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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言魔法师铸造后现代乾坤——翱翔卡尔维诺的绮丽世界(作者:南方朔)


1985年,当卡尔维诺逝世时,他仍在写最后那本《在美洲虎太阳之下》(Under the Jaguar Sun),他要把五种主要的感觉藉小说而呈现。让人遗憾的是,他只写完吃、听、嗅三觉,留下了无人可以弥补的缺欠。而这时他只不过六十二岁。

单单以卡尔维诺写吃作为例子,就可以看出他的想像是如何的奇幻有致。一对夫妇到墨西哥旅行,由异国的食物和佐料,早期的以活人献祭的仪式,而推论出爱欲的本质即是相互的啃嘴撕裂与吞咽。吃或被吃竟然可以写到如此的深入程度。

而这就是卡尔维诺——当代最奇特,想像力无法揣度,而又不断替小说寻找新边疆的卡尔维诺。在他的小说世界里,电子、原子、分子等无机物可以谈恋爱,青蛙恐龙的人格化被赋予历史哲学的奥义。故事里的人可以被切成两半,各自衍展出不同的情节,甚至纸牌也可变身成了主角,人的感觉可以藉着角色的设定而被拟人化……。卡尔维诺的想像世界从来不曾在任何一处作长久的停留。他的父亲是长期在加勒比海地区服务的农艺学家,他诞生于父母即将束装返回义大利的那个驿马星动的时刻。卡尔维诺后来自剖道:「或许这个未出生的经验影响了我的一生,我一直追求外国式的神奇。」不止他的小说世界里,「主角」的可能性被极大化,在实体上,他的小说也无限的向每个领域伸展。他用小说讲今古溷同的寓言,用马可瓦多这个虚构谐趣的小人物来探索现代都市的荒诞以及人对自然的追求,这是喜闹讽刺的小说。除此之外,他还用小说来呈现宇宙的创生和物种的进化,用小说来阐释符号语意学和历史哲学。他的小说是各种不同寓言所组成的辞书,这些辞书编织成复杂变幻的意义网路。卡尔维诺也自剖的说过:「所有的小说都起源于传奇和寓言,它们组成了影像,影像堆叠出意义的网路!」

因此,卡尔维诺用小说来讲故事是一流的。他的作品总是予人意外的惊喜!「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的写!」而他无论以任何形式来呈现,他的作品总是如他自己所说的:「我们义大利的寓言故事总是在谈爱与命运。」

而真正让小说研究者惊讶的是,近代的小说家们总是尝试着要从古典写实主义的桎梏下获得解放,「意识流」打破了时间的桎梏,寓言式的笔法打破了空间的限制,但「作品」与「作者」的相连不可分却是终极难解离的孪生婴,这是小说可能的最后枷锁,而60年代末以后,与当代法国主要作家思想家合组「未来文学研究组」,每月在巴黎集会一次,为该「研究组」要角的卡尔维诺却以他的超级想像力这样的设想:「我可以写一本被火烧掉一半的小说,「我」乃是「我的小说」的负担,我一直在思考,当「我」不存在时,「我」将如何写作。」他的这个想法,后来即蜕变成《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早已成了「后现代小说」的新经典,它的意义,也被不断解释,而最真切的意义或许是「当我不存在时,我将如何写作」这个最基本的命题,因为它是近代文学中「作者」将自己解消掉的首次尝试。

阅读卡尔维诺的作品是一种空前的愉悦。他的作品绝不艰涩,他也从未用大河式的滔滔文字来惊吓读者,相反的却是,他的作品几乎可以说都是寓言或传奇,在简短的空间里承载高度想像的模棱内容。卡尔维诺自己说过:写作是一种视野,拉得愈高,也就愈能看见真实。他自己也曾论说过纯属幻想的《格列佛游记》绝不比巴尔扎克的写实小说更不真实。卡尔维诺的超级想像力是真实的。他毕生最推崇的小说是史蒂文生的《金银岛》,认为它好看,有想像力,令人快乐。由他喜欢《金银岛》这件事,其实已为它的想像力作了注脚!除了《金银岛》之外,他最推崇的诗人则是悲观的义大利象征主义诗人蒙地利(Eugenio Montale)。想像超级发达,不断为小说的各个面向探索新的边疆,而自己则反覆在爱、命运、历史等最基本的地方探寻它的苍茫,这就构成了卡尔维诺的全部。

近代作家里,写实作家由于突出作为作者的「我」,多数是自我意识强烈的理性主义者——不论他们相信的是那种理性主义。而着重象征感觉者,多少难免有些纨性格。而「后现代作家」则因秘思神话的一定排除,经常依违在犬儒嘲讽和洞明世事的睿智与豁达苍茫之间,而毫无疑问的,卡尔维诺乃是后者——他曾是义大利共党党员,1956年匈牙利革命后退党,但他说:「我仍是左派,只因我不愿成为右派,这乃是我们这种老辈的忠诚。」「我不是改革者,因为有太多坏的改革,因而我不再相信它。」这种对现实政治社会事务的逐渐冷淡过程,遂有了他逐渐发展为以想像力为主体的创作生涯。根据他的想像发展过程,卡尔维诺的创作大体上可分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为1947年的《蛛巢小径》,它是自身二次大战期间经验的重述,属于「新写实主义」的党派性作品。但卡尔维诺旋即放弃了这种创作方向。

第二阶段为50年代,对党派性活动趋向冷淡后的卡尔维诺倒回到义大利的寓言传统之中,将寓言以奇幻怪诞的方式呈现。「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骑士》属之。《分成两半的子爵》所寓意的乃是冷战结构下分裂的世界,《树上的男爵》则有自我影射的含意——它等于卡尔维诺日益脱离政治党派化活动的宣告。

第三阶段乃是60年代,它以《宇宙连环图》和《零时间》(T zero)为代表,这两本心书里Qfwfq乃是许多篇章的叙述者,它是电子,原子等无生物,也是软体原生动物,两栖动物等生物,整个宇宙的形成与进化被拟人化,而在拟人化的过程中又被赋予哲学讨论的意义,情爱的沧桑,历史的茫茫以及命运的变化等都被镶嵌了进去,它们是卡尔维诺最具可看性的作品!任何人都不可能不疯狂般的喜好,小说原来可以这样写的!原本即专攻科学的卡尔维诺,将他的物理学和微积分,生物学搬进了小说之中。

第四阶段乃是60年代末期之后,他的思想接上了法国的结构与后结构主义,尤其是罗兰巴特。《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看不见的城市》,《帕洛马先生》等作品皆属之。它们有许多都可以用罗兰巴特的学说来加以诠释。其中,最让人喜爱,充满了语意符号学奥义的乃是《看不见的城市》与《巴罗马先生》。《看不见的城市》说的是城市,而寓意的其实是人类文明的总体形相,《帕洛马先生》则是一种自省,关切的是人世、时间、空间等一切的终极。在这两本小书里,想像和智慧凝结成深刻的历史洞识,至少对个人而言,不曾读过那麽耐咀嚼的文学作品。多年前从《看不见的城市》里首次接触卡尔维诺,或许别人不会相信,那本书的英文版个人竟反覆看了三次!

卡尔维诺的作品是好看至极的寓言,想像力游移且丰富,什么样的脑袋才写得出这样的作品!他是公认的战后义大利最杰出的小说作者。他的逝世,不但对义大利人,甚至对世界文坛都是一种震惊。他逝后,遗孀艾瑟(Esther Calvino)陆续将遗稿以及从前未曾结集的旧作陆续出版,九四年初新出的是五篇回忆文章组成的《到圣乔凡尼的路上》(The Road to San Giovanni),圣乔凡尼是年幼时他父亲农场的所在地。一个书评者在评论此书时,劈头一开始就说:包括卡尔维诺在内的数名作家近年来未享长寿即逝世,留给义大利文学的空档还未恢复。一个才情杰出的作家之死,是不可能恢复与弥补的缺憾。在近代文学里故事讲得好的多矣,形式创新者多矣,然而能将事务的关系、世界、命运、文明等请到深刻的却如此稀少,许多作者可以被忘记,而卡尔维诺则注定是会被愈来愈记得的少数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