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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卡尔维诺文集》之《意大利童话》(作者:陆元昶)


由译林出版社出版的五卷本《卡尔维诺文集》收入了伊塔洛·卡尔维诺的近二十部作品,是国内迄今为止对这位意大利当代最杰出的作家的最全面最系统的介绍。

收入文集第二卷的《意大利童话》,严格地说,并不是卡尔维诺的个人创作。都灵的埃伊纳乌迪出版社和米兰的蒙达多里出版社出版的《意大利童话》中,关于卡尔维诺的著作方式,都说是“采集自近一百年的民间传说,并从各种方言改写为意大利语”。但这部并非他个人创作的作品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意大利童话》的意大利文原名为Fiabe Italiane,意思是“意大利民间故事”,此书的英译本名为Italian Folktales,意思也就是“意大利民间故事”。1985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刘宪之从英译本转译的此书,名为“意大利童话”。由于这个书名已经产生了相当的影响,所以,《卡尔维诺文集》中收入的“意大利民间故事”也就沿用了这个书名。

说到童话,人们不由自主地要想到格林童话,即由格林兄弟收集整理的儿童与家庭故事,和由安徒生创作的童话故事。这两部作品属于不同类型,格林童话是被收集整理的民间故事,安徒生童话则是个人创作的故事。与意大利童话属于同一类型的格林童话出现于十九世纪初。同样有着丰富的民间故事资源的意大利,在十九世纪虽然出现了由意大利学者乃至外国学者收集整理的近百部之多的民间故事集,却没有一部像格林童话那样收集全意大利民间故事,便于意大利所有人阅读,并便于向世界传播的童话集。这里面的原因比较复杂,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与长期的政治分裂相应的语言不统一。

托斯卡纳语有着悠久的历史,早就产生了如但丁《神曲》、佩德拉克的十四行诗集、薄迦丘《十日谈》等举世闻名的作品,并且其他国家也视托斯卡纳语为意大利的共同语。但意大利各地区的人民日常使用的基本还是本地的方言,有些方言与作为意大利共同语的托斯卡纳语之间存在着相当大的差异。民间故事当然就是以方言形式流传在人民中间的。十九世纪出现的百来部民间故事集中,有许多就是以某一地区的方言记录该地区流传的民间故事,这样的民间故事集往往只能作为民俗研究的资料,不仅不能被其他地区的读者阅读,也不便于向世界传播。

所以,卡尔维诺说,十九世纪尽管出现了相当多的民间故事集,但是“意大利的格林”没有出现,也就是说,并没有一部像格林童话那样收集面遍及全意大利,并且是用全意大利的普通读者都能看懂的意大利文写成的“意大利童话”。

1954年1月,埃伊纳乌迪出版社请卡尔维诺根据十九世纪流传下来的一百多部民间故事集,编写一部可与格林童话相匹敌的“全意大利的童话书”。

卡尔维诺用了两年的时间做了一次旅行,他的旅行与格林兄弟的旅行不一样,他不是到意大利各个地区去旅行,去记录民间讲述人所讲的故事,也就是说,重复十九世纪的学者们的劳动,他所做的是在童话中的旅行。

1956年,卡尔维诺的童话旅行结束,《意大利童话》发表了并获得巨大成功。

这部作品共收录了意大利各地区的民间故事二百篇。在一百九十九篇故事的篇末,他都以括号注明该故事的流传区域,惟一未标明流传区域的第一篇《无畏的小乔万尼》,可能是因为这个故事在全意大利各个地区都有流传,并且流传的形式基本相同。十九世纪留下的民间故事集虽然非常丰富,但就地区分布而言,是很不均匀的。卡尔维诺经过挑选和发现,使得意大利各个地区的优秀故事都得到保存。

卡尔维诺面对的十九世纪学者的作品多达百种,丰富的原始材料固然给人以挑选的方便,但也易于使人对某些也具有一定价值的材料不忍舍弃。卡尔维诺明确地说,他选取的只是民间故事,而不是那些对某种风俗和传统的说明。

与同样也收录了二百则故事的格林童话相比,我们可以发现《意大利童话》中的故事更加精练,更为生动有趣。

翻开《意大利童话》,我们会发现许多故事是不陌生的,它们也许与格林童话中的某些故事或欧洲其他地方民间的某些故事出自同一个源头,如《无畏的小乔万尼》、《大力乔万尼,一下打死五百个》、《乔万·巴伦托》、《聪明的农家姑娘》、《十二头牛》、《小豆子与牛》、《懒惰的学问》、《木头马丽亚》、《装哑七年的女孩》、《贝琳达与丑妖怪》等。而一些流传于不同地区的故事,又有着相似的情节,例如《芳塔-姬洛》、《第一把剑与第七把扫帚》、《龙与小母马》等故事中,对装扮成男青年的姑娘的考验;另外,《篮子里的国王》、《茉乔栾那花》、《男修道院与女修道院》这三个故事有着完全相同的结尾;还有一些故事则在题材上是同类型的,如《三座金山的女王》、《里翁布鲁诺》、《中了魔法的宫殿》等,讲的都是找回被魔法摄去的妻子的故事,而《克林王》、《蛇国王》的故事则又有些类似《金驴记》中的“爱神与普叙克的故事”。这些现象在民间文学作品是很常见的,值得有兴趣的人们进行深入研究。但卡尔维诺在《意大利童话》的序言中说,他所做的不是民俗学家和种族学家的工作,他并不是要收集编写只在意大利才有的民间故事,并不是要去探究各个具有相似的情节的故事的起源与发展情况,而是收集编写在意大利各地流传的优秀民间故事。他的这种态度恰恰使我们读到了真正具有意大利特色的民间故事。那些与欧洲其他国家的故事相似相近的故事,就像是从同一个源头流出的河,它们在流经意大利这块有着特殊的历史与文化的土壤时,势必染上了意大利民族特有的文化和精神风貌,因此它们从本质上说就是意大利特有的民间故事。我们只要从《意大利童话》和格林童话中各选取一个可以说是同样的故事,进行比较,就能看出,在流传于意大利的故事中,人物的身份、故事发生的环境、人们的生活已经完全是意大利的了。所以说,它们虽然出于同一个源头,却已是太大的不同了。

有些故事,在被十九世纪的学者们记录下来时,也被他们有意或无意地修饰过了,与原始的状态有了差异。卡尔维诺在着手进行编写工作之时,对格林童话做过细致的研究,他发现格林兄弟,特别是威廉·格林,有时不是很忠实于民间的原始素材,当一些故事的进行线索不是十分清楚(这是民间故事中常有的现象)时,他们就自作主张地求助于自己的想像。卡尔维诺在编写时,尽可能地还原民间故事的真面貌,当遇到流传于某个地方的某个优秀的故事,前人的记录存在着一些不大连贯的地方时,他便从这个故事流传于其他地区的各种相比而言也许不是特别优秀的版本中,找出故事发展的线索。因此我们看到,《意大利童话》中虽然有许多大同小异的故事,但每个故事,都是完整连贯的。卡尔维诺还在大量的素材中仔细辨析,保存那些真正的民间故事成分,舍弃学者们添加的修饰,他在《意大利童话》序言中曾引用了在《睡女王的城堡》中原有的一段对雕像群的描写,而这一段文字在他编写的《意大利童话》是没有的,因为它显然不是民间讲述人所能说出的东西。

卡尔维诺编写《意大利童话》,这项工作与格林兄弟的工作的一个重要的不同之处是,格林兄弟收集整理的是原本就以德语流传的民间故事,卡尔维诺则是把前人用各地方言记录的故事用现代标准的意大利语改写出来,由于某些方言与标准意大利语之间差异甚大,我们甚至可以将这种改写称为翻译。但我们阅读卡尔维诺以标准意大利语改写的民间故事时,会觉得这些故事是卡尔维诺根据讲述人的讲述,直接记录下来的,好像它们原本就是以标准意大利语而非各地的方言流传的。因此我们不能不对卡尔维诺还原民间故事的杰出才能深感钦佩。

卡尔维诺在《意大利童话》中使用的是一种独特的语言,它简洁质朴、非常生动,与他在小说作品《通向蜘蛛巢的小路》、《阿根廷蚂蚁》、《烟云》、《寒冬夜行人》等中使用的语言很不相同。虽然是现代标准的意大利语,却又常常保留了方言中的那些尽管与标准语有差异,但一看即可知其意思的词汇。他所采用的描写和修辞手法显然都是来自民间的,例如在故事中反复讲述同类的事,重复几乎相同的对话等等。可以说,卡尔维诺是在标准意大利语中用一种民间故事讲述语言将原先以各种不同方言讲述的各地的民间故事忠实地讲述了一遍。二百则故事的语言风格并不雷同,这恰恰说明卡尔维诺在编写时尽可能地保存了民间故事原始的语言风格。

《意大利童话》虽然比格林童话晚出了一百多年,但它丝毫也不比格林童话逊色。而且由于卡尔维诺的努力,《意大利童话》中的故事在一定程度上比格林童话中的故事更接近于流传于民间的原始形态。

卡尔维诺的工作为他的祖国贡献了一本能够让所有的人都阅读、并且便于向全世界传播的“全意大利的童话书”。《意大利童话》是他对自己的祖国所做的不朽贡献。

卡尔维诺的《意大利童话》的问世,也使得我们能够通过中文的译本欣赏流传于意大利人民中间的优秀故事,并借助这些故事了解意大利民族,了解意大利的风土民情,了解意大利人民的生活和他们的喜怒哀乐,认识意大利人民的精神世界。

卡尔维诺于1956年9月在《意大利童话》序言中写道:“现在,童话旅行结束了,书完成了,我在写这篇前言,但我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我还能不能再将自己的双脚放回到大地上来?在两年的时间里,我生活在着了魔的森林和宫殿里,总是考虑着这样一些问题:如何才能看清那每天晚上都来躺在骑士身旁的陌生美人的脸,如何使用那件能使人变得不被人看见的斗篷,和帮助人变成动物的蚂蚁腿、鹰的羽毛、狮子的指甲?通过这两年,我周围的世界一点一点地变得适应这种氛围、这种逻辑,每一件事都随时可以被用变形和魔法来解释……”

我想我们在卡尔维诺的《意大利童话》中进行童话旅行时,也会有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