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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滴答滴答


博多能听到这种声音,没有什么东西比倒计时更能形成悬念了。我今天望着我的牛粪莲花干活来着,她将大缸里的东西搅得团团转,仿佛那一来就可以使时间走得快一些似的。(也许确实可以如此,根据我的经验,时间这东西和孟买的供电一样,是变来变去说不准的。要是你不相信的话,打个电话去问一问电力驱动的报时钟好了,它常常有几个小时的误差。除非是我们自己出了错……没有人口中的“昨天”两个字像他们所说的“明天”那样,具有一种肯定的时间概念。)

但是今天,博多听到了蒙巴顿的滴答声……英国货,准得分秒不差。这会儿工厂里没人了,只有些烟雾在飘荡,我说话是算数的。我穿戴得无可挑剔,博多朝我的办公桌冲过来时,我同她打了个招呼,她猛地坐在我身旁的地板上,命令道:“开始吧。”我满意地微微一笑,感觉到午夜的孩子们在我的脑袋里排成了队,就像是卖鱼的科里女人那样推推搡搡地乱挤。我对他们说不要着急,马上就要好了。我清了清喉咙,稍稍地摇了一下笔,开始讲了起来。

在政权移交之前三十二年,我外公在克什米尔的泥土上把鼻子磕破了,流下了红宝石和钻石。在水面底下还有未来的冰在等候着。他发了个誓,再也不在神或者人前面低头。这个誓造成了一个窟窿,这个窟窿暂时会被一个躲在开洞的床单后面的女人填满。一个预言我外公的鼻子里藏着王朝的船夫气鼓鼓地将他摆渡过湖。有瞎眼的地主和女摔跤手,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还有一条床单。就在那一天,我将要继承的遗产开始形成了 - 滴落到我外公眼睛里的克什米尔天空的蔚蓝色;我曾祖母长期忍受的痛苦(它将会在后来变成为我自己母亲的宽容和纳西姆·阿齐兹晚年的强硬);我曾祖父同鸟儿交谈的本领(这种本领通过蜿蜒曲折的血缘关系传到了我妹妹铜猴儿的血管里);我外公对宗教的怀疑和我外婆坚信不疑的态度之间的冲突;尤其重要的是那条开洞的床单具有一种怪异的性质,它注定要使我母亲学习一点一点地爱上一个男人,它也注定要使我一点一点地观察自己的生活 - 包括它的意义,它的结构。因此,到我理解它时,已经为时太晚了。

岁月滴答滴答过去 - 我继承的遗产也越来越多。因为我现在有了船夫塔伊那些神秘的金牙,还有他的白兰地酒瓶(这预示了引诱我父亲酗酒的魔鬼);我还有伊尔瑟·卢宾的自杀和壮阳用的浸泡在酒里的蛇;我还有塔伊一成不变的习惯,这恰巧与阿达姆追求进步的心理针锋相对;我还有从来不肯洗漱的船夫身上的臭味,正是这股臭味把我外公外婆赶到南方,才使我有可能出生在孟买。

……这会儿,在博多和倒计时的滴答声的驱使下,我继续下去,得到了圣雄甘地和他的罢市,咽下大拇指和食指,吞下了阿达姆·阿齐兹不清楚他究竟算是克什米尔人还是印度人的那个时刻;这会儿我喝下了红药水和形状像巴掌那样的污迹,这样的污迹又重新出现,不过变成为吐出来的槟榔汁,我把达厄连着胡须一股脑儿吞下去;我外公被他的鼻子救了一命,他胸口出现了一块永不消失的伤痕,因此他和我都在它不住的搏动中发现了是印度人还是克什米尔人这个问题的答案。由于沾上了海德堡的皮包扣子压出来的伤痕,我们把我们的命运投到了印度一边;但是蓝眼睛仍然使我们像外人。塔伊死了,但他的魔力依然存在,它使得我们成为与众不同的人。

……继续向前猛冲,我停下来拣起吐痰入盂的游戏。在一个国家诞生前的五年,我继承的遗产增加了,它包括:将会在我自己的生活中突然爆发的乐观病,还有将要在而且已经在我自己的皮肤上重现的土地上的裂缝,还有曾经变过戏法的哼哼鸟,从他开始我一辈子总是跟街头艺人结下不解之缘,还有我外婆像巫婆奶头那样的两个痣,以及她对摄影的憎恨,以及叫什么名字来着,和以不给外公煮饭并以沉默来进行对抗的战争,还有我姨妈艾利雅的聪明,后来她终身未嫁,这种精明变成了仇恨,最后爆发出来,进行了致命的报复,还有艾姆拉尔德和佐勒非卡尔的爱情,它使我发动了一场革命,还有新月样的弯刀,那致命的月亮恰好是我母亲对我昵称,她这个小月亮,这个小宝贝……这会儿长大了,在往昔的羊水中飘浮,我从那变得越来越高的哼哼声中得到滋养,最后野狗跑来救命,我还从那次逃跑中得到养分,他逃到麦地里,三轮车夫拉希德模仿加伊汉子的模样 - 全速地 - 不出声地叫喊着冲过来把他给救了,他说出了印度制造的门锁的秘密,将纳迪尔汗带到了一个放有洗衣箱的厕所里面;对啦,一秒一秒过去,我越来越重,洗衣箱和穆姆塔兹和不会写有韵诗的诗人在地毯下面的爱情使我长肥,我吞下了佐勒非卡尔想要在床边上有个浴缸的梦想和地下的泰姬陵和镶有天青石的痰盂,使我肉越长越多;一门婚事解体了,这给了我滋养。一个姨妈在阿格拉大街上不顾脸面地跑去出卖自己的亲人,这也给了我营养;如今种种起步中的失误已经告一段落,阿米娜已经不再叫做穆姆塔兹,阿赫穆德·西奈在某种意义上,既成为她的丈夫,又成为她的父亲……我继承的遗产也包括这一天赋,就是无论何时,只要有必要,就能发明出新的父母来。有本事生出父亲和母亲来,阿赫穆德也想学到这个本事,但从来就没有成功。

我通过脐带,吸收了逃票人和因为购买孔雀羽毛扇而带来的危险。阿米娜的勤奋渗透到我身上,还有更加不祥的东西 - 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我母亲为了要钱而百般讨好,直弄得我父亲膝头的餐巾抖动着像个小帐篷似地竖了起来 - 还有阿朱那自行车公司火烧后的灰烬,以及利法法·达斯想要把世上一切都弄进去的西洋镜,以及制造种种暴行的无赖;多头妖怪在我身体内部膨胀 - 带着面具的罗婆那,说话口齿不清两道眉毛连成一条线的八岁女孩,大嚷大叫强奸犯的乌合之众。在我向着出生时刻迈进的时刻当众宣布给了我营养,只剩下七个月的时间了。

我们带着多少事情多少人多少观念来到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的可能性以及对可能性的种种限制! - 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个午夜出生的孩子的父母,对每一个午夜的孩子都有同样多的父母。在午夜的父母中就有这样一些:内阁使团计划的失败;M. A. 真纳的决心,他已经不久于人世,但却盼望在有生之年看到巴基斯坦的诞生,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不惜任何代价 - 也就是这位真纳,我父亲拒绝去见他,又像平常那样走了岔路;以及异乎寻常地匆忙的蒙巴顿和他那个喜欢吃鸡胸脯肉的妻子;还有好多好多事情 - 红城堡和旧城堡,猴子和将手从天空中扔下来的兀鹰,还有装成男性打扮的白种女人、正骨师、驯獴的和作了太多预言的希里·拉姆拉姆·赛思。我父亲打算对古兰经重加整理的计划也在其中,还有库房烧毁一事使他从漆布商变成了房地产商,以及阿米娜无法爱的阿赫穆德身上那部分。我可以肯定告诉你,要想理解一条生命,你必须吞下整个世界。

还有渔人,布拉干萨王室的凯瑟琳,和孟巴德维椰子水稻;湿婆雕像和梅斯沃德的山庄;一个形状像英属印度的游泳池和两层高的小丘;中间分开的头发和贝尔热拉克传下来的鼻子;一座不肯好好报时的钟楼和一个小小的圆形凹地;一个热爱印度讽喻以及诱奸了手风琴手的老婆的英国人。虎皮鹦鹉、吊扇、《印度时报》,这些都是我带到世上来的行李……那么,你对我份量很重这一点还会奇怪吗?蓝色的耶稣渗透到我身上;玛丽的绝望,乔瑟夫革命的狂热,艾丽斯·佩雷拉的反复无常……这一切也造就了我。

要是我仿佛有些古怪,记住我继承下来这么许多的怪东西……也许,一个人要是想要在茫茫人海中要保持一点独立性,那么他必须让自己显得古怪些才成。

“总算等到了,”博多心满意足地说,“你算学会怎么快点儿把事情说出来了。”

1947年8月13日,天上闹起情绪来。木星、土星和金星都是一肚子的气,此外,这三颗怒气冲冲的行星都运行到那个最最叫人讨厌的黄道宫里。贝拿勒斯的天文学家给它起了个可怕的名字:“卡拉姆斯坦!它们进入到卡拉姆斯坦当中!”

正当天文学家焦急万分地去找国大党的头头抗议时,我母亲躺下来睡午觉。正当蒙巴顿伯爵对自己的总参谋部中缺少训练有素的神秘学术士感到遗憾时,阿米娜在慢慢转动的吊扇的吹拂下进入了梦乡。正当M. A. 真纳(他已经决定巴基斯坦将在十一个小时之后诞生,比印度独立整整早一天,这会儿还有三十五个小时)对那些搞星象的家伙的抗议嗤之以鼻、乐不可支地摇着脑袋时,阿米娜的脑袋也在左右摇晃着。

但她是睡着了。在她挺着沉重的大肚子的这些日子里,她老是做着一个奇怪的粘蝇纸的梦,弄得她睡不踏实……这会儿跟以前那样,她又走到了一个清澈透明的空间,里面挂满了一条条粘乎乎的棕色纸条,纸条粘在她衣服上,她一边在这个无法通过的纸条构成的森林中跌跌撞撞地往前闯,一边把粘在身上的纸条往下扯。这会儿她又在扯着纸条,拼命挣扎,但是纸条缠住了她,结果她身上衣服全给粘掉,弄得赤身裸体。肚子里的胎儿又在踢脚,一长条一长条的粘蝇纸伸了出来,抓住了她一起一伏的子宫,粘蝇纸粘在她的头发鼻子牙齿乳房大腿上,她正要张开嘴巴叫喊,但一条棕色的粘蝇纸封住了她的嘴巴……

“阿米娜太太!”穆萨叫道,“醒醒!您在做恶梦,太太!”

最后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 - 也就是我继承的遗产中最后那点东西。在还剩下三十五个小时的时候,我母亲梦见自己像个苍蝇似地被粘蝇纸粘住了。在鸡尾酒时间(还剩下三十个小时)威廉·梅斯沃德来白金汉别墅作客,同我父亲在花园里散步。头发中间分开的高个子走在父亲的大脚趾旁边,梅斯沃德先生回忆起往事来。在这倒数第二个傍晚,空气中充满了第一个梅斯沃德的故事,正是他梦想把这座城市建立起来。我父亲极力卷起舌头学着牛津口音,满心希望给即将离开的英国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说:“老兄,说真的,我们这个家族也是相当显赫的。”梅斯沃德听着,歪着头,米色的衣领上插着红玫瑰,宽边帽子遮住了往两边分开的头发,眼神中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丝觉得滑稽的表情……威士忌让阿赫穆德·西奈舌头更灵活了,他一心要让对方知道自己身世不凡,越讲越来劲。“实话实说,具有莫卧儿王朝的血统。”一听这话梅斯沃德嚷道:“嘿,真的吗?你在寻我的开心呢。”阿赫穆德话已出口,没法收回去,只好继续舔油加酱。“当然,是私生的,不过肯定是莫卧儿王朝的。”

这就表明在我出生之前的三十小时,我父亲是如何想要生造出一个显赫的祖先来……他捏造出一个名门世系,结果到他晚年,当威士忌使得他记忆力大受损害、酒瓶子使他变得糊里糊涂时,他完全将这个生造出来的出身信以为真……而他为了使人觉得确有其事,又把家族的诅咒这一想法弄到了我们的生活当中。

“噢对啦,”在梅斯沃德收住笑容一本正经地歪着头时,我父亲说,“许多古老的世家都有这种诅咒。在我们这一支,都是由长子传给长孙 - 只有书面的形式,因为,要知道,一旦开口就会将它的魔力释放出来。”梅斯沃德说:“真正叫人想不到!你知道是哪几个字吗?”我父亲点点头,撅起嘴唇,大脚趾没有动,只是用手指敲敲额头加强语气。“全在这里面呢;全记住了。自从有一位祖先同巴布尔皇帝吵架过后从来没有用过,他把这个诅咒用在他儿子胡马雍[①]身上……那个故事可怕得很 - 每个小学生都知道。”

到将来某个时候,在我父亲处于一种完全与现实脱节的痛苦中时,他会将自己关在一个蓝色的房间里,锁上房门,极力想要记起那个诅咒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诅咒是一天傍晚他在自己家里花园里,站在威廉·梅斯沃德的后代身旁,手指敲着自己的太阳穴梦想到的。

这样又给我加上了粘蝇纸的梦和虚构出来的祖先,这会儿离我出生还有一天多的时间……但那个毫无通融余地的倒计时滴答声又在重申自己的权威了:还有二十九个小时,二十八个,二十七个……

在那最后一夜,还做了其他什么梦呢?对即将在他的产科医院上演的那出戏毫无知觉的纳里卡尔会不会- 对了,干吗不呢 -第一次梦见到四脚混凝土块呢?在这最后一夜 - 在孟买的西北面巴基斯坦这天诞生 - 我舅舅哈尼夫(他也同他姐姐一样来到了孟买,而且爱上了神仙般漂亮的女演员皮雅 - 《画报周刊》曾经载文说:“她的面孔便是她的财富!”)会不会第一次想象到他拍电影的设备呢?这些东西很快使他拍出了他三部热门大片的第一部……这一切都很有可能;你可以感觉得到神话、梦魇、幻象。下面这一点是肯定的:就在这最后一夜,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没有睡好觉 - 如今在康瓦里斯路上那所大宅子里就只剩下他和他妻子以及大女儿艾利雅,阿齐兹因为年老而日趋衰弱,但他妻子的意志力却似乎与日俱增。而艾利雅呢,她满怀怨恨地终身未嫁,一直要十八年后一颗炸弹把她炸成两半才算完结。就在这一夜,一种怀旧的感觉突然像巨大的铁圈一样把我外公紧紧箍住,往事重重地压在他的胸口,使他没法入睡。最后,到了8月14日清晨五时 - 还剩下十九个小时, 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把他从床上推起来,推着他来到铁皮箱子跟前。他打开箱子,发现其中放着:旧的德文杂志、列宁的《怎么办?》、一块折叠起来的跪垫,最后还有一件对他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他想再看一眼的东西 - 在黎明的曙光中这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东西隐隐发着白光 - 我外公将它从装着他的过去的箱子里拿了出来。那是一条沾有血迹的中间开洞的床单,他发现那个洞变大了,而且在大洞的周围还添上了一些小洞。在一阵怀旧的狂怒中,他把妻子摇醒,使她大吃一惊,他一边在她鼻子底下挥舞着她的历史,一边嚷嚷道:

“给虫蛀了!瞧,太太,给虫蛀了!你忘记放樟脑丸了!”

但这会儿倒计时照样进行着……十八个小时;十七个;十六个……在纳里卡尔大夫的产科医院里,已经传出了产妇阵痛时的尖叫声。维伊·维里·温吉在这里,是陪他妻子范妮塔来的。到现在她已经阵痛了八个小时,还是没有生下孩子来。她是在午夜感到第一阵阵痛的,就在那一时刻,M. A. 真纳在千里之外宣布了一个穆斯林国家的诞生……但这会儿她仍然在纳里卡尔产科医院“义诊病房”(是专为穷人生产准备的)的床上折腾……她的眼睛瞪着,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她的身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但那个孩子还是不像要出来,他的父亲也不在一边。现在是早上八点钟,根据这个情况,那孩子很有可能要等到午夜才出世。

城里传出了谣言说:“昨夜那座雕像又骑马驰骋了!”……“星象很不吉利!”……但尽管有这些不祥的兆头,这座城市还是作好了准备,它的眼角里闪烁着一个新神话的光辉。在孟买8月份本来节日就多,既有黑天大神的生日,又有椰子节。今年呢 - 还有十四个小时,十三个,十二个 - 在日历上又多了个节日,一个新的神话让你来庆祝,因为一个以前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国家将要赢得自由,将我们弹射到一个新的世界中,尽管它已经有五千年的历史,尽管它发明了象棋并且和中王国时期的埃及[②]开始贸易,但它却在很大程度上仅仅存在于想象之中;要不是非同寻常的集体意志努力奋斗,这个神奇的土地,这个国家是不可能诞生的 - 除非只在大家一致同意的幻梦之中。孟加拉人和旁遮普人、马德拉斯人和贾特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带有这一群众性的狂热,这一幻象会不时地需要得到净化和更新,这种净化和更新只能通过流血的仪式才得以完成。印度,这个新神话 - 一个集体虚构出来的产物,在它里面似乎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有两大幻象能与这个传奇相媲美,那就是金钱与上帝。

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是个活生生的见证,证实了这一集体幻梦的传奇性质。不过我暂时要把这些广义的宏观性质的观点放一放,集中讲述一件与私人有关的仪式。我不想描述在旁遮普边境一分为二的过程中边境上大规模的流血事件(在那里一分为二的两个国家互相浴血残杀,某个面孔像潘趣乃乐[③]的佐勒非卡尔少校以低得不可思议的价钱购买下难民的房产,从而为自己的财富打下基础,结果其富有的程度可以赶上海得拉巴的土邦君主尼扎姆[④]);我也不想谈论孟加拉邦发生的暴力事件以及圣雄甘地为追求和平而进行的长途跋涉。这是自私?是心胸狭窄吗?嗯,也许可以这样说吧。但在我看来,这也是说得过去的。归根结底,一个人出生只有一次呀。

还剩下十二个小时。阿米娜·西奈从有关粘蝇纸的恶梦中醒来,再没有睡,就这样要到……之后。她心中想到的全是拉姆拉姆·赛思的话,她在一个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漂流,时而是兴奋的波浪,时而是令人头晕目眩的暗黑可怕的深渊。但是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正在行动之中。注意她的双手 - 她的两只手完全无意识地往下用力压着自己的子宫;注意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在不知不觉中嘟哝着:“抓紧啊,你这慢性子,你不想迟到,赶不上报纸规定的时间吧!”

还剩下八个小时……那天下午四点钟,威廉·梅斯沃德驾着他那辆1946年出厂的黑色罗弗轿车开到了两层楼高的小丘上。他把车停在四座别墅中间的圆形凹地上。但是今天他并没有来看金鱼池或者仙人掌园子,他也没有像平常那样同丽拉·萨巴尔马提打招呼说:“自动钢琴怎么样?一切都刮刮叫吧?” - 他也不向坐在底层阳台阴凉处的易卜拉欣老头打招呼,那老头儿坐在摇椅上边摇边想着自己的剑麻。他既不朝卡特拉克又不朝西奈看,只是在凹地正中央站定了。威廉·梅斯沃德衣领上插着玫瑰,僵僵地将米色的帽子拿在胸前,下午的阳光照在他头上,中间那条发线闪闪发亮。他直瞪瞪地朝前看着,目光越过了钟楼,越过了华尔顿路,越过了布里奇·坎迪那个形状像是地图的游泳池,越过下午四点钟金光粼粼的波涛,他行了个礼。在海上,在地平线上方,太阳正慢慢地向海平面下沉去。

还剩下六个小时。到喝鸡尾酒的时间了。威廉·梅斯沃德山庄的新住户来到了各自的花园里 - 只有阿米娜坐在自己塔楼上的房间里,避开隔壁那个纳西埃常常投来的有点想要一比高下的目光,纳西埃也许正在暗中催她的松尼准时从她肚子里出来呢。他们都好奇地望着那个英国佬,只见那个站得笔直,就像他们以前用来比喻他的发线的通条一样。最后由于又有人来,大家的注意力才转向新来的人的身上。那是个筋骨结实的瘦高个,脖子上挂着三串念珠,腰上围着一条用鸡骨头做的腰带,黑黑的皮肤上沾着灰烬,长头发松松地披了下来? - 这个圣者除了珠子和灰烬以外,身上一丝不挂,他迈开大步,往上走到这些红瓦的别墅中间来。老仆穆萨迎上前去,本想要把他赶走,但是一想到这是个圣人,他不知所措了。就在穆萨犹豫不决的当儿,圣者走进了白金汉别墅的花园里。他径直从满面惊诧的我父亲身边走过,走到花园里滴水的水龙头底下,盘腿坐下了。

“法师,您到这里有事吗?” - 穆萨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问。对此圣者的表情一平如水,他答道:“我到这里来等一个人。那个穆巴拉克 - 老天保佑的人儿,马上就要到来了。”

无论你相不相信,我被预言了两次!在那个一切都算得准而又准的日子里,我母亲对时间的预感并没有欺骗她。圣者的话还没说完,二层塔楼那个窗户上有玻璃的郁金香跳舞的房间里就发出了一声撕人心肺的叫喊,这里面混合着同等份量的惊惶、兴奋和得意之情……“喂阿赫穆德!”阿米娜·西奈高喊道,“先生啊,孩子!要生了 - 准准的来了!”

像一阵电流传遍了梅斯沃德山庄……眼睛深深陷下去的憔悴的霍米·卡特拉克迈这快步走来了,他说:“西奈先生,就用我的史蒂倍克[⑤]好了,开去吧 - 马上就走!”……就在还剩下五个半小时的时刻,西奈夫妇俩坐在借来的汽车里驶下两层楼高的小丘。我父亲大脚趾踩在油门上,我母亲的两只手压住了她月亮般的肚皮上,他们很快就拐弯不见了。他们一路上经过邦波克斯洗衣店和读者乐园,经过法特波伊珠宝店和齐马尔克玩具店,经过巧克力长卷店和布里奇·坎迪的大门,朝纳里卡尔大夫产科医院驶去。在那里的义诊病房里,维伊·维里·温吉的范妮塔仍然喘着气在床上折腾,她弓着脊梁、眼珠突出,一个名叫玛丽·佩雷拉的助产士也在等着她生产……因此,当太阳最终在梅斯沃德山庄落下去时,噘着嘴唇、肚皮松软并且虚构了显赫祖先的阿赫穆德和皮肤黝黑、脑子里被预言困扰的阿米娜都不在场,就在太阳落下的那一刻 - 还剩下五个小时两分钟 - 威廉·梅斯沃德长长的白胳膊举到了头顶上。白手在搽了发油的乌黑油亮的头发上晃动,削葱根似的白手指朝中间的那条发线伸过去,最后第二个秘密揭穿了,因为手指弯起抓住了头发,将头发从头皮上拉了下来,头发在他手里。就在太阳下山之后,梅斯沃德先生在夕阳的余晖中站在他的山庄里,手上拿着假发。

“是个秃子!”博多嚷嚷道。“他那头漂亮的头发……我早就知道,太整齐了,不像是真的!”

秃子,秃子;秃得发亮的脑袋!秘密揭穿了,那个拉手风琴卖艺的老婆也上了当。威廉·梅斯沃德就同参孙一样,力量全藏在头发里面[⑥]。但这会儿,他的秃脑袋在暮色中闪闪发亮,他从汽车车窗里把假发扔了出来,以一种似乎是漫不经心的态度,将他签署好的售房合同交给各位买方,然后驾车走掉了。梅斯沃德山庄里的人从此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但是我这个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人,却发现无法将他忘掉。

突然一切都成了藏红花的桔黄色和绿色。阿米娜·西奈待的产房里墙壁是桔黄色,门窗等木构件都是绿色。在隔壁的房间里,维伊·维里·温吉的范妮塔皮肤发绿,突出的眼白也映出了桔黄色,那个孩子终于开始进入到产道里了,那个产道无疑也同样色彩丰富。在纳里卡尔大夫产科医院外面,天空中放着焰火,街上挤满了人,也同这一夜的色彩很是相配 - 桔黄色的火箭,绿色的火花像雨点一样洒下;男人身穿桔黄色的衬衫,女人披着淡绿色的莎丽。纳里卡尔大夫同阿赫穆德·西奈站在金黄和绿色相间的地毯上交谈着。“我会亲自来为你太太接生的,”他说,口气就同这个夜晚的颜色一样温和,“尽管放心。你在这儿等着,有足够的地方让你踱步子的。”纳里卡尔大夫讨厌小孩,但他却是一位出色的产科医生。他一有空就讲课,写小册子,就避孕问题向国人发出警告。“节制生育,”他说,“是全国的首要问题。总有一天,大家的木头脑袋会明白我的意思,那时候我就会失业了。”阿赫穆德·西奈很有些紧张,尴尬地笑了。“今天晚上,”我父亲说,“别宣传你的主张了 - 把我的孩子接生下来吧。”

离午夜还有二十九分钟。纳里卡尔大夫产科医院里只剩下不多几位员工了。有好些人没来,许多雇员都想在今夜庆祝一个国家的诞生,不愿意到医院里来为孩子接生。他们男的穿着桔黄色衬衫,女的套着绿色裙子,涌到了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城里数不清的阳台上都点着陶土的小油灯,油灯里装满了神秘的油,灯芯漂在上面,每个阳台每个屋顶上一排排地放着,这些灯芯也跟计划中的颜色相一致:一半是桔黄色,另一半是绿色的。

一辆警车蜿蜒地从人群这个多头妖怪中穿过,车上警察穿的黄色和蓝色警服在这恍非人间的灯光照耀下变成了桔黄色和绿色。(现在离午夜还有二十七分钟,我们这会儿暂时来到科拉巴大道,来说明一下警察是在追捕一个危险的罪犯。他的名字叫乔瑟夫·德哥斯塔。这个勤杂工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到产科医院上班了,在他离屠宰场不远的家里也找不到他,他从心神不安的童贞女玛丽那里消失了。)

二十分钟过去了,阿米娜·西奈啊啊地叫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快,而隔壁房间里范妮塔也在有气无力地啊啊叫着。街上的妖怪已经开始庆祝了,新神话在它的血管里流动,用桔黄色和绿色的细胞来取代原来的血液。在德里,一个精瘦结实、面容严肃的人坐在大会堂里准备发表演说。在梅斯沃德山庄,金鱼一动不动地浮在池子里,这里的居民带着开心果、蜜饯走门串户,互相拥抱亲吻 - 吃着绿色的开心果和桔黄色的甜团子。两个孩子正在秘密的通道里往下移动,而在阿格拉,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夫同他的妻子坐在一起,他妻子脸上的两颗痣就像是巫婆的奶头,他们坐在一群睡着了的鹅中间,心里想起了那些虫蛀掉的往事,两人哑口无言,找不到话来讲。在所有的城市、乡镇和村庄里,家家窗台上、门廊里、阳台上都点着小油灯。而在旁遮普,火车在燃烧,滚烫的油漆发出绿色的火焰,着火的燃料发出刺眼的桔黄色,就像世界上最大的油灯一样。

拉合尔这个城市也在燃烧。

那个精瘦结实、面容严肃的人要站起来了。他用坦焦尔河里的圣水涂抹在自己身上,额头上还抹了圣灰,站起身清了清嗓子。他手上没有讲话稿,也没有事先准备好讲话再背下来,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开始演说了:“……多年之前我们同命运相约;现在履行我们的誓言的时候到了 - 算不上全部或者不折不扣地履行,但是在很大的程度上……”

还有两分钟到十二点。在纳里卡尔大夫产科医院里,这位黑皮肤红光满面的大夫同一个名叫弗罗丽的助产士(那个和善的瘦女人无足轻重)在一起,在给阿米娜·西奈打气:“用力呀!再使劲!……脑袋已经看得见了!……”而在隔壁房间里,一位名叫博斯的大夫 - 玛丽·佩雷拉小姐站在他旁边 - 在照管着,范妮塔阵痛了二十四个小时,这会儿终于要到头了……“对,对,再试一次,不错;好了,很快就好了!……”两个女人又哭又喊,而在另外一个房间里两个男人则不出一声。维伊·维里·温吉再也唱不出歌子来了,他蹲在墙角,身子不住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地晃着……阿赫穆德·西奈在找椅子。但是这个房间里面没有椅子,这间房是专门为男人踱步用的。因此阿赫穆德·西奈打开房门,在空无一人的挂号台那里找到一张椅子,他拿起椅子,搬到那个房间里,维伊·维里·温吉还在那里一前一后地晃着,他的眼神茫然,就像个瞎子似的……她要不要紧?她会不会死?……这会儿,午夜终于来临了。

街上的妖怪开始吼了起来,在德里,一个精瘦结实的人说道:“……在午夜钟声敲响、整个世界正在酣睡的时刻,印度苏醒过来,赢得了活力和自由……”在妖怪的吼声中夹着另外两个尖叫声、啼哭声、吼声,那是两个新生儿的嚎声,他们徒劳的抗议声和布满在夜空中的绿色桔黄色的欢庆独立的喧闹声混杂在一起 - “一个时刻降临了,这是历史上千载难逢的时刻,我们从旧世界跨入的新世界当中。一个时代就此结束,长期被压制的一个民族的精神得到了解放……”而在纳里卡尔大夫走进一个铺着桔黄色和绿色地毯的房间里时,阿赫穆德·西奈手上仍然拿着一把椅子,大夫通知他:“西奈老弟,就在午夜钟声敲响的时刻,你的太太生下了一个又大又健康的孩子,是个儿子!”这会儿我父亲开始想起我来(不知道……);他脑子里满是我究竟长得什么模样,以致忘掉了手上的椅子。他心中充满了对我的爱(即使在……),爱的暖流从头顶心一直传到指尖上,他放开了手上的椅子。

是的,这要怪我不好(尽管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正是我的面孔 - 不是别人的 -有这种力量,使得阿赫穆德·西奈放开了手上的椅子。结果椅子以每秒钟三十二英尺的速度往下砸去,那时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正在大会堂里说:“我们今天结束了一个倒霉的时代,”就在螺壳里吹出了自由的消息的当儿,我父亲却为了我的缘故也大声嚷嚷起来,原来椅子掉下来,把他的大脚趾给砸烂了。

现在到了关键的时刻。这一阵喊叫使大家飞跑过来,一时间我父亲受伤的事把人们的注意力从两位疼痛的母亲身上吸引过来,两位同时在午夜生产的母亲 - 因为范妮塔终于生出了一个块头很大的婴儿。“说起来真难叫人相信,”博斯大夫说,“这小家伙块头大得要命,老是拼命往外挤,要出来,真是个特大号的家伙!”纳里卡尔大夫一边洗手一边说:“我那边也是。”不过这话是过了一会儿才说的 - 眼下纳里卡尔和博斯正忙着对付阿赫穆德·西奈的大脚趾。已经吩咐助产士给两个新生儿洗澡包扎,这时候,玛丽·佩雷拉小姐作出了她的贡献。

“你去吧,你去吧,”她对弗罗丽说,“去瞧瞧要不要帮忙,这里我一个人应付得了。”

等到只剩下她一个人 - 手上抱着两个婴儿 - 两条生命听凭她处置 - 她为乔瑟夫干了那件事。这是她自己私下进行的革命行动,她一面想为了这件事他肯定会爱我,一面将两个巨大的婴儿的牌牌对掉了一下,让那个穷娃娃过上优越的生活,而让那个富人的儿子去跟着拉手风琴的过穷日子……“爱我吧,乔瑟夫!”玛丽·佩雷拉心中这样想,她就这样做了。在一个眼睛蓝得像是克什米尔的天空 - 这也和梅斯沃德的眼睛一样蓝 - 鼻子像克什米尔的外公一样大 - 这也和法国血统的祖母的鼻子一样 - 的特大号娃娃的脚踝上,她系上了“西奈”这个名字。

由于玛丽·佩雷拉的罪行,我被桔黄色的布包裹起来,我成为中了奖的午夜的孩子。这个孩子的父母其实不是他的父母,他的儿子将来也不是他自己的儿子……玛丽将我母亲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另一个特大号的鲳鱼用绿色的布包裹好,抱到了维伊·维里·温吉那里。这个孩子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棕色,两个膝盖像阿赫穆德·西奈的膝盖那样圆滚滚的,他从此变成不是我母亲的儿子。维伊·维里·温吉像个瞎子似地盯着玛丽看着,他几乎没有看见他新生的儿子,他也从来不知道中间分开的头发这回事……维伊·维里·温吉刚刚得知范妮塔生产过后没有能够活下来。就在午夜过后三分钟,两位大夫正忙着诊治砸烂的大脚趾时,范妮塔因大出血而死去了。

这样我便给送到了我母亲那里,她一点也没有怀疑到我不是她的亲骨血。大脚趾裂开的阿赫穆德·西奈坐在她床上,她说;“瞧,先生,这可怜的小子,他鼻子同他外公一模一样。”她查了查小孩只有一个脑袋,看得他莫名其妙。随后她完全放下心来,因为这证明算命的也不是事事都说得很准。

“先生,”我母亲兴奋地说,“你赶快去打电话给报纸,通知《印度时报》。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赢了。”

“……现在决不能心胸狭窄消极地任意批评,”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对大会说。“也不能恶意中伤。我们要建立一个自由印度的雄伟的大厦,在这里她所有的孩子都能够好好生活!”一面旗帜展开了,它由桔黄色、白色和绿色组成。

“是英国人?”博多大惊失色地嚷了起来。“你在说什么呀?你是英国血统的印度人?你的名字不是你的真姓名?”

“我叫萨里姆·西奈,”我跟她说,“又叫拖鼻涕、花面孔、吸鼻子、秃子、月亮瓣儿。不是我的真姓名,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些天来,”博多气呼呼地抱怨说,“你一直在骗我。你还称呼你母亲、你父亲、你外公、你姨妈。你都不肯把谁是你的真正的父母说出来,你这是什么东西啊?你母亲为了生你把命都送掉了,你都不在乎。你父亲兴许还活在世上,穷得一个子儿都没有。你不是个妖怪又是什么?”

不,我决不是妖怪。我也没有骗人。我只是提供线索……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情况是这样:在玛丽·佩雷拉的罪行最终败露以后,我们都觉得一切没有什么两样!我仍然是他们的儿子,他们仍然是我的父母亲。在一种集体性的想象力的失误中,我们意识到我们完全想不出与过去一刀两断的法子……要是你问我的父亲(尽管发生了这些事情,连他也如此!)他的儿子是哪个,他绝对不会指着拉手风琴卖艺的那个膝盖滚圆、没有洗澡的孩子。尽管这个孩子,这个湿婆,将来会成为英雄一类的人物。

因此,这就有了膝盖和鼻子,鼻子和膝盖。事实上,在整个新印度,在这个我们大家共享的幻梦中,当时出生的孩子只是在部分程度上算作是他们父母的骨血 - 午夜的孩子也同时是这个时代的孩子,你知道,他们是历史播下的种子。这种情况并不奇怪。尤其在一个本身就是幻梦的国家里。

“够了,”博多愤愤然地说,“我不要听了。”她原以为会听到一个长着两颗脑袋的婴儿的,如今竟然是这么回事,她很生气。不过,无论她听还是不听,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写。

在我出生三天过后,玛丽·佩雷拉心里懊悔得了不得。追捕的警车没能抓到乔瑟夫·德哥斯塔,他显然像抛弃玛丽一样也抛弃了她的妹妹艾丽斯。这个小个子的胖女人 - 在恐惧中不敢坦白自己的罪行 - 认识到她真是太愚蠢了。“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头蠢驴!”她这样诅咒自己;但她不敢将这一秘密公开出来。不过,她决定采取某种形式的补偿方式。她辞去了产科医院的工作,去找阿米娜·西奈说:“太太,我一见到您的孩子就喜欢。你要不要雇个保姆?”阿米娜眼睛了充满了做母亲的喜悦,回答说:“好的。”玛丽·佩雷拉(“你不妨也把她称作是你的母亲,”博多插嘴说,这证明她仍然很感兴趣,“是她成就了你,不是吗?”)自此就全心全意地为抚养我献出了她的一切,就这样使她的余生和她犯下的罪行的记忆紧紧结合到了一起。

8月20日,纳西埃·易卜拉欣在我母亲之后走进了佩德路上的产科医院,小松尼跟在我后面来到了这个世界 - 不过他不大情愿露面,因此只好用产钳将他夹出来。博斯大夫在急忙中手稍稍重了些,结果松尼两边的太阳穴上就留下了小小的凹痕,产钳造成的这两个小凹痕使得他具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就像威廉·梅斯沃德的假发那样。女孩子们(埃维、铜猴儿,还有其他的)都想要伸手去摸摸那些凹处……那将会在我们之间引起麻烦的。

不过我把最有趣的片断留到了最后。因此我现在来说明一下吧,在我出生的次日,《印度时报》(孟买版)的两位记者就来到一个桔黄色和绿色的房间里来看我的母亲和我。我身上包着桔黄色的布,躺在绿色的摇篮里,抬头望着他们。一位记者采访我的母亲;另一位鹰钩鼻子的高个子摄影记者就专门为我忙碌着。第二天,照片和报道都登到了报纸上……

就在最近,我又去了那个仙人掌园子。在那里多年之前,我埋下了一个铁皮地球仪,球上坑坑洼洼的,用透明胶带粘了起来。我从地球仪里面把我多年前藏在里面的东西抽了出来。这会儿我右手在写字,左手便拿着那些东西 - 尽管颜色泛黄,又长了霉,但我仍然看得出来其中有一封信,那是印度总理签字寄给我的信件,另一件是份剪报。

剪报上面的通栏标题是:午夜的孩子。

文字说明是:“娃娃萨里姆·西奈可爱的神情,他在昨夜国家独立时刻出生 - 成为这一光荣时刻的幸福的孩子!”

一幅大照片:头版整版是一张刮刮叫的巨幅婴儿特写,仍然可以看成孩子面颊上有胎记,鼻子下面亮闪闪地拖着鼻涕。(照片下面注着:摄影 卡里达斯·古普塔。)

尽管有这样的大标题、文字说明和照片,我还是要责怪这两个来访者犯下了玩世不恭的错误。这些记者关心是只是第二天的报纸,根本不明白他们正在报道的事件的重要性。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件使人们觉得有趣的活剧罢了。

我怎么会知道这一点的呢?因为,在采访结束时,摄影记者朝我母亲送上一张支票 - 共一百卢比。

一百卢比!还有比这个数目更不像话、更荒唐的吗?对真正计较的人来说,这个数目简直是一种侮辱。不过,我只是对他们来庆贺我的诞生而表示感谢,并且原谅他们缺乏一种货真价实的历史感。

“别拼命往脸上贴金了,”博多气鼓鼓地说。“一百卢比也不是什么小数目。归根到底,人人都要生出来,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①] 巴布尔(Babur或Babar,1483-1530),印度皇帝,是帖木儿和成吉斯汗的后裔,他创立了莫卧儿王朝。死后由儿子胡马雍(Humayun, 1508-1556)继位。

[②] 指公元前约2133-1786年的古埃及。

[③] 潘趣乃乐(Punchinello),意大利传统木偶剧中的滑稽主角,矮胖驼背,是潘趣(Punch)的原型。

[④] 尼扎姆(Nizam),1713-1950年间统治印度海得拉巴的土邦君主称号。

[⑤] 史蒂倍克(Studibaker),汽车商标名,20世纪初由史蒂倍克兄弟制造公司出产。

[⑥] 参孙,《圣经》中的大力士,头发被剃去后就软弱无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