对人生的意义作了终极的追寻,但是感到人的智慧的有限——人不能认识宇宙,不能认识命运。这样的结论触动了人类的自卑和自怜的心理,与中国诗人李白“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愁”的诗句及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诗句之题旨相似,表达了一种“天人分裂”的灵魂痛苦。这种痛苦是人类智慧的永恒的枷锁,可能永远不能完全解除。
   第二、揭示物质不灭,追求人生尽欢。第二组诗歌体现了被悲观哲学所折磨的诗人的一种“自我救赎”。可以说,人类始终处在意识到自己的局限并想超越这种局限而在现实中又无法真正超越的两难境地之中。这既铸就了人类生命永远无法摆脱的悲剧意识,又启迪了人类进行自救的超越意识和途径:既然在物质形态上无法把握无限,那就在精神上予以把握;既然在现实中无法实现永恒,那就在观念上体验永恒。物质不灭、自然循环,立足现世、人生尽欢。这既可以说是海亚姆关于宇宙、人生的见解,也是其拷问宇宙、思索生命的结果,更是其超越生死矛盾、弥合天人分裂的途径和方法。人死后,会化成灰土,可能重新以新的形式再现,比如陶罐、酒壶等。这实际上是指人的生死不过是物质形式的转化,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自己提出的“我们自何方来 ,向何方走”这一拷问。海亚姆的物质不灭理念,虽然不是首创,但是他的伟大贡献是把这种物质不灭的哲学观念引入了生命哲学领域——从对生命矛盾的终极关怀出发,做出一种诗意的把握和阐发。这使海亚姆不仅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家,而且成为了一个生命诗哲。海亚姆从对生与死这一对矛盾的思悟中上升到对生命本体和宇宙本体的终极把握,内在地建构了其诗歌创作丰厚的生命哲学意蕴。有了这种物质永恒,人就有了相对的乐观的生死观,从而可以摆脱对死亡的恐惧和对长寿和享乐的虚幻追求。由感叹无限宇宙与有限人生之对立和分裂的生命悲剧感,上升到通过自然循环、物质不灭而得以与无限宇宙融合为一的解脱境界,这其中寄寓了诗人对有限生命的一种精神上和情感上的超越。同时,诗人也由此得出了享受生命和人生须尽欢的现世主义和享乐主义思想,甚至有时还流露出佳人美酒式的及时享乐的情调。可以说,正是生命的短暂与人生的无奈才使诗人备加珍视现世生活。对于海亚姆来讲,酒和美人不再是某种物质,而主要是一种精神,是现世主义的象征。及时行乐,若从对生命悲剧感的疗救与化解来看,应当是人的一种解放,因而也就是一种自由的境界,它比“人为物役”的异化、物化更接近人性,因而也就更进步。这是生命哲学赋予及时行乐的正面价值。从另一方面考虑,寄情于诗酒的海亚姆是不是出于对人生悲剧感而消极厌世呢?从所选的第三组海亚姆的诗歌中得出的反馈是诗人并不消极厌世,相反对现实人生给予了最大力度的关注。
   第三、剖析生命矛盾,直面人生痛苦。伊斯兰教义认为真主创造了世界及人类 ,人的任何行为都是主的意志的体现。这种论点在理论上留下一个大漏洞:既然人的一切行为都是主的意志,那么人犯罪行恶,责任应该由谁来负?这一诘问是对宗教所宣扬的人性善观念的怀疑,表现了诗人的科学精神和现实主义立场。既然现实社会存在着战争、欺诈、压迫、掠夺、饥饿、疾病等等丑恶的现象,执着事物真相的诗人,力图找出各种不平等和丑恶现象的根源,从而对人性的普遍性和人生进行深入思考——人性到底是善是恶?生命苦乐缘于什么?诗人否定了宗教对世界的美化,但是也不能找到终极的答案,对“造物主把人造的满身缺憾”的问题只能认为人性既善又恶,生命苦乐皆具,永远相伴生死。悬置了哲学问题并不意味着回避现实,诗人对社会进行分析,首先指出了阶级压迫的真相:“睁开慧眼看供你衣食的人,/正是他,才是你的冤家对头。”正是认识到了阶级矛盾的不可调和,诗人给这个世界开出的诊断书是:“如若天地之间尚有公平二字,/正直人怎会有百结的愁肠?”既然社会压迫是严酷的和多方面的,人的自由是有限的,甚至连道出真理的自由都受到限制——“理智从思维之海捞取一颗珍珠,/由于恐惧,我不敢把这颗珍珠钻孔”,诗人只好采取“独善其身”的人生态度——不为名利奔波,不受金钱驱使,保持独立清洁的人格。对待宗教,不公开违背,但是保持头脑清醒,以公平公义为衡量标准,不以是否教徒身份而屈枉真理。和各种狭隘的宗教徒相比,海亚姆或许才是一个真正虔诚的教徒,真理和公义是他的宗教,他有圣者殉道的大无畏精神,自信自己的信仰是公正,并可以为真正的人的信仰而轻视生死。 “心存对你的爱葬身地底,/胸怀对你的爱又从地底站起”,这不正是一个伟大的圣者所具备的品质、胸襟和豪情的体现吗?
  最后,肯定人的价值,反抗荒诞的世界。第四组诗有以上三组诗主题的回响, “拷问宇宙无限,感叹生命短暂”是对人生价值的追求和探索。海亚姆充分认识到宇宙真理的深奥博大,对人类来说,一切开始和结束可能是不能探查的,世界的产生和存在是没有理由的,是荒诞的。面对太多的不可知,诗人并没有消沉彷徨,而是为这宇宙树立了理性的精神主体——人,为无意义的世界找到了存在的理由:“我们乃是世上万物的中心,/我们是智慧之目中的光芒。/世界如同未嵌宝石的戒指,/我们就是宝石,镶嵌在戒指之上”。这样的结论正像莎士比亚对人的价值的充分的肯定——“人是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揭示物质不灭,追求人生尽欢”是调整了对待现实人生的基本态度,诗人凭借主观精神的高扬超越了一切具体矛盾,达到超越生死、宠辱不惊的精神境界。但是诗人并没有失去生命的气息,在“剖析生命矛盾,直面人生痛苦”中显示了面对处处是缺憾的现实人生的勇气——“如若能像天神一样住在苍天,/我就把这苍天一举掀翻,/再铸乾坤,重造天宇,/让正直人都称心如意”,这样的声音和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的博爱情怀心冥神契。

  从海亚姆的鲁拜诗中,我们可以读出诗人的“完整人格”——既关心人的生命的意义和价值的哲学问题,又思考现实人生的具体问题,并提出了超越其历史时代的具有永恒真理价值的答案。 这些都鲜明地表现了海亚姆对人的尊严、价值和力量的肯定。诗人始终执著追求人的主体性的最高实现 ,不断在理想中完美着人类梦寐以求的“自由的王国”,这是一切关心人类命运的诗哲所共有的宽广的人道主义情怀。

(张绍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