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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叉阅读的小径(作者:艾晓明)


有若干幅绘画作品,让我这样走近卡尔维诺。


一幅是PLODE LIMBOURG(及其兄弟)[*]于15世纪初画的《伊甸园:诱惑、堕落及放逐》,其中在树上摘苹果的坏孩子撒旦有着儿童的面孔、少女的长发;绿色的田园被荒芜的山脉和海洋包围。而最吸引我的是那座象征生命泉的哥特式建筑。它立于椭圆形画面的正中,六角形的金色尖顶矗立到了天边外。假如你没有看过这幅画,想想那部叫作《纸牌房子》(House of Cards)的电影,里面的小姑娘得了自闭症,她在自己房间里搭了座纸牌房子,纸牌按倒三角和正三角的形式砌合搭配,盘旋而上。为了进入女儿的内心,做设计师的母亲在电脑屏幕上再现了女儿的图形,然后在林中空地上搭起模板结构的天梯……

从绘画里的生命喷泉大厦到电脑里无穷变换的建筑魔幻,这之间隔了5个世纪。卡尔维诺在小说里所看见的城市,那些轻盈、繁复和连绵不断的城市、那些在欲望中升沉、在时光中流变的景象,那些成为符号,成为我们生存之眼睛和隐喻的图形,它们最初是怎样在作家脑子里孕育的呢?这是我最初读《看不见的城市》时怎么也想不通的。数年来,我在读其它作品、看图画影象时,总会联想到卡尔维诺小说的纹理。卡尔维诺描绘的每一个城市,都如透明晶莹的水晶球,内里细节丰满,精雕细镂。那种喷薄而出的空间球体,原来早被一位荷兰画家博西(Hieronymus Bosch)描绘过。这幅画题为《欢悦的花园》,在一个“交互艺术空间”的网页上可以看到。地球在画里玲珑有致,仿佛是从太空中被俯瞰的景观,有光线穿透上半球的薄雾,而下半球里起伏的山川河流还在黎明的梦里。介绍文字说,这位15世纪的老兄和500年后那些超现实主义的艺术家是一族。

那一刻,我眼前一亮:阿莱夫!博尔赫斯在小说里写到,有个疯诗人,有一天神神叨叨地跑来,喊他去看阿莱夫。疯子写着但丁那样的大史诗,阿莱夫是他的灵感之源。博尔赫斯跟着他到了地下室,果不其然。这是一个直径两厘米的闪闪星球,其中却有浩瀚的海洋、迷宫。作家看到世界上所有的镜子、葡萄、烟叶、沙砾、金属矿脉,还有一个得了乳腺癌的女人,其中又有他自己的卧室、两面镜子之间的地球仪……他叹道,这是让人绝望的观看,语言难以表达其无穷性。

事实是我一次在找勃鲁盖尔的《向耶稣受难地进发》,由此发现博西,因为人们说勃鲁盖尔是博西的再世。我接着看勃鲁盖尔《死亡的胜利》,这不是卡尔维诺的少年子爵策马巡行的战场吗?“许多勇士,他们昨天的粪便还在地上,人已经升天了”。子爵回来变成个半人半鬼的家伙,家乡因此多出了一系列分成两半的东西:半朵雏菊、半只蝴蝶、半个半个仁爱和恐怖交替的夜晚。

骑士或许是伯格曼电影里的样子?在《处女泉》、《第七封缄》里,中世纪的寓言场景、森林和荒野里游荡着的不止有卡尔维诺的祖先族谱,我怎能不提及另一位意大利小说家埃科的《玫瑰之名》。而伯格曼则在更早的图画里见到他的未来世界:“骑士和死神下棋;死神正在锯生命之树”凡人、圣人、先知、天使和魔鬼,全都生龙活虎、热闹云游。按这景象,他为戏剧学校的毕业生写了叫作《版画》的剧本。

这儿隐伏着又一条走出迷宫的彩线,卡尔维诺曾经这样形容他的13岁到18岁:他当时狂看电影,银幕上下起雨竟让他担心外面正暴雨倾盆。在他为费里尼《我是说谎者》所写的观众回忆录中,透露了这种儿童式的狂喜和影象积累的奥秘之一。而在其中,他还谈到费里尼如何在视觉上离经叛道,把儿童画报的风格转为在银幕上对宗教、法西斯的漫画讽刺。

《交叉命运的城堡》产生于15世纪的纸牌,卡尔维诺从两套牌中抽牌重组,竟然拼出了叙事文学史上一个又一个巨匠原型:俄迪普斯王、疯狂的奥兰朵、神曲、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假如要解出卡尔维诺几年里出牌、洗牌的技巧,恐怕要比他花更长的时间……惟一我尚可建立起联想关系的是那个叙事者自己的故事,它正好解释了我在面对丢勒《圣吉罗拉莫》那幅画时的迷惑。此画是说明透视法的经典之作,居于画面中心的是位老艺术家,他正在雕刻着什么。我一直不明白,何以在窗台上有具头骨;而处于前景地毯上的大狗,怎么长了个狮子头呢?

卡尔维诺讲了绘画中隐修的圣者和屠龙的圣者两个故事,他把它们看作一个整体:“故事里的英雄在城里向凶猛恶龙的咽喉投枪,在孤独中与精力充沛的雄狮共处”,还有语言面对骷髅、面对后人的涂抹的命运……进入城堡的人不是已然喑哑了吗?他们开始摸索塔罗牌。

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晚上,因为新版的卡尔维诺小说,让我可以期待,一个持续的智力游戏。

[*] 整理者注:Limbourg兄弟为Herman, Paul, Johan;此处或有OCR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