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he Count of Monte Cristo | 首页 | 暮色将至 »


《邱妙津日记》序


邱妙津与我相识于一九九〇年初,同年同校,不过,若非那年出版社企划一本《台大小说选》,把几个当时发表了一些文学少作的朋友聚在一起,妙津与我大约是不可能遇见的。

那次会面开启了我和妙津的长久友谊(虽然她后来因为先行出版小说集《鬼的狂欢》而退出了《台大小说选》作者群),我们并非十分相同的人,却奇妙而偏见地分享了彼此的心灵,从生活、知识、情感到文学观,与其说我们因为发现彼此如何契合而成为朋友,不如说我们充满差别,而在这些差别的倾诉与理解之间,发展了柔软的情谊。

九一年我们从大学毕业,方向愈趋不同,屈指可数的几次碰面里,我继续分享她打算写个长篇小说的决心,以及找到工作、辞去工作的点点滴滴。想起来,朋友一场,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并不算多,彼此出国之后更几乎失去联络。妙津的《鳄鱼手记》于九三年底开始连载于报刊我并不知情,直到九四年夏天我回台湾在书店看见已经成书上架的《鳄鱼手记》,她的这一步惊动了我,或许也是华文文学书写的一个惊动。

就在我看完《鳄鱼手记》后不久,鬼使神差地,久无音讯的妙津,从巴黎发了一封明信片到我台南老家,辗转到我手上,仓皇口气,仿佛深海之中又传来她的求救讯息,此后,即是一连串宛如惊涛骇浪、时而清醒昂扬、旋又急坠深谷的悲剧的发生。我曾相信她能以“写”来度过生命危机,她也想要这样做,这就是后来《蒙马特遗书》的创作。可惜,某些电光石火终究还是某些瞬间,将她推落死亡黑洞,妙津于一九九五年六月二十五日以自己的方式结束了生命。最后时刻,她给我打了越洋电话,除了告别,留言要我代为处理书籍文字。那年夏天,我再度回到台北,无可选择收下她在法国友人所带回来的礼物:几叠文件、书稿与日记。其中,《寂寞的群众》与《蒙马特遗书》已相继出版,余下来的,数量最多的是日记。

早相识之初,妙津伏案写日记的姿势便使我印象深刻,严肃、专心、不被打扰,宛如仪式的完成,无论历经怎样的迁徙变动,她总把这些日记带在身边,我知道,这些日记是她最大的财产,她的很多作品也都可以在日记里找到雏形。她不仅是抱着记事心情写日记,而是藉此严密审视自己的心绪,把惊人的诚实、热情投射在这里。这些日记,也许不该只是一份给我个人的礼物,依她性情文格来看,日记的选辑出版应该也是未尝不可。

呈现在这里的两册日记,选自大学时期与留法时期,绝大多数依原状态编辑,不过若遇见明显误字或漏字导致词意难辨,则适度加以修订,有些地方出现较大的时间空缺(如九二年八月至九三年八月),推测是已将日记撕去另作他用。此外,为免不必要的伤害揣想,对人名、地名做了些处理,写于日记周边的摘要备忘,尽可能保留下来,同时,妙津一些随手拍下来的照片或生活物件,也为美术编辑增添了不少灵感。日记出版经过十年延宕,一是基于对相关人物以及隐私的保护考量,二亦盼望流言尘埃落定,在她短暂生命所仅有四本小说集之外,这些日记将展现她丰沛、炽热宛如火山能量的心灵世界。

除了尽到一个编者的说明,我无意多言妙津其人其事。关于悲剧的发生,很难有人能说清楚始末因由,也没有人有绝对的代言权。我只能接受,伤害千真万确发生,死亡无可挽回。然而与其苛责自杀是混乱与弱者的结果,我毋宁相信,在最后时点,妙津亦需要十足的强悍,一瞬间,她对人生可能看得比我们更清明,只是,她坚持就停在那一瞬间。

人生何其美。但得不到也永久得不到,那样的荒凉是更需要强悍的。

这是妙津日记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赖香吟
二〇〇七九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