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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读经典?(作者:黄灿然)


  这是卡尔维诺评论集英译本的书名(Panthenon, 1999),也是书中第一篇文章的标题。卡尔维诺的问号,揭示当代写作的一个病症,也即当代读者已基本上不读经典作品,更不要说古典作品了。读者这种阅读趣味的浅薄化——又与当代作家的匮乏和枯竭密切相关——当代作家也基本上不读经典作品,而这又是当代写作浅薄化的原因。事实上,当代那些真正大师级作家,例如博尔赫斯,例如纳博科夫,又例如卡尔维诺,都是从经典尤其是古典作品中走出来的——不,他们才不想走出来呢,那是他们的营业源和休憩地。讽刺的是,他们被称为后现代主义作家,这种误解,在于他们的读者只读到他们为止,而不读他们所读的并使他们之所以成为他们的古典作品。

  读者这种偷懒,主要是源于这样一种错觉,以为文学是一路发展下来的,以为人类的才智是一路发展下来的,只要我们把握现在,我们就知道过去,甚至毋须知道过去。事实恰恰相反,不知道过去,就无从把握现在。同样恰恰相反的是,文学不是发展的,而是变化的,即是说,我们现在作品,最好也只是像古典作品那样好(事实是永远达不到),文学绝不存在现在比以前好这回事。

  所谓的古典与现代,也不是发展下来的,而是并置和交叉的。譬如说维吉尔继续荷马,但丁继续维吉尔,形成一条严谨的古典主义线索,但是,在维吉尔与但丁之间的奥维德,却是绝对的“现代”——“后现代”也许更准确。普希金从奥维德吸取养份,造创的却是浪漫主义极品。普希金的继承者们——随便举一两个名字——陀斯妥也夫斯基和契诃夫,则为现代主义小说奠基,另一位更远的继承者纳博科夫弄出来的,却是后现代主义小说。要不要把这条线摸下去?美国当代的简约主义大师雷蒙德·卡弗,推崇的是契诃夫,更早的意识流大师福克纳,拜服的也是契诃夫;英国“女性主义”的弗吉尼亚·伍尔芙看好谁?又是契诃夫。

  上述这些名字和线索,无非是表明,文学是一张花样百出的花毯。你把后现代主义摸上去,可能是新古典主义(如果有这个名称的话);你把殖民和后殖民文学摸上去,恐怕要碰上笛福;你去敲敲帕斯的窗子,开门的也许庄子。

  如果一个当代作家不能把自己的阅读织入这张花毯,那么,他想把自己的作品织入这张花毯也即成为一位大作家或有意义的作家,便是痴人说梦。当一个作家开始争名夺利了,其固疾可能就是他的写作无以为继了,他的资源匮乏了,而你细心检查他的身体,可能发现他身上缺乏的,就是古典作品的营养;当一个作家转行了,停笔了,重复了,水准下降了;变坏了,恶化了,你不用细心检查,他脸上的愁云惨雾早就告诉你,他患的又是古典营养缺乏症这一流行病。

  当代作家的匮乏,意味着他们不能把当代读者引向更深广的经典世界,遂令读者的品味愈来愈浅薄,结果是造成全社会的文化水平下降。而对社会文化水平下降抨击最有力的,又恰恰是这些作家。

  回到卡尔维诺,他对经典的定义比较宽,讨论的作品有三分之二是二十世纪之前的,三分之一是二十世纪的——这是颇为平衡的,同时也给出了一个阅读经典的尺度:已构成伟大传统的那部分应成为一个作家占三分之二的阅读资源,另三分之一用于阅读现当代经典。他在《为什么要读经典》一文时;也解释了为什么要读经典,双管齐下,保持他一贯的引人入胜的叙述力量。譬如第四条定义“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我们越是道听途说,以为我们懂了,当我们实际读它们,我们就越是觉得他们独特、意想不到的新颖”;更有意思的是第十三条:“一部经典作品是这样一部作品,它把现在的噪音调校成一种背景轻音,而这种背景轻音是经典作品的存在不可或缺的”;“一部经典作品是这样一部作品,哪怕与之格格不入的现在占统治地位,它也坚持成为一种背景噪音。”

  卡尔维诺的阅读非常广泛,从文学到哲学,从荷马、色诺芬、奥维德到笛福、伏尔泰、狄德罗,然后是一系列近现代名字:斯汤达、巴尔扎克、狄更斯、福楼拜、托尔斯泰、马克·吐温、詹姆斯、斯蒂文森、康拉德、海明威、博尔赫斯,还有诗人帕斯特纳克、蒙塔莱、庞杰等。有时他也颇能照顾偷懒的当代记者,例如介绍色诺芬的《远征记》时,告诉读者可略去哪一章节,应细读哪一部分;介绍福楼拜时,不讨论长篇《包法利夫人》或《情感教育》或《圣安东尼的诱惑》,而选择一个晚上就可看完的小经典《三故事》——甚至进一步建议读者无耐性可略去最后一篇《希罗底》,而专注于《一颗专注的心》和《圣尤里安传奇》。

  卡尔维诺很清楚当代作家和读者对经典作品的漠视、畏惧和偏见,故在介绍时,尽量说得有趣。他还举一个例子,法国“新小说”健将之一米歇尔·布托多年前在美国教书时,人们老是向他问起左拉,于是他下决心读整个《鲁贡玛卡家族》系列。结果他发现,它与他想象中的完全是两回事;它竟是一个神奇的宇宙,自成一个体系,令他着迷,后来还写了一篇精采的解读文章。

  尽管卡尔维诺写得生动活泼,但是如果对他讨论的经典缺乏起码的认识,乐趣就会少很多。经典的意义也在于此,如果我们读卡尔维诺和其他大师,却对他们之所以成为他们的原由一无所知,那么,我们阅读的乐趣也会少得多——甚至可以说,少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