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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卡尔维诺(作者:陈松)


在合上这装桢简洁的灰色硬封面的时候,我再次仔细端详卡尔维诺的脸。他若有所思而又异常果断的神态更加让我崇拜了。处理这照片的家伙把他的右眼锐化的十分厉害,大概他也认为卡尔维诺是通过一只慧眼来为我们展现他的世界的。

我想,这样的眼神,还带有对所看事物逼问的意思在里头;即不放过某个角落和环节,甚至细节。这也就难怪卡尔维诺会具有这样的语态:那是很具有职业道德的导游,将我们不慌不忙地引领到景色的腹地,而宝藏可能随时出现让我们欣喜一番。那是组织严谨丰满的故事叙述,欧洲小说的根源艺术与现代叙事学和阐释学穿梭编织的细密图景。

对此,我是在自觉的逼迫下,逐渐适应的。早在读《寒冬夜行人》的时候,那种娴熟运用各种叙事技巧和风格的实验就对我所理解的文学产生冲击,我后来明白为什么小时侯不太喜欢他所整理编著的《意大利童话》。因为那时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欣赏那种讲故事的语调,孩子是喜欢甜味道的,他那时的语气就怪里怪气的,他跟孩子描述那么多残酷而又不可思议的东西;而他不时轻松的口吻似乎透漏着他所说的事情其实是最真实最美好的。就好象印象里(某些国外的老电影),有一种类型的小丑,他打扮的不丑也不滑稽,不是侏儒,相反还身材匀称衣着华丽。他涂白的脸上黑眼睛黑眉毛都刻画的很细致甚至妖冶,鲜红的大嘴微笑着专门给孩子讲些魔鬼的可怕事迹。那语音和表情是最标准的宫廷式的戏剧式的表演,一丝不苟。

大概他没能吸引住孩子,至少是没吸引童年的我(我极其爽快的把《意大利童话》送给了表弟);但却迷住了众多成年人,自然包括此时的我。

他的语言魔力跟他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里所推崇的“轻逸”非常有关。你会发现,他的小说都可以在一定小说艺术理论、传统、规则、美学里得到归纳。但他特别强调是写作思维的自由和对文学沉重话题的消解。他让文学轻松起来,但并非不严肃——对于文学应有的气质的发掘,这种认真态度既“严肃”。我非常注意他“轻逸”的根基,这根基一部分是欧洲文学的传统。这包括欧洲神话和传奇的绚丽光芒,世俗小说的趣味,还有对宗教文化、神秘主义和讽刺文学的传接等等。另一部分则最终成就了他的贡献:他自创了世界世象的运行规律,或者说自创了一种逻辑,这逻辑把我们“本来熟悉”的世界和历史做了某种扭转。陌生而又新鲜。这种逻辑和我们的现实稍微有些联系,和童话的逻辑也好象沾点边;但最后能让我们确定的是,它是属于小说的逻辑。那些生命、空间和事物在这种逻辑的安排下,呈现出异样轻灵的姿态来。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宇宙奇趣》里看到的一则故事是:人们怎样从海上的小船上架起梯子爬上月球,而月球分泌的“月乳”可以食用。作者还顾及着“万有引力”这样的科学观念的存在。他让故事里的人和读者同时处于这种“混乱”的两难困境。这很典型。

而那个身体分开成两半儿的“子爵”,创造着人体生存的荒诞可能。作者在故事里的解释是:与土耳其人的战争伤亡太大,军医尽可能地抢救伤兵,快速地缝合包扎使被炮弹炸成两半的人复活。而有些人运气不好,只在腿上中箭得坏血症而死。这就是卡尔维诺式的玩笑般的逻辑。

这种逻辑使得一个贵族可以从容地在树上生活一辈子,永不回到地面;还让一个骑士空有盔甲外壳而没有身躯,却能将人的一切行为实施到最完美。

在《分成两半的子爵》和《不存在的骑士》里,我们都可以明显看到堂吉可德与桑丘疲惫的身影。就好象欧洲的骑士们从来没有结束过他们的伟大抱负一样,而他们永远都浸泡在欧洲繁复错杂的历史里。而战争的因素都那么惨烈和几乎荒诞的有秩序。我似乎隐约发现了卡尔维诺在《祖先》里延续的是骑士文学的母题背景,基督徒与土耳其人的战争,以及半真半假的贵族没落史。《树上的男爵》简直就是一部英雄史诗,是结构最严紧完整的故事。在这个我最喜欢的故事里,我想大概可以在主人公身上看到作者本人的痕迹。在树枝间轻巧跳跃的不是男爵,而是卡尔维诺的灵魂;在树上完成一个欧洲知识分子的教育和创建新思想的也是卡尔维诺;同情贫弱的和疯狂恋爱的他无不带着“卡氏色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忘不触地面的誓言,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攀住卡尔维诺派去的热气球飞离人世。一个完美的“轻逸”结局。那树上的孤独活脱脱是作家的孤独!

我十分遗憾书中没有插图。如果有的话,我想应该是那种教堂里那种彩色玻璃拼图,要非常注意画面的平面性和构图平衡。黑色的线条最好简洁到几何化,粗细疏密恰当,颜色古旧还有点斑驳。树上的主人公被植物的绿色和枝条包围在中间,实施着他的各项壮举。所有的图案纹理都欧洲味儿十足,这样我就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