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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筏重洋》第七章


和波利尼西亚人在一起

[挪威]海雅达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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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小岛上没有人烟。因为这岛全长不过二百码,最高处离礁湖水面不到六英尺。

在我们头顶的椰树梢上,吊着一大球一大球的绿色椰子,椰壳很厚,热带的太阳晒不到壳里清凉的椰汁,因此我们在开头几个星期不会受渴。同时也有成熟的椰子,许许多多寄居蟹,以及礁湖里各种各样的鱼。我们的日子会过得不错。

在岛的北边,我们找到一个破旧的、没有油漆过的、木头的、残存的十字架,有一半埋在珊瑚石和沙土堆里。我们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沿着礁脉向北去的景色,一直望到上面东西已经搬空了的破筏那里。这番景色,当我们向我们搁浅的地方漂行的时候,曾在离得很近的地方看到过。更向北去,在蓝色的烟雾中,我们看到另一个小岛的椰林。在南边的那个小岛离我们近得多,岛上树木繁茂。我们也看不到那里有人迹。但是眼前我们要考虑一些别的事。

纳德用干枝生火。不久我们就吃起蟹肉来,椰汁加咖啡当甜点。

“上岸来觉得不错吧?小伙子们?”纳德高兴地问道。

在这次航行中,他本人在安格图已经享受过一次这种感觉。他正说着这话的时候,一失手把半壶开水倒在了班德的光脚上。在木筏上一百零一天之后,到岸上的第一天,我们都有点摇摇晃晃的,会在椰林中突然跌撞起来:我们一脚踩出去,准备一个大浪来的时候站稳身子,大浪却不来。

当班德把每人的吃饭用具交还给我们的时候,艾立克笑得合不拢嘴。我记得,在筏上吃了最后一餐后,我照例弯身到筏边把用具洗干净。艾立克此时向礁脉望去,说道:“我想今天不用再费事洗刷了。”他后来在厨房箱子里找到他的东西,和我的一样干净。

吃过饭,在地上躺着好好休息了一会儿之后,我们动身把浸湿了的无线电器材装配起来。我们一定要快快动手,使得拉洛东格的那个人在发出我们遇难的消息以前,能和他联系上。

大多数的无线电器材已经搬上岸。还在礁脉上漂动的东西中,有一只箱子。班德用手一碰,立刻触了电,身子跳得老高。毫无疑问,箱子里的东西是属于电台组的。在电台人员拆拆拼拼装配电台的时候,我们其余的人动手搭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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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日出时分,我们醒了。帆弯垂了下来,积贮了晶莹剔透的雨水。班德又跑到礁湖边,把几条奇奇怪怪的鱼诱入沙滩上的水沟,然后把鱼甩上岸,用来当早餐。

当天晚上,赫曼觉得脖子和背脊都痛,这是他在利马动身前受的伤。艾立克消失久已的腰神经痛也回来了。班德在桅杆倒下来的时候,额头上被打了一下,受到轻微的震荡。除此以外,我们这一次闯过礁脉的代价,真是想不到的小,大家只是擦伤碰伤了一些而已。

我们的情况都不算太糟,所以早餐之前,谁都被诱到粼粼清澈的礁湖里,轻快地游上一番。礁湖大水浩渺。向远处望去,只见水天一色,贸易风吹起涟漪微波。湖面宽阔,我们只能看到一连串水雾中的、蓝色的、椰林覆盖的小岛的尖梢。这一串小岛构成这环形珊瑚岛那一面的一个弯。但是这里是岛的下风头,贸易风轻盈地吹拂着四周的椰树梢,枝叶摇曳;椰林之下的礁湖,波光潋滟,像是一面镜子,倒映着这一片美景。这咸涩的水清澈见底,颜色鲜艳的珊瑚在九英尺深的水里,看去好像离水面很近,在我们游泳的时候,以为会碰伤我们的脚趾。水里有许许多多各种各样、五光十色的鱼。这是一个适于消遣游乐的极其美妙的世界。湖水清凉适度,游来精神松爽;阳光明丽,空气温和干燥。但是我们今天也必须赶快上岸。如果一天过了,拉洛东格还没有听见木筏上的音讯,那里就会广播我们遇难的消息。

线圈和无线电的零件摆在珊瑚石片上,在热带的阳光里晒,陶斯坦和纳德在装配。一整天过去了,气氛越来越紧张。我们其余的人把手头工作都放弃了,围着电台,希望能帮些忙。我们一定要在晚上十点以前播发出去。三十六小时的时限到那时就满了,拉洛东格岛的无线电爱好者就会发出呼吁,要求派飞机和人员来搭救。

中午到了。下午到了。太阳下山了。真希望拉洛东格岛上的人能按捺住自己!七点钟,八点,九点。紧张到快要爆裂了。发报机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但是那NC-173的收报机的表格底下有一点动了,我们听见微弱的音乐声。但是并不在和那人约好的波长上。可是它渐渐地活起来了,说不定是一个潮湿的线圈,在慢慢地从一头起向里干燥。发报机一点声息也没有—到处是短路和火花。

剩下不到一个钟头了。这样决不行。原来的发报机放弃了,改用一架小小的、大战时期用的秘密发报机。我们在白天也曾拿它试用过几次,都不能用。现在它可能干了一些。电池全部糟蹋了,我们摇动一架小小的手摇发电机来发电。摇起来很费力,我们四个对无线电的事无能为力的普通人,整天轮流坐着,摇这倒霉的机器。

三十六小时快要满了。我听见有人在轻轻说“还有七分钟”,“还有五分钟”,然后再没有人看手表了。发报机还是一个哑巴,收报机却活动起来,到了约定的波长上。突然间,它在拉洛东格那人的周波率上响了起来,我们猜想他和塔希提岛的电报台正保持全面的联系。不久,我们收听到从拉洛东格发出的电讯中的一段如下:

“……萨摩亚这一边没有飞机。我很肯定……”

接着又听不见了。大家紧张得受不了。那里在酝酿什么事?他们已经派出飞机和营救队了吗?毫无疑问,关于我们的消息现在正在空气中到处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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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电台人员拼命工作。他们和我们坐在那里摇把柄的人一样,汗水在脸上直淌。电力渐渐渗入了发报机的天线。陶斯坦欢喜得发狂,一手指着表上的一根针,针在缓缓地向上摆动,一手按住了发报的键子。现在行了!

我们发疯似地摇着把,陶斯坦向拉洛东格呼唤。没有人听到我们。又叫一次。这时收报机也好了,但是拉洛东格没有听到我们。我们向洛杉矶的海尔和福兰克,向利马的海军学校呼叫,也没有人听见。

于是陶斯坦发出一个CQ电讯,这电讯的意思是:他是在向全世界所有的电台呼叫,凡是在我们和无线电爱好者特定的波长上能收听到我们的电讯的,都请收听。

这一来,有一点用处。空中这时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缓缓地呼叫我们了。我们又叫一次,告诉他,我们听到了他的呼叫。于是这个声音慢慢地说道:

“我的名字叫保罗—我住在科罗拉多,你叫什么名字?你住在哪里?

这是一位无线电爱好者。我们摇着机器,陶斯坦拿起键子发报:

“这是‘康提基’。我们流落在太平洋中一个荒岛上。”

保罗不相信这个电讯。他以为是附近一条街上另一个无线电爱好者在跟他捣乱。他不再发报了。我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们都在这里,在一个荒岛上,夜空星光满天,坐在椰林之下,但是没有人相信我们说的话。

陶斯坦并不罢休。他又发报出去,不断地说“一切都好,一切都好,一切都好。”我们一定要尽一切可能,阻止那许多营救的机构横渡太平洋来搭救我们。

接着我们在收报机中听到一个相当微弱的声音:

“如果一切都好,着急什么?”

又是一片寂静。完了。

要不是拉洛东格和老朋友海尔同时突然听到了我们,那我们真会急得乱蹦乱跳,把所有的椰子都摇下树来,天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才好。海尔说他又收听到LI2B呼号的时候,高兴得流了泪。紧张立刻都消除了,我们又是单独地在我们的南海岛上,无忧无虑。我们累极了,转身过去,躺在椰叶铺成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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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们自由自在,尽情消遣。有的游泳,有的钓鱼,有的出去在礁脉上搜寻奇怪的海洋动物。精力最充沛的打扫宿营地,整顿我们周围的环境。我们在对着“康提基”的地方,在树林边上挖一个洞,四周围上树叶,把从秘鲁带来的、萌了芽的椰子种下去。旁边垒起一堆石堆,正对着“康提基”冲上岸的地方。

前一天夜里,“康提基”又被向里冲了,在礁脉上漂了一长段路,挤在庞大的珊瑚石丛中,搁在几处小水塘上,筏身几乎离了水面。

过了好几天。

一天早上,我们之中有几个人飞奔前来,说他们看见礁湖上有一点白帆。我们爬上椰树望去,可以看到在带有蛋白色的蔚蓝的礁湖上,有一小点,白得出奇,显然是靠近对岸的一片帆。我们可以看到它在抢风驶行。不久又出现了一个白点。

早上的时间在消逝,这两片帆渐渐大了,离得近了,它们径直向我们驶来。我们在一棵椰树上升起法国国旗,用竹竿扎上我们的挪威国旗,拿在手里挥舞。这时有一片帆已离得很近,我们能看到这是一条波利尼西亚式的、有支架的独木艇。帆索是比较新式的。两个棕色的人站在艇上,一直望着我们。我们挥手示意。他们也挥手,一直驶到浅水里。

“雅—奥拉—纳!”我们用波利尼西亚语欢迎他们。

“雅—奥拉—纳!”他们也同声大叫着。有一个人跳出来,后面拖着他那独木艇,在沙上的浅水里着,一直向我们走来。

这两个棕种人穿的是白种人的衣服。他们体格很好,光腿,戴着自己编的草帽遮太阳。他们上岸向我们走来,有点犹豫不决。但是,当我们笑着和他们一一握手的时候,他们便对我们笑容满面,露出编贝般的牙齿,这比说话还更能表达友谊之情。

我们的波利尼西亚语欢迎词,把这两位坐独木艇的人吓了一跳,也鼓励了他们。当他们同族的人在安格图海外用英语叫“晚安”的时候,我们也曾同样被骗过。他们接着用波利尼西亚语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篇,讲完了才知道他们这一番热情的流露在我们是一窍不通。他们便不多说了,只是和和气气地笑着,手指着另一条快要靠岸的独木艇。

那条艇里有三个人,水上岸来招呼我们,其中有一个能说一点法语。我们了解到:在礁湖的那一边,有一个岛上有村落,村里的波利尼西亚人在几晚以前,看见我们的火光。可是在拉洛亚的礁脉上,只有一条水路,可以通到围绕着礁湖内的一圈小岛上。这条水路直接从村前经过,没有人能够向礁脉内的小岛走去,而不被村里的人看见的。村里的老人因此得出结论:他们看到的、在东边礁脉上的火光,不是凡人的,一定是什么神鬼的东西。这样一说,把他们想过来查看一下的念头都打消了。可是不久有一块箱板漂过了礁湖,板上漆着符号。有两个岛民曾到过塔希堤,认识字母,认出了板上的大黑字:提基。这一来,毫无疑问,礁脉上出了鬼,因为提基是他们本族早已死去的始祖——他们都知道这件事。但是接着罐头、面包、香烟、可可和一口木箱,箱子里有一只旧鞋,都漂过了礁湖。他们才都知道在礁脉的东边有船遇难了,首领便派出两条独木艇,来寻找逃得性命的人。他们曾望见这些人在岛上生的火光。

能说法语的那个棕种人,经其他的人怂恿,问起为什么漂过礁湖的那块木板上写着“提基”的字样。我们解释道,“康提基”字样,是我们的东西上都有,这是我们坐着来的船只的名称。

当我们的新朋友一听,船上的东西都救出来了,船搁浅着,礁脉上那个扁扁的破东西就是我们坐来的船,便惊奇地大叫起来。他们希望把我们都装进独木艇,带我们过湖到村子里。我们道了谢,但是不去,我们要在这里一直住下去,住到能把“康提基”从礁脉上搞下来为止。他们惊愕地望着礁脉上扁扁的新奇玩意儿,认为我们简直是在做梦,想把这压瘪了的船身再浮起来!最后,那位发言人恳切地说,我们一定要跟他们一起去,因为首领曾对他们下了严格的命令,不带上我们便不许回去。

于是我们决定,我们中间要有一个人和岛民同去,作为我们派到首领那里的使者,这人不久要回来,向我们报告那边岛上的情况。我们决不让木筏留在礁脉上,也不能放弃在我们小岛的所有的东西。班德和岛民去了。这两条独木艇从沙上被推到水里,碰上顺风,向西驶去,一会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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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地平线上白帆成群。看起来岛民把所有的船都开来了,要接我们去。

整个船队抢风向我们驶来。驶近了,我们看见我们的好朋友班德在第一条独木艇里,挥舞着帽子,周围都是棕种人。他向我们叫道,首领和他一起来了,我们五个人应该排成队,很有礼貌地站在沙滩上,等候他们登陆。

班德以极其隆重的仪式,把我们介绍给首领。班德说首领的名字叫做台比莱亚里•台里法陶。可是如果我们叫他台卡,他也知道我们在称呼谁。我们叫他台卡。

首领的第一个要求,是想看看把我们活着送上礁脉的船。我们向“康提基”走去,后面跟着一串岛民。我们走近木筏的时候,岛民们突然止步,大叫起来,顿时议论纷纷。我们现在能清楚地看到“康提基”的木料了,有一个岛民脱口叫道:

“这不是船,是排排!”

“排排!”他们一致同声叫道。

他们在礁脉上飞奔前进,水花四溅,后来爬上了“康提基”。他们像兴奋的儿童一样,到处乱跑,摸摸木料、竹席和绳索。首领也和大家同样高兴。他走回来,带着询问的表情重复说道:

“‘提基’不是一条船,是一个排排。”

“排排”在波利尼西亚词汇中是指“木筏”和“平台”;在复活节岛上,也指岛民用的独木艇。首领告诉我们,这样的“排排”现在没有了,但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人还能叙述这方面的古老传说。岛民都在大说大叫,夸奖那粗大的筏木,对绳索却嗤之以鼻。这样的绳索在咸水和太阳里用不到几个月的。他们骄傲地指给我们看他们支架上的捆扎,绳索是他们用椰子纤维自己编的,这样的绳索能在海上用五年毫无问题。

在回到我们小岛上的时候,小岛被命名为费纽亚康吉岛,也就是康提基岛。

岛民从独木艇里拿出鸡、鸡蛋和面包果来。有的拿了有三根尖刺的鱼叉,到礁湖里刺了些大鱼来。我们便围着一团营火,举行宴会。我们把坐着“排排”在海上漂行的经历都讲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要听关于鲸鲨的那一段。每次我们讲到艾立克把鱼叉猛插在鲸鲨头上的时候,他们总是惊叫起来。我们给他们看鱼的形状图,他们条条都认识,并且马上告诉我们波利尼西亚语叫什么。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鲸鲨,也从来没有听说过。

到了傍晚,我们开了无线电收音机,大家都高兴极了。起初他们最喜欢教堂的音乐。后来,出乎我们意料地,我们收到了美国真正的草裙舞曲。于是其中最活跃的分子高举双臂,在头顶上舞动。不久,所有的人都跳起来,拱着腰,随着音乐大跳草裙舞。夜来临,大家围着一堆火,在沙滩上宿营。这对岛民和对我们一样,都是一件新鲜有趣的事。

第二天早上我们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起来了,正在煎刚捉到的鱼,又有六只椰子,刚开了盖,放在那里准备给我们早上解渴。

“‘提基’会在今天漂进来,”首领说道,说时手指着破筏,“今天会有高潮。”

十一点左右,海水开始经过我们,流向礁湖。礁湖像是一个大盆,渐渐灌满了。岛四周的水在上涨。到了下午,真正从海里来的水流到了。大水滚滚而来,洪峰一个接一个,许许多多珊瑚石淹没在水里了。岛的两边都有大水流过。大水冲倒大块的珊瑚石,像风吹面粉一样把沙岸冲溃了,又在别处冲积起来。破筏上的散竹从我们眼前漂过,“康提基”开始移动了。放在沙滩上的东西都要搬到岛中央,不然会被潮水冲去。过了不久,只有礁脉上最高的石块还看得见,我们小岛四周的沙滩都没有了。水在涨,快要淹到这薄饼似的小岛的草丛了。这真有点儿可怕。好像是整个的海在侵袭我们。“康提基”身子一转,漂起来了,一直漂到被几块珊瑚石挡住为止。

岛民们跳到水里,在漩水中既游且,从这岸到彼岸,最后爬上了木筏。纳德和艾立克跟了上去。木筏上准备好了绳索。当它翻过了最后几块珊瑚石,从礁脉上松动下来的时候,岛民们跳下水去,想把它拉住。他们不熟悉“康提基”,也不知道它那一直要向西推进的羁勒不住的脾气。他们无法可施,被它拖着走。不久,它动得很快,横过礁脉,向礁湖漂去。它到了比较静止的水里,稍稍有一点手足无措,似乎在向四周张望,像是要看看情况再作计较。在它又要移动,并且发现了漂过礁湖的出口以前,岛民们已经用绳子把它拴在岸上一棵椰树上。“康提基”就这样挂在那里,被紧紧地拴住在礁湖上。这只经过万里重洋的木筏,终于翻越了礁脉的险阻,到达了拉洛亚岛内的礁湖上。

我们喊着鼓舞士气的号子,一再兴奋地唱着“克克德胡鲁胡鲁”,同声协力,把“康提基”拖到以它自己的名字命名的这座小岛的岸上。潮水涨得比平常的高潮高出四英尺。我们以为整个岛会在我们眼前消失了。

风吹浪涌,礁湖上波涛翻滚,我们没法把我们的许多东西装进狭窄、潮湿的独木艇。岛民们必须赶快回到村子里,班德和赫曼跟他们去看一个小孩,那孩子躺在村子里一所小屋里快死了。孩子头上长了一个脓疮,而我们有青霉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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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们四个人单独在康提基岛上。这时东风太大,岛民们不能过湖来,湖里散布着尖笋般的珊瑚石,又有浅滩。原来已经稍稍平息的潮水,又以长长的冲击队形,凶猛地涌进来。

过一天,海又平静了。我们已经能够潜水钻到“康提基”底下,看到九根木料虽然被礁脉把底层刮去了一二英寸,还都完整无恙。绳索嵌进去太深了,许许多多绳索中,只有四根被珊瑚石割断。我们动手清除筏面。把乱糟糟的东西从甲板上扫除后,我们这只骄傲的木筏看上去好多了。小屋子像手风琴似的,拉起来撑住了,桅杆也镶接好,装好。

这一天,地平线上又是白帆点点,岛上的人来接我们,搬运我们的东西了。赫曼和班德和他们一起来,告诉我们:岛民们在村子里已经准备了盛大的庆祝宴会。我们到达那边岛上的时候,一定不能先离开独木艇,要等到首领本人认可,我们才可以走。

我们乘一股清风,横渡宽达七英里的礁湖。我们不胜怅惘地看着康提基岛上熟识的椰林向我们挥舞道别。渐渐地椰林变成一丛,缩成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岛,像其他沿着礁脉东部的小岛一样。但是在我们前面,比较大的岛越来越大了。我们看见其中一个岛上有一处码头,椰林间的小屋上空炊烟袅袅。

这村子看上去死沉沉的,一个人也看不见。现在正酝酿着什么?在珊瑚石垒成的码头后面的沙滩上,孤零零地站着两个人,一个又高又瘦,一个胖大得像一只酒桶。我们走上去的时候,向两个人都敬礼。他们一个是首领台卡,另一个是副首领杜波厚。我们都喜欢杜波厚的满面欢笑。台卡头脑清晰,是一个外交家。杜波厚像孩子般天真烂漫,表里如一,有幽默感,有淳朴的力量。这样的人是难得碰到的。他身躯庞大,有君王之相,使人一看就觉得,波利尼西亚的首领就该是这个样子。实际上,杜波厚是岛上真正的首领,但是台卡逐步取得了最高地位,因为他能讲法语,会算会写,这样,在塔希提岛的机帆船来装运椰干的时候,村民不会受骗。

台卡向我们解释,要大家一起排队,到村子里的聚会所去。等小伙子们都上了岸,我们排成整齐的行列,向那里出发。赫曼走在前头,手握鱼叉杆子,杆子上飘着旗。我自己是走在两位首领之间。

村子里有着和塔希提做椰干生意的鲜明标志,机帆船运来了许多木板和铅皮。有的小屋古色古香,用树枝和编织的椰叶盖的;有的却用木板钉起来,像是热带的小凉屋。椰林中单独有一所用木板新盖的大屋,便是村子的聚会所,我们六个白人就住在那里。我们打着旗子,列队从后面小门进去,然后从屋前出来,走到宽阔的台阶上。全村能走动的人,男女老少,全都站在我们面前的广场上。大家都异常严肃,就是和我们一起从康提基岛回来的兴高采烈的朋友们,也和别人站在一起,丝毫不和我们打招呼。

我们都出来到了台阶上,全场的人同时开口高唱《马赛曲》①。台卡知道歌词,在领唱。歌唱得很好,只有几个老妇人碰到高音的地方唱不上去。为唱这歌,他们曾苦练过。台阶前升起了法国和挪威国旗。由首领台卡主持的正式欢迎仪式到此结束了。台卡悄悄地退到后面,大胖子杜波厚跳到前面,成为典礼的主持人。杜波厚很快做了一个手势,全场的人立刻唱起一首新歌。这次唱得更好些,因为曲子是他们自己作的,歌词也是他们自己的语言,他们都能尽情歌唱。南海在咆哮着向我们奔来,歌声诚朴动人,震荡心魄,我们觉得背上有一阵震撼。有几个人在领唱,全体有秩序地合唱,歌声时起变化,但是歌词是一样的:

“你好,台来马第达和你的同伴们!你们坐了一只排排横渡大海,到我们拉洛亚来。是的,你好!请你和我们多住些日子,和我们有着共同的回忆,这样,就在你远赴他乡的时候,我们也能常在一起。你好!”

我们一再要求他们把这首歌唱了又唱,全场的人越来越不拘谨了,渐渐活跃起来了。于是杜波厚请我向大家讲几句话,谈谈为什么我们坐着一只“排排”,渡海而来。他们都早盼望着知道其中原因。我用法语讲,台卡一句一句翻译。

这群等着听我讲话的棕种人,虽然没有受过教育,智力却很高。我告诉他们:我以前曾到过这里,在南海岛上和他们同族的人共同生活过。我曾听人说到过他们的始祖提基。提基曾率领他们的祖先从一神秘之国出走,到了海岛上。这神秘之国在哪里,现在已没有人知道。但是有远远一处地方叫秘鲁,有一位名叫提基的伟大首领曾在那里统治过。人们叫他康提基,或者叫他太阳提基,因为他说他是从太阳传下来的。提基和他的许多随从,后来乘着大“排排”,从他们的国家出海,不见了。我们六个人因此便认为,到这里海岛上的提基,就是那个提基。可是没有人相信一只“排排”能横渡大海。我们就从秘鲁乘一只“排排”出发,现在我们到了这里,证明这是办得到的。

这个短短的讲话经台卡翻译后,杜波厚兴奋之极,像一团火似的,跳到群众面前。他的波利尼西亚语滔滔不绝,双臂挥动,指着天,指着我们,讲话中一再提到提基这个名字。他讲得快极了,我们无法懂得他在说什么,但是群众把每一个字都听下去了,显然是激动了。台卡的情况却相反,他翻译的时候,样子很难为情。

杜波厚是说,他的父亲和祖父,在他以前的祖先,都曾说起过提基,并且说提基是他们的始祖,现在在天上。可是后来白人来了,硬说关于他们祖先的传说是假的,从无提基其人。说提基根本不在天堂里,因为耶和华在那里。还说提基是一个邪神,他们决不该再信仰他了。可是现在我们六个人乘一只“排排”,横渡大海到了他们那里。我们承认他们的祖先说的话是对的。我们是第一批白人说这样的话:提基是有的,确有其人的,但是现在他死了,在天堂里。

我深恐这一来会搅乱了传教牧师的工作,赶快走上前去解释道:提基确有其人,这是毫无问题的,现在他死了。至于今天他是在天堂上还是在地狱里,只有耶和华知道。因为当提基还是一个凡人,像台卡和杜波厚那样是一个伟大的首领(说不定更要伟大些)的时候,耶和华是在天堂里。

这番话,使棕种人既高兴,又满意。他们点着头,咕噜咕噜说话,很显然,我这解释是恰当的。提基确有其人—这是最主要的。如果他现在是在地狱里,那只有他自己,没有别人遭殃。杜波厚说,这一来反而好,说不定增加了再见他的机会。

三位老人挤向前来,要和我们握手。毫无疑问,使族人之间保存着对提基的纪念的,正是他们。首领告诉我们,老人中有一位知道许许多多从祖先传下来的传说和历史歌谣。我问这位老人,在传说中有没有提到过提基是从哪一个方向来的。没有,老人之中谁都不记得曾听说过。但是,经过一番仔细的回忆以后,三人中最老的一个说道,提基身边有一位近亲,名字叫牟,在叙述牟的歌谣里,说他是从布拉到海岛上来的,布拉这个名词是指太阳升起的那一部分天空。老人说,如果牟是从布拉来的,提基毫无疑问也是从那里来的,而我们六人坐“排排”的人,也一定是从布拉来的,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我告诉大家,在复活节岛附近有一个孤岛,叫做曼格里伐岛,岛上的人从没有学会使用独木艇,一直到现在还在用大“排排”行驶海上。老人们不知道这件事,但是他们知道,他们的祖先也是用大“排排”的,可是后来渐渐不用了,至今只留下一个名称、一些传说。最老的那一位说道,在最古的时候,“排排” 是叫做“隆阁隆阁”,但是这个名称,在语言里已经消失了。只有在最古老的神话中才提到“隆阁隆阁”。

这个名称很有趣,因为“隆阁”—有的岛上念做“洛诺”—是波利尼西亚传说中最有名的祖先之一的名字。传说中清清楚楚地说他是白皮肤、黄头发。库克船长第一次到夏威夷的时候,曾受到岛民的竭诚欢迎,因为他们以为他是他们的白皮肤的同族人“隆阁”,离开他们已经好几代了,这次是从他们祖先的家乡,乘着大帆船回来。在复活节岛上,“隆阁隆阁”是神秘的象形文字的名称。“长耳人”能写这种文字,最后一个“长耳人”死了,谁也不认识这些字了。

在老人们要讨论提基和“隆阁隆阁”的时候,年轻人要听鲸鲨和渡海的经过。但是饭菜在等着,台卡也翻译得累了。

56

我们和一百二十七个村民认识以后,他们为两位首领和我们六个人摆了一张长桌子,村女们来来往往,搬上最好吃的菜食。当几个人在安排桌子的时候,其余的人上来,把编织好的花环套在我们脖子上,把比较小的花环戴上我们头上。花环发出一缕幽香,在热浪中使人精神清爽。于是欢宴开始了。这场宴会,直到我们在几个星期后离开这个岛才结束。我们眼睛睁得大大的,嘴里口水直流,因为桌上摆满了烤乳猪、鸡、烤鸭、新鲜龙虾、波利尼西亚式的鱼、面包果、番瓜以及椰汁。我们在狼吞虎咽的时候,村民在唱草裙舞歌招待我们,姑娘们在绕桌跳舞。

晚会一直进行到大白天,他们才准许我们在和一百二十七个人个个握了手之后,休息一下。在我们停留在岛上的整个期间,每天早上和每天晚上,我们都得和每一个人握手。从村子的小屋里搜罗来的六张床,靠墙并排摆在聚会所里。我们就在这些床上睡成一排,像童话故事里的七个小矮人,头顶上挂着香喷喷的花环。

第二天,头上长脓疮的六岁孩子情况似乎不好。体温高到106°(华氏),那脓疮大得像一个大人的拳头,孩子痛苦地颤动着。

台卡说已经有好几个孩子这样死去,如果我们之间没有人能医,这孩子没有几天可活了。我们有几瓶青霉素片,但是我们不知道一个小孩可以服用多少。如果这孩子在我们医治下死去了,那可能对我们全体都有严重的后果。

纳德和陶斯坦又把电台搬出来,在最高的椰树上架上天线。到了晚上,他们联络上我们看不见的朋友,正坐在洛杉矶家里的海尔和福兰克。福兰克打电话找一位医生,我们用摩尔斯电码,把孩子的病状以及我们药箱里所有的东西都报告给他们。福兰克把医生的答复发来。当天晚上,我们走到小豪马达的小屋里。孩子在发高烧,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个村子的人在哭,在他身边吵闹。

赫曼和纳德当医生动手术,我们其余的人把大家请到外边去就够忙的。我们拿着一把快刀,要滚水,孩子的母亲吓狂了。孩子的头发被剃掉,脓疮切破了。脓血直喷出来,几乎喷到屋顶。有几位岛民愤愤地冲进来,我们不得不把他们拦出去。这是一个严重的时刻。脓疮的脓除尽了,消了毒,再把孩子的头绑扎起来,然后我们给他吃青霉素治病。接连两天两夜,孩子发着最高的烧,每四小时吃一次药,脓疮还让开着。每天晚上,我们都请教洛杉矶的医生。接着孩子的温度突然下降,脓疮不再流脓而流血了。疮口可以封上了,孩子也笑了,要看白人的希奇世界的图片,上面有汽车、牛、几层楼的房子。

过了一个星期,豪马达和别的孩子在沙滩上玩了,头上扎着一个大纱布包。不久,这包扎也拿掉了。

这件事情办妥后,村子里出现的病便没个完。牙痛和胃痛到处都是,老老少少,不是这里,就是那里,总是有疮。我们把病人送给纳德医生和赫曼医生。他们规定病人的饮食,把药箱里的药片和药膏拿出来治病。几乎所有的人都治好了。等到药箱用空,我们煮制了麦片粥和可可,这对有歇斯底里病的妇女特别有效。

57

有一天晚上,满身是花的电台人员和拉洛东格的无线电爱好者联系上了,那人传给我们从塔希提来的一个电讯。那是法国太平洋殖民地总督的一个欢迎电。

总督得到巴黎的指示,派了政府的机帆船“塔马拉号”来迎接我们到塔希提。因此我们无需再等候那到达日期不定的、装运椰干的机帆船。塔希提是法属海洋殖民地的中心,也是和外界有接触的惟一的海岛。我们必须先到塔希提,再在那里等候班轮回到我们自己的世界里。

在拉洛亚岛,庆祝会继续举行。有一天晚上,听到海上传来几声奇怪的汽笛声。望的人从椰树顶上下来报告,有一条船泊在礁湖入口处。我们跑过椰林,跑到在下风头的沙滩上,向海望去。这里的方向正和我们当时闯进来的方向相反。在这一边,有整个环形珊瑚岛和礁脉挡着,浪潮小多了。

就在礁湖入口处的外面,我们看见一条船的灯光。这一晚星光皎洁,因此我们能看到这条机帆船的轮廓,船身很宽,有两根桅杆。这是不是政府派来接我们的船?为什么它不开进来?

岛民越来越不安。现在我们也看出发生了什么事:船身倾斜得厉害,随时要翻。它是搁在了水面下一块看不见的珊瑚礁上。

陶斯坦拿起一盏灯,发出信号:

“什么船(法文)?”

闪回来的灯光是“莫依”。

“莫依号”是行驶在各岛之间的装运椰干的机帆船。它到拉洛亚来装椰干。船上有一个波利尼西亚的船长和若干船员,对这一带礁脉情况熟悉透顶。但是礁湖外面的水流在黑暗中是很险恶的。总算运气,这只机帆船泊在岛的下风头,天气又平静。“莫依号”倾斜得越来越厉害,船员们下了小艇。他们用结实的绳子一头系在大船的桅杆上,一头系在小艇里划上岸。岛民们便接过绳来,绑在椰树上,使得机帆船不至翻身。船员们又带了几根绳子,把艇划到礁脉的出入口之处,希望在潮水从礁湖中退出来的时候,能把“莫依号”划脱了珊瑚礁。村子里的人把所有的独木艇都划出去抢救货物。大船上有九十吨很值钱的椰干。一包一包的椰干从滚动着的机帆船上搬下来,运到干燥的陆地上。

在涨潮的时候,“莫依号”还是搁浅着,在珊瑚礁上撞击滚动着,到后来船身上撞了一个洞。等到天亮,它搁在礁石上,情况更糟了。船员们束手无策,机帆船重达一百五十吨,他们用船上的小艇和独木艇去拖,无法把它拖动。如果它继续在那里碰撞,会把自己撞得粉碎。如果天气变了,它被浪潮的吸力吸进来,撞在珊瑚岛上,那它就全部完蛋。

“莫依号”上没有电台,可是我们有。但是要在“莫依号”没有把自己撞碎以前,从塔希提来一条船抢救,那是不可能的。然而拉洛亚的礁脉还是害不了人,这在本月内是第二次了。

当天中午,机帆船“塔马拉号”在西边的地平线出现了。它是奉派到拉洛亚来接我们的。

“莫依号”在涨潮的时候脱离的礁石,“塔马依号”拖它到外海深水里。但是这时海水从“莫依号”的漏洞中涌进来,“塔马拉号”便不得不以全速把它拖到礁湖里的浅滩上。接连三天,“莫依号”泊在村子前面的水里,半浮半沉,所有的抽水机日夜在抽水。岛上我们的朋友中间,有潜水采珠的一等好手,带了铅皮和钉子,钻下去把漏洞钉住了。因此“莫依号”在“塔马拉号”的随行保护下,可以一路上抽水机不停,行驶到塔希提船坞里。

当“莫依号”准备好了可以护航的时候,安纳驾驶着“塔马拉号”,通过礁湖中的浅滩,驶到康提基岛。他把木筏拖在船后,然后折回到出入口处,后面紧跟着“莫依号”。这样,如果“莫依号”出了海,漏得抵挡不住,船员们就可以上“塔马拉号”。

我们向拉洛亚告别,真是黯然伤神。凡是能走能爬的人,都到码头上来了。当我们乘着小艇上“塔马拉号”的时候,他们吹奏着、唱着我们喜爱的歌曲。


这许多站在码头上歌唱的淳朴诚实的人们,失去了六个朋友。我们呆呆地站在“塔马拉号”栏杆旁边,一直望到码头被椰林遮住,一直望到椰林没入海中。我们失去了一百二十七个朋友。在我们内在的耳朵里依然听见这新奇的乐声:

“……和我们有着共同的回忆,这样,就在你远赴他乡的时候,我们也能常在一起。你好!”

58

四天之后,塔希提从海面上露出来了。它不是椰林丛丛,像一串珍珠似地横亘着;而是蓝山峥嵘,直指霄汉,峰尖上白云缭绕,有如花环。

一天清早,我们通过礁脉的出入口,驶入帕皮提港。我们面前是教堂的尖顶和红色的屋顶,掩映在大树和椰树尖梢的浓阴中。帕皮提是塔希提岛的首府,是法属海洋殖民地的惟一城市。这城市景色宜人,是政府的所在地,是东太平洋一切交通的中心。

当我们驶入海港的时候,塔希堤居民站在那里等候,密密层层,像是一堵五光十色的、活动的墙。这新闻像一阵风传遍了塔希提,谁都想看看这从美洲来的“排排”。

“康提基”占了荣誉席,停靠在海边人行道畔。帕皮提市长来欢迎我们。一位波利尼西亚小姑娘,代表波利尼西亚各界人士,献给我们一个用塔希提野花扎成的大花轮子。然后小姑娘们走上来,把香气扑鼻的白色花环套在我们脖子上,欢迎我们到这南海的珍珠—塔希提来。

在万头攒动中,我特别希望能看到一张脸——在塔希提岛的我老继父的脸。他是岛上十七个当地人首领的大首领,名叫台里洛。他没有缺席。他又大又胖,神采奕奕,一如当年,从人丛中钻出来叫道:“台来•马第达!”大脸上满是笑容。他已经是一位老人了,但他还是一个给人以深刻印象的首脑人物。

“你来晚了,”他笑着说道,“但是你带来了好消息。你的‘排排’真的把青天(台来•马第达)带到了塔希提,因为我们现在知道了我们的祖先是从哪里来的了。”

在总督的官邸里举行了一次欢迎会,在市政厅举行了一次宴会。请柬从这个好客的岛上的各个角落里,雪片似地飞来。

阳光和浮云之下,自由自在的日子里,我们在礁湖中沐浴,爬山,在椰树下的草地上跳草裙舞。一天天过去了,几个星期过去了。看来要过好几个月,才会有船来,载我们回家,家里有事等着我们去料理。

然后从挪威来了电报:拉斯•克里斯坦森已命令四千吨的轮船“沙尔一号”从萨摩亚开到塔希提来,迎接远征队人员回美洲去。

一天清早,一艘挪威巨轮滑入帕皮提港。一条法国军舰把“康提基”拖到它的大同胞身边,大同胞伸出一只大铁胳膊,把他的小亲戚举起来,放在甲板上。船上汽笛大鸣,笛声在椰林遍布的岛上回荡着。棕色和白色的人挤在帕皮提码头上,拥到船上告别,赠送礼物和花环。我们站在栏杆旁边,像长颈鹿似地伸出脖子,使得越来越多的花环,不至于套在下颔上。

最后一声汽笛在岛的上空震荡着。“如果你想回到塔希提,”大首领台里洛叫道,“那在船走的时候,你一定要掷一个花环到礁湖里。”

船缆解了,引擎怒吼了,推进器把水搅成了绿色,船侧着身子载我们离开了码头。

不久,红色的屋顶在椰林后面不见了;椰林被山峦的一片苍翠吞没了;山峦像影子一般,沉入了太平洋。

蔚蓝的海上波涛滚滚。我们再不能俯身弄水。贸易风带来的白云从蓝色的天空上飘过。我们和它们已不同路了。我们现在是在抗拒大自然。我们是在走回到很远很远的20世纪去。

我们六个人站在甲板上,站在我们九根亲爱的筏木旁边,满怀感激。我们都还活着。在塔希提岛的礁湖上,浮着六个白色花环,随着海滩上的微波,漂进漂出,漂进漂出。

(完)

备注:2002年4月18日,挪威航海家托尔•海雅达尔(Thor Heyerdanl)因脑瘤在意大利去世,享年8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