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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吐痰入盂


吐痰入盂

请相信,我正处在分崩离析之中。

我这不是比喻,这也不是一段耸人听闻、故意叫人摸不透的开场白,其可鄙的目的,只是为了获得怜悯。我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我就像一把旧水壶一样浑身上下都是裂缝 - 我这可怜的身体,怪里怪气,一点也不可爱,受到历史太多的打击,上上下下都有东西往外直冒,手指被门轧断,脑袋又被痰盂打破,我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裂痕。总而言之,我确确实实是在分崩离析,目前这一过程虽然很慢,但已经有迹象表明分裂的速度正在加快。我只是请你相信(我已经深信不疑了)最终我会碎成(大约)六亿三千万个无名的而且一定会被遗忘的尘土似的微粒。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决定要在这张纸上把一切写下来,以免遗忘。(我们这个民族善于遗忘。)

有一些恐怖的时刻,但它们都过去了。恐慌就像是吐着气泡的海兽升上来吸气,在海面上翻滚了一阵,最后又潜入深海之中。重要的是我得保持平静。我嚼着槟榔果,朝一个廉价的铜碗吐过去,玩着“吐痰入盂”这个古老的游戏。这是纳迪尔汗的游戏,他是从阿格拉的一群老头那里学来的……如今你可以买到“火箭蒟酱卷[1]”,它就像那会将牙龈染得通红的槟榔糊一样,叶子里裹的东西含有令人愉快的可卡因。但那会是使人上当的。

……从我面前的纸张上升起了一阵酸辣酱的气味,那是不会错的。因此,让我别再这么含糊下去了吧。我,萨里姆·西奈,拥有从古至今最为灵敏的嗅觉器官,将我的后半生用在了大规模调制辛辣调味品上。可是这么一说,你会吃惊得目瞪口呆,“搞烹饪的?”你会说, “只是个厨师?这怎么可能?”但是,我得说,能如此熟练地掌握烹饪和语言的多种技能实在难得,但我做到了。你大惑不解,但是,你瞧,我可不是你雇的那种二百卢比一个月的烧饭师傅,而是自己开厂,在我个人所有的霓虹女神桔黄和翠绿的灯光下干活。归根结底,我的酸辣酱和酱油同我夜里乱涂乱抹有关 - 白天在酱缸之间,夜里在那些床单当中,我把时间都用在腌制保存上面。记忆同水果一样,被腌制起来,免受时间的腐蚀。

可是博多又来到了我身边,硬是要把我拖回到线性叙述的世界里,也就是“接下来出了什么事情”这样一个大千世界里。“照这样的速度,”博多埋怨说,“你得花整整二百年才能把你出生的事情讲完。”她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臀部漫不经心地朝我这边扭过来,不过她骗不了我。我知道她尽管一再反对,但其实是入了迷。我的故事使她好奇得要命,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她突然不再跟我罗嗦要我回去,要我多洗洗澡,要我把全是醋迹的衣服换掉,要我把这家整天飘着香料气味的暗暗的酱菜厂放手掉,哪怕暂时放一放也好……这会儿我的牛粪女神索性在这间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支起一张小床,并且在两个烧得黑黑的煤气灶上煮东西给我吃,让我在活动台灯的灯光底下写作,只是偶尔打断我,劝我说:“你最好快一点,要不然你写到老死也还没有说到生出来的事呢。”我尽力将一个成功的说故事人理应感到的自豪压制下去,力图开导她:“事情 - 甚至连人也一样 - 常常是互相渗透的,”我向她解释,“就像你烧煮时候的香味。比方说,伊尔瑟·卢宾的自杀就一直渗透到老阿达姆心中,并且一直像个污水坑似地待在那儿,直到他见到了真主。同样,”我拖长了声音认真地说,“往事也点点滴滴地渗入到我心中……所以我们不能对它置之不理……”她耸耸肩膀,使她的胸脯可爱地一起一伏的,又打断了我的话。“依我看,像这样讲你一生的故事,简直是发疯,”她嚷道,“你连你父亲怎样见到你母亲都还没有提到呢。”

……博多肯定也渗透到我的心里。随着历史从我这个全是裂缝的身体里喷薄而出,我的莲花不声不响地渗透进来,这其中有她务实的态度,她那似是而非的迷信观念,她对神话传奇那种自相矛盾的爱好 - 因此,我下面来讲一讲米安·阿布杜拉之死的故事就恰到好处了。那注定要倒霉的哼哼鸟,是我们时代的一个传奇。

……博多是个大方的女人,因为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她总是待在我身旁,虽然我没法帮她多少忙。对啦 - 在我开始讲纳迪尔汗的故事之前我再要提一下 - 我没法像个男人。尽管博多施展出各种各样的本领和技巧,我还是没法渗到她身体里去。她把左脚放在我的右脚上,用她的右腿勾住我的腰,抬起头凑到我脸上,柔情地低声撩我。她还凑在我耳朵上说:“现在你东西写完了,让我们瞧瞧有没有办法叫你另一支铅笔也管用!”尽管她试了又试,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可我还是没法吐到她的痰盂里面去。

忏悔得够了。还是向博多的“接下出了什么事情”的压力屈服,同时记住能为我所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现在就从红药水跳到1942年来吧。(我也急着想让我的父母快点儿见面。)

似乎是这么一回事:那一年晚夏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大夫染上了一种极其危险的乐观毛病。他骑着自行车在阿格拉到处转游,嘴里刺耳地吹着口哨,尽管吹得不好,可他是满心快乐。染上这种毛病的决不只是他一个人,因为尽管政府当局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它扑灭,但那一年这种恶性的疾病在印度全国各地爆发了,必须采取强硬的措施才有可能防止它失控。在康瓦里斯路路口的卖蒟酱卷的铺子门口的那些老头儿一边嚼着槟榔,一边怀疑这是个骗局。“我已经活了两辈子那么长了,”年纪最大的一个说道,由于那么多的年头在他的声带周围互相摩擦,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旧收音机那么吱吱咯咯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许多人在这样糟糕的时候这么快活,真是鬼迷心窍了。”那确实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病毒 - 照理说单是天气对它的繁殖就很不利,因为雨已经显然不会来了。地面迸裂,路边全是尘土,有几天连十字路口的柏油路面都裂了宽宽的口子。在蒟酱卷铺子里嚼槟榔的人谈起预兆来,他们一边玩着吐痰入盂的游戏,让自己消消气,一边猜测不知有什么怪物会从地上的裂口里面冒出来。他们提到了无数个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只有天晓得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有天下午,一个锡克人从自行车修理铺子里出来,显然是因为天热,便把头巾从头上脱掉,这时他的头发却无缘无故地突然直直地竖立起来。更烦人的呢,是缺水缺到了这种程度,连送牛奶的都找不到干净水来兑到牛奶里去了……远处,又在打一场世界大战。在阿格拉,天气越来越热。但是我外公还是吹着口哨。在这种环境底下他还这样吹口哨,蒟酱卷铺子里的老头儿觉得很是糟糕。

(我呢,也同他们一样,吐着痰,不受裂缝的影响。)

我外公双脚跨在自行车上吹着口哨,那只皮包就夹在后架上。尽管他鼻子有点难受,他还是噘着嘴唇。尽管已经过去二十三年了,他胸口那块青紫的伤痕还是不退,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好兴致。空气从他嘴唇间冲出来,变成了声音,他吹的是一首德国的老歌《圣诞树》。

传染性的乐观病起源于一个人,他的名字米安·阿布杜拉只有记者才使用。对其他的人来说,他是哼哼鸟,这种动物不可能不存在。“变戏法的成了魔术师,”记者写道,“米安·阿布杜拉出身于德里著名的江湖艺人的聚居区,如今却成为印度千百万穆斯林人的希望。”哼哼鸟是自由伊斯兰协会的创始人、主席、统一者和推动力。1942年,在阿格拉的阅兵场上竖起了帐篷和检阅台,自由伊斯兰协会的第二次年会要在这儿举行。我外公这年五十二岁,由于年龄和其他的烦恼事情,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在他路过阅兵场时又吹起了口哨。这时候他骑着自行车绕过街角,喜气洋洋地拐来拐去,从牛粪和小孩子当中穿行……在另外一个时间跟地点,他告诉他的朋友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说:“我本来只是个克什米尔人,算不上真正的穆斯林。可那天我胸口上挨了这么一下,它使我变成了印度人。我仍然算不上是真正的穆斯林,但我全心全意支持米安·阿布杜拉,他的奋斗也是我的事。”他的眼睛仍然像克什米尔的天空那么湛蓝……他回到家里,尽管他眼睛里闪烁着心满意足的神色,但不吹口哨了。因为在院子里面,带着一大群恶狠狠的鹅一起等候他的是我外婆纳西姆·阿齐兹那气鼓鼓的面孔。他当初一片一片地爱上了她是个错误,如今这一片片的东西已经合成一气,成为一个可怕的人物。她一直有一个古怪的称呼,那就是母亲大人。

她已经过早地显老,身子也发福了,脸上有两个大痣,就像是巫婆的奶头。她生活在她自己建造起来的一个无形的要塞里面,由传统和坚定的信仰构成了铁桶似的堡垒。那年早些时候,阿达姆·阿齐兹专门请人来给全家人拍照,他要把照片放成真人大小,挂在客厅的墙上。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都规规矩矩地拍好了,但轮到母亲大人时她却不愿意了。结果摄影师打算趁她不备抓拍下来,但她一把夺过照相机,在摄影师脑壳上砸破了。幸亏摄影师没送命,但这一来世界上无论什么地方都找不到我外婆的照片了。无论是哪个人的小黑匣子都休想把她弄进去。对她来说,不戴面纱、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已经是足够大的耻辱了 - 要想把这件事情记录下来绝对办不到。

也许是被迫拿掉面纱,再加上阿齐兹老是要求她在他身子下面动,她决定采取守势。她在家庭内部建立的规矩是一个自卫的系统,这个系统坚不可摧,阿齐兹发动了多次劳而无功的攻势之后,只好多少在她的棱堡和工事前面偃旗息鼓,鸣金收兵,由着她像一个沾沾自喜的大蜘蛛似地统治她自己挑选的领域。(也许,那根本不是一个自卫系统,而是一种防卫她自我的方式。)

有些事情是不让她插手的,其中就有与政治有关的事件。每当阿齐兹大夫要谈谈这些事情时,他就去找他的朋友王公夫人,母亲大人气鼓鼓的,但也不是太生气,因为她明白他去看朋友也体现了她的胜利。

她的王国的两大中心是厨房和食品储藏室。前者我从来没有进去过,我只记得透过储藏室锁上的纱门看到里面谜一样的世界。里面挂着许多铁丝篮子,上面蒙着亚麻布,免得苍蝇叮,还有许多罐头,我知道里面装满了红糖和其他甜食,还有锁得好好的箱子,上面都整整齐齐地贴着方标签,还有核桃和萝卜和一袋袋的粮食,还有鹅蛋和木柄扫帚。储藏室和厨房是她的不可分割的领土,她保卫它们,寸土不让。在她怀着她最后那个孩子,也就是我的艾姆拉尔德姨母的时候,丈夫同她说监管厨子这种日常小事就让他来吧。她没有回答,但第二天,在阿齐兹往厨房走去时,她却从里面冒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个金属壶挡在门道上。她人很胖,又是大肚子,因此别人也就走不过去了。阿达姆·阿齐兹皱了皱眉头。“这是干什么呀,老婆?”对此我外婆回答道:“这把,叫什么名字来着,壶份量很重。只要你在这里给我逮住,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就要把你的脑袋按到里面去,加上一点酸奶酪,做出,叫什么名字来着,一份肉酱来。”我也不清楚我外婆是怎么会把“叫什么名字来着”这一说法用作她的主题句的,但一年年过去,它在她口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倾向于将它看成是一种下意识的求助信号……是一个郑重其事的问题。母亲大人向我们暗示,尽管她又胖又大,她正在宇宙里面飘浮。你瞧,她不知道它叫什么来着。

……在餐桌上她继续专横地统治一切。桌子上什么食物都不摆,一个盘子也没有。咖喱和陶器器皿都放在她右手边上一个矮矮的桌边桌上,她递什么阿齐兹和孩子们便吃什么。这种习惯象征着权力所在,就连她丈夫患便秘的时候,她也从来不让他自己决定吃什么东西,无论是请求或者劝告都一概无用。要塞是不可以动的,就连它的家属的身体有毛病时也不可以。

在纳迪尔汗长期隐藏的时候,在爱上了艾姆拉尔德的年轻的佐勒非卡尔和那个生意兴隆的漆布商人阿哈默德·西奈(他伤透了我姨妈艾利雅的心,因此她二十五年来一直心怀不满,最后残酷地在我母亲身上出了气)来到康瓦里斯路家里的时候,母亲大人也还是把家政牢牢地抓在手里,一刻也没有动摇过。纳迪尔汗的到来使得家里鸦雀无声,甚至在此之前,阿达姆·阿齐兹也曾经想要打破她的控制,并且为此被迫同妻子开战。(所有这一切有助于说明他的乐观毛病患得有多严重。)

……早在十年之前的1932年,他把对孩子的教育抓在自己手里。母亲大人很是不高兴;但在传统上,这是做父亲的责任,所以她没法反对。艾利雅十一岁,二女儿穆姆塔兹快要到九岁,两个儿子哈尼夫和穆斯塔法分别是八岁和六岁,最小的艾姆拉尔德还不到五岁。母亲大人悄悄地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厨子达奥德。“他往他们脑袋灌不知道什么外国话,叫什么名字来着,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肯定是的。”达奥德在罐子里面搅拌着,母亲大人嚷道:“你听见了吗,叫什么名字来着,最小的那个自称是翡翠?用英语[2],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个人会把我的孩子给毁掉。少放一点土茴香在里面,叫什么名字来着,你该把心思多放在煮饭上,少去管别人的闲事。”

在教育上她只作出了一个规定,那就是宗教教育。她不像阿齐兹,因为对宗教心存怀疑而感到痛苦,她是个虔诚的信徒。“你有你的哼哼鸟,”她同他说,“但我呢,叫什么名字来着,有真主的召唤。这个声音,叫什么名字来着,总要比那个人的哼哼来得好听。”她在政治问题上发表的看法很少,这可以算是其中之一……后来有一天就发生了阿齐兹用大拇指和食指揪着大毛拉的耳朵,将宗教导师赶出家门的事。纳西姆·阿齐兹看见她丈夫拉着那个胡子乱蓬蓬的可怜人走到花园围墙的大门跟前,吃惊得目瞪口呆。等到她丈夫的脚踢到了那位神职人员的屁股上,她大声嚷了起来,母亲大人以雷霆万钧之怒冲上战场。

“不要脸皮的男人!”她骂着丈夫,“不知,叫什么名字来着,羞耻的男人!”孩子们待在远处的后阳台上观看着。阿齐兹说:“你知道那家伙把什么来教给你孩子了吗?”母亲大人则反过来恶狠狠地问:“你什么坏事不肯做呀,就是要把灾难,叫什么名字来着,带到我们头上来,是吗?”但阿齐兹说:“你以为那是波斯草体经文?嗯?” - 一听这话,他妻子越发来了劲:“你要吃猪肉,是吗?叫什么名字来着?你想要啐古兰经,是吗?”大夫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他尖锐地反驳:“或者是《母牛》[3]当中的几段话吧?你以为是那个,对吗?”……母亲大人对此置之不理,而是达到白热化的程度:“你要不要把你的女儿嫁给德国人呀?”说了这话她停住了,几乎喘不过气来,等我外公说出他的真心话。“他是在教他们仇恨,老婆。他教他们要恨印度教徒和佛教徒和耆那教徒和锡克人,还有其他那些谁也弄不清楚的吃素的人。女人,你愿意你的孩子心里只会充满了仇恨吗?”

“你愿意你的孩子不信真主吗?”母亲大人似乎看到大天使哲布勒伊来的军团夜里从天而降,将她这几个异教徒子女送到地狱里去。她心中地狱的画面很是生动,那地方像六月份的拉杰普塔纳那样热,人人都被逼得要学七种外语……“我发誓,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外婆说,“我发誓,你嘴里休想吃到我厨房里煮出来的东西!连一块薄煎饼也不给,除非你去请大毛拉先生回来,并且亲吻他的,叫什么名字来着,两只脚!”

从那天开始的饿饭之战几乎变成一场生死决斗。母亲大人说到做到,吃饭时连空盘子都不递给她丈夫。阿齐兹大夫立刻进行报复,他宣布外出时也决不吃饭。一天又一天,五个孩子眼睁睁地望着他们的父亲日益消瘦,而他们的母亲沉着脸守住了一碟碟的食物。“你会不会完全消失掉呢?”艾姆拉尔德兴趣十足地问,她又关心地接着说,“要是你不知道怎样才能回来,就千万别那样做。”阿齐兹的脸上出现了一个个的坑,连他的鼻子也像是变得越来越瘦了。他的身体成了战场,每天总有一片给炸飞掉。他告诉老大,也是最聪明的艾利雅说:“在任何一场战争中,战场所受的破坏都要比交战双方来得严重,这是很自然的。”他开始坐三轮车去出诊了,三轮车夫哈姆达德也为他担心起来。

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派了使者来向母亲大人求情。“印度饿肚皮的人还不多,是吗?”使者问纳西姆·阿齐兹,她呢,恶狠狠地瞧着说话的,她这种恶毒的眼光已经出了名。她双手握得紧紧的放在膝上,一条平纹细布大围巾把头裹得严严实实,她那没有眼皮的眼睛露出凶光,直直地盯着来人,弄得他们都不敢朝她看。他们说话的声音变得像石头那样冷漠,他们的心也变得冰冷,我外婆独自一人大获全胜,坐在房里,周围那些陌生人个个垂下了眼睛。“什么还不多,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得意洋洋地问,“嗯,也许是吧。不过,也许不是呀。”

但纳西姆·阿齐兹其实也非常担心,因为虽然让阿齐兹饿死会明白无误地证明她对世界的认识要比他高明,但她并不愿意仅仅为了一条原则而做寡妇。可是她又找不到摆脱这种局面的法子,因为她决不肯让步丢面子,她已经做到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我外婆是一点儿面子也不肯丢的。

“生病嘛,你干吗不生病呢?” - 艾利雅,最聪明的那个孩子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母亲大人进行战术撤退,说是身上疼,疼得要命,叫什么名字来着,于是卧床不起。她不在场了,艾利雅便把橄榄枝向父亲伸过去,其形状便是一碗鸡汤。两天过后,母亲大人起来了(平生第一回她不要她丈夫诊治),重新掌握大权,对女儿的决定只是耸耸肩膀予以默许,把食物递给阿齐兹,仿佛这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那已经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但在1942年时,蒟酱卷铺子门口的那些老头子看到吹口哨的大夫,就格格笑着想起当年他老婆让他玩的那个几乎完全消失掉的游戏,尽管他并不知道怎样才能回来。在晚上他们互相用手肘轻轻推来推去说:“你还记得吗,那时候 -”以及“干瘪得就像晾在绳子上晒的骷髅!他甚而至于都骑不上他的 -”以及“- 听着,孩子,那个女人能做出吓人的事情来。我听说她甚至能够梦见女儿在做什么梦,弄清楚她们到底要耍什么花招!”但天快要黑了,没有人用手肘推来推去了,因为比赛就要开始了。他们的下巴有节奏地默不出声地移动着,接着嘴唇突然一噘,但是吐出来的并不是空气摩擦产生的声音。不是口哨,而是通红的槟榔汁,只见他们衰老的嘴唇里吐出一长股汁水,分毫不差地射到一只旧的黄铜痰盂里。接着可以听到拍大腿和自鸣得意的赞叹声,例如“哇,哇,先生!”和“简直准得不得了!”……在这些老头子身边,城里其他人也利用夜色乱糟糟地各自消遣。孩子们在滚铁环,玩卡巴迪[4],或者给宣传画上的米安·阿布杜拉画上胡子。这会儿老头儿把痰盂放到路当中,离他们蹲的地方越来越远,吐出来的槟榔汁越来越长,但是仍然命中目标。“噢,乖乖,真是棒极了!”街上的顽童在红色的水流中躲来躲去,把他们小孩子的把戏掺到吐痰入盂这个严肃的技艺当中来……但这时驶来了军部的一辆汽车,把顽童赶跑了……这时候,本城军队司令道孙准将热得难受……这时候,他的副官佐勒非卡尔少校递给他一条毛巾。道孙抹了抹脸,顽童们散开了,汽车把痰盂撞翻了。中间夹着凝块的像血一样暗红色的液体在满是尘土的街上凝结起来,形状就像一只手,这只手以谴责的姿势指着王公日益消退的权力。

想起了一张霉迹斑斑的照片(也许就是那个给砸了脑袋的可怜的摄影师的作品,他那些放大到真人模样的相片,几乎送了他的命):因乐观病发烧而容光焕发的阿达姆·阿齐兹在和一个六十岁上下的人握手。那人看起来脾气比较急,精神饱满,一撮白头发披在眉心,就像是个和蔼的疤痕。这就是哼哼鸟米安·阿布杜拉。(“您瞧,大夫先生,我身子锻炼得很好。要不要在我肚子上打一拳?来吧,来吧。我的身体真是没得说的。”……在这张照片上,他的肚子给宽松的白衬衫遮住了,我外公的拳头并没有捏紧,而是被这位变戏法出身的人物握在手里。)站在他们后面温和地看着的,是库奇纳西恩的王公夫人,她患上了白癜风,这种毛病渗入到历史当中,在独立后不久大规模地爆发起来……“我是个受害者,”王公夫人低声说,尽管照片上她的嘴唇从来不会动,“是我心中跨文化关怀的不幸的受害者,我的皮肤是我精神上国际主义的外在表现。”是的,在这张照片上人们正在交谈着,这几位乐观派人物会见他们的头儿,看起来就像是会腹语的专家。在王公夫人身边 - 现在要注意听了,因为历史和家世就要会面了! - 站着一位特殊人物,大腹便便的,他的眼睛就像是一潭死水,头发长得就像是诗人。这就是哼哼鸟的私人秘书纳迪尔汗。要不是这张快照将一切定格住了,他的双脚一定是在很不安地挪来挪去。他不自然地傻笑着说:“是真的,我写了些诗……”听了这话,米安·阿布杜拉打断了他,他张开嘴巴,尖尖的牙齿闪闪发亮,声如洪钟地说道:“那是些什么诗呀!多少页没有一处是押韵的!……”王公夫人温和地说:“那么,是现代派了?”纳迪尔汗怯生生地回答:“是的。”在那个静止不动的画面中这会儿又是多么紧张啊!而在哼哼鸟开口时,其取笑的意味又是多么尖刻呀:“别去操那份心啦,艺术应该振奋人心,应该使我们想到我们光荣的文学传统!”……在他秘书的眉头是个阴影呢,还是他皱了皱眉头?……纳迪尔汗的声音从那越来越模糊的画面中传出来,低得不能再低:“我不相信有什么高雅的艺术,米安先生。是这样,很难对艺术分门别类,我的诗歌和 - 哦 - 吐痰入盂的游戏其实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他这样一说,王公夫人 - 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女人 - 便开玩笑说:“嗯,看来我要专门辟一个房间,给嚼蒟酱卷和吐痰入盂的人用。我有一只非常好的银痰盂,上面镶着天青石,你们大家一定要来看看,练练吐痰的本事。吐不准不要紧,就让我们吐到墙上去好了!那些至少是一些诚实的污迹。”到这里,照片的话都说完了。这时候,我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幅景象,我注意到哼哼鸟这段时间里一直在朝门口看,就是越过照片边上我外公肩膀再往外看。历史在门外召唤,哼哼鸟急着要出去……但是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他的出现把两条线带给了我们,这两条线将会始终追随着我。一条线通往江湖艺人的居住地;另一条线讲到了纳迪尔汗那个写不押韵的没有动词的诗句的诗人和一个无价之宝的银痰盂的故事。

“你在嚼什么蛆呀,”我们的博多说,“照片怎么会说话呢?别说了,你一定太累,脑子糊涂了。”但是,我告诉她米安·阿布杜拉有个奇怪的本事,他能够不停地哼哼,哼得也很怪,既有点像是音乐,又不是音乐,而是很机械的声音,就像是引擎或者发电机的嗡嗡声。对这些话她立刻就照单全收了,她很有见识地说:“嗯,要是他精力这样充沛,我倒是不会觉得奇怪的。”她又专心致志地听了起来,因此我对这个话题越发来了劲,我告诉她米安·阿布杜拉哼哼声的起伏同他的工作效率有着直接的关系。他有时候哼得那么低声,你听了会牙痛,有时候他哼的声音高亢激昂得要命,人一听到阴茎都会挺起来。(“啊呀,天哪,”博多笑道,“无怪他在男人当中那么受欢迎!”)纳迪尔汗是他的秘书,他上司忽高忽低的古怪声音时时刻刻向他袭来,因此他的耳朵、下颚、阴茎不住地随着哼哼鸟的指挥而活动。尽管在生人面前阴茎勃起使他很窘,尽管老是牙痛,而且每天工作常常要二十四个小时,纳迪尔汗还是留了下来,那么,这是为什么呢?并不是 - 我相信 - 因为他觉得诗人有责任尽量接近事件的中心,并且将它们以文学的形式记录下来,也不是他自己想要成名。不,而是因为纳迪尔汗在一件事情上和我外公一样,这就够了 - 他也患上了乐观的毛病。

纳迪尔汗就同阿达姆·阿齐兹,同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一样,也很讨厌穆斯林联盟(“这帮马屁精!”王公夫人用她那银铃似的声音说,就像滑雪运动员那样在八度音阶上盘旋,“都是些有既得利益需要保护的地主!他们同穆斯林有什么关系啊?他们一付下贱相去讨好英国人,替他们组织政府,因为现在国大党拒绝这样做了!”就在这年,通过了“脱离印度”的决议。“除此之外,”王公夫人斩钉截铁地说,“他们全发疯了,不然的话他们干吗想到要把印度割裂开来呢?”)

哼哼鸟米安·阿布杜拉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创立了自由伊斯兰大会。他邀请了十几个穆斯林小派别的头儿,组织了一个松散的团体,同教条色彩浓厚、维护既得利益的穆斯林联盟唱对台戏。这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戏法,因为大家都来参加了。这就是在拉合尔举行的第一次大会,第二次大会将在阿格拉举行。聚集在大帐篷里的将会有农民运动、城市劳工协会、宗教团体和地区组织的成员。大会将重申第一次大会提出的决议,即要求分裂印度的穆斯林联盟不能代表广大的穆斯林。“他们背叛了我们,”大会的标语上写道,“而这会儿他们竟然声称我们支持他们!”米安·阿布杜拉反对进行分治。

在乐观毛病四处蔓延的混乱之中,哼哼鸟的保护人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从来没有提到地平线上的乌云。她从来没有指出阿格拉是穆斯林联盟的坚强堡垒,她只是说:“阿达姆,孩子啊,要是哼哼鸟想要在这里举行大会,我是不会要他到阿拉哈巴德开的。”她负担大会的一切开支,既不埋怨也不干涉。需要说明的是,这当然使她在城里树敌甚多。这位王公夫人同其他印度贵族不一样。她不去猎斑鹬,而是捐钱设立奖学金。她没有旅馆丑闻,而是投身到政治中去。这一来谣言也就传了出来:“老兄,她资助的那些学生啊,人人都知道他们除了上课以外,还有别的任务。他们在夜里到她卧室里去,她从来不让他们看见她脸上的白癜风,只是用她女巫唱歌那样的声音把他们引到她床上去!”阿达姆·阿齐兹从来不相信有女巫。他很喜欢同她的那一群学问渊博的朋友在一起,这些人的波斯语和德语说得一样棒。但对有关王公夫人的故事半信半疑的纳西姆·阿齐兹从来不同丈夫一起去王公夫人那里。“要是真主想要让人会说好几种语言的话,”她振振有辞地说,“那他怎么在我们脑袋里面只放了一种语言呢?”

因此,哼哼鸟手下那些乐观主义分子没有一个人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有所准备。他们玩着吐痰入盂的游戏,对地面上的裂缝视而不见。

有时候,传闻会成为事实,而且变得比事实更加有用。按照当时的传说,- 按照蒟酱卷铺子门口那帮老头子嘴里添油加醋的闲话 - 米安·阿布杜拉垮台的原因在于,他不听纳迪尔汗防止倒霉的劝阻,在阿格拉火车站买了一把孔雀毛的扇子。除此以外,在蛾眉月的那一夜,米安·阿布杜拉和纳迪尔汗一直在工作,因此等到新月升起时,他们都是透过玻璃才看见的。“这些事情很要紧,”嚼着槟榔的那些人说。“到我们这个岁数,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呀?”(博多边听边点头表示同意。)

大会工作人员都在大学校园里历史系大楼的底层。阿布杜拉和纳迪尔汗这一夜的工作快要完成了,哼哼鸟的哼哼声很低,纳迪尔·汗的牙齿疼了起来。办公室墙上贴了一条标语,表明了米安·阿布杜拉最喜欢的反分裂的感情,那是伊克巴勒[5]的一句诗:“我们在哪里能找到一块对真主来说是外国的土地呢?”这会儿,刺客来到了校园里。

事实是,米安·阿布杜拉树敌太多。英国人对他的态度一直都很暧昧,道孙准将并没有在城里要捉拿他。有人敲了一下门,纳迪尔汗去开门了。六个人手执六把蛾眉月形状的尖刀闯了进来,他们穿着一身黑衣服,蒙住面孔。两个人抓住了纳迪尔汗,其余的人朝哼哼鸟走过去。

“在这时候,”嚼着槟榔的那些人说,“哼哼鸟的哼哼声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啊哈,那几个刺客的那话儿把他们的袍子高高顶了起来,他们的眼睛瞪得老大。接着 - 真主啊,接着! - 刀子嗡嗡作响了,米安·阿布杜拉唱得更响 - 哼哼声越来越大,仿佛他从来没有好好哼哼过似的。他的身体硬梆梆的,弯弯的长刀很难杀死他。有一把刀在他的一根肋骨上折断了,但其他几把刀立刻见了红。但这会儿 - 听好了! - 阿布杜拉的哼哼声超出了人听觉的范畴,只有城里的狗才能听得见。在阿格拉大约有八千四百二十条野狗,那天夜里,肯定会有些狗正在吃东西,有些狗奄奄一息快要死去了,还有一些在交配,另外还有没有听到召唤的。这些总共加起来,就算是二千条上下吧。还剩下六千四百二十条杂种狗,所有这些狗都掉头朝大学直奔过来,有许多从城里贫民区穿过铁路线直冲过来。大家都知道这是确有其事,城里人只要不是在睡觉的,个个都看见了。它们吵吵闹闹地跑过来,就像是一支军队,后来在它们经过的路上到处散落着肉骨头、狗屎和一撮撮的狗毛……这段时间里阿布杜拉爷一直在哼哼,哼啊哼啊,刀子嗡嗡直响。听清楚了,突然一名刺客有个眼球开裂,从眼眶里蹦了出来。后来人们发现了踩碎的玻璃片,嵌在地毯上!”

他们说:“在狗冲进来时,米安·阿布杜拉已经快断气了,刀子也砍钝了……狗发疯似地跳进窗户冲了上来,窗子上玻璃已经没了,因为阿布杜拉哼哼声将它们震碎了……野狗砰砰地撞到门上,最后把木头门撞开……这一来到处都是狗,孩子!……有的缺了腿,有的少掉了毛,但大多数的狗至少还有牙齿,有些牙齿还很尖利……现在注意下面的事:那几个刺客本来没有担心会有人来干涉,他们根本没有布置人站岗,所以野狗的袭击使他们猝不及防……两个抓住没有骨气的纳迪尔汗的人被野狗扑倒在地,立刻就有大约六十八条狗咬住了他俩的脖子……后来刺客被咬得面目全非,结果没人能认出他们的尸首来。”

“在某个时刻,”他们说,“纳迪尔汗从窗户里跳出来跑了,野狗和刺客都顾不上去追他。”

野狗?刺客?……要是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么你去核对一下好了。查查有关米安·阿布杜拉和他的大会的事。瞧瞧我们怎么把有关他的故事扫到了地毯底下……然后,我再来告诉你他的副手纳迪尔汗怎样在我家的地毯底下度过了三个年头。

他年轻时曾经和一位画家同住一个房间,那个画家想要把生活中的一切都画到他的画中去,结果画儿越画越大。“瞧瞧我吧,”他在自杀前说道,“我原本是想专门画微型图画的,但是想不到得了过分夸大的毛病!”弯刀乱砍的那一夜里发生的种种事件的尺寸变得老大,使纳迪尔汗回想起和他同住的那位画家来,因为生活又一次很任性地拒绝保持它原有的尺寸,它变得极富传奇色彩,这使他很是尴尬。

纳迪尔汗那一夜在城里逃命,怎么会没有被人发现呢?我认为其原因就是他是个蹩脚诗人,因此,也就天生有办法生存下来。他一边跑,一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的身体仿佛在为自己的这种行为道歉,因为这一切似乎是廉价的惊险小说里的情节。那种书小贩在火车站叫卖,或者随着一瓶可以医治感冒、伤寒、阳痿、思乡病和贫穷的绿色药水免费奉送……在康瓦里斯路,这可是个温暖的夜晚。在一个废弃的三轮车场里有个空的火盆,蒟酱卷铺子关门了,那些老头子睡在屋顶上,做着明天再玩的游戏的好梦。一只患了失眠症的母牛嘴里懒懒地嚼着一个“红白牌”的香烟盒,从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睡在路上的人身边经过,这表明这个人一早会醒过来,因为母牛只会光顾马上要断气的人,对睡觉的人是不感兴趣的。接着它若有所思地用鼻子轻轻碰碰他,神牛是什么都吃的。

我外公那幢古老的石头大宅子是用变卖宝石铺子所得加上瞎眼的格哈尼给女儿的嫁妆买下的,它矗立在黑暗中,离路边有一段距离,说明它身价不凡。在宅子后面有个带围墙的花园,在花园门口建了间低矮的外屋,廉价租给了老哈姆达德一家和他的儿子三轮车夫拉希德住。在外屋前面有一口井,井边有牛拉的辘轳,从辘轳这边有条灌溉渠通到小片的麦田里,这些田环绕在宅子周围,一直通到康瓦里斯路边的界墙的大门口。在宅子和麦田之间有一条供行人和三轮车用的小路。在阿格拉最近三轮车代替了原来人拉的人力车,另外也还有小马车,不过生意越来越不行了……纳迪尔汗从大门口钻进来,背靠墙蹲了一会儿,撒尿时脸涨得通红。接着,他像是对自己的粗鲁行为感到难堪,他又冲到麦田里,一头钻了进去。随后就像个胎儿般地卷成一团躺了下来,太阳晒得干干的麦杆遮不住他的全身。

三轮车夫拉希德十七岁,看完电影回家。那天上午他看见两个人推着一辆矮矮的小车,上面背靠背立着两大块手绘的电影海报,宣传的是新片《加伊汉子》,主角是拉希德最喜欢的明星德夫。“德里连续五十周场场爆满!孟买连续六十三周头号巨片!”海报上宣称,“又一年轰动各地!”这是部具有东方色彩的西部片,其主角德夫身躯魁梧,独个儿管着一片牧场。牧场看来有点像是印度恒河平原。加伊汉子意思是牧牛人,德夫演的是单枪匹马地保护牛群的故事。“孤胆英雄!”手持“双管猎枪!”,悄悄地跟踪在一大群赶到屠场去的牛后面,最后打败了赶牛的,将那些神牛解救出来。(该片是给印度教的观众看的,在德里曾经引起骚乱。穆斯林联盟赶着牛群经过电影院门口去屠宰场,结果遭到了袭击。)里面的歌曲和舞蹈都很不错,还有一个漂亮的姑娘跳舞,可惜的是导演让她戴着一顶大得要命的牧童帽子,要不然还会更好看一些。拉希德坐在前排的凳子上,跟别的观众一起又是鼓掌又是吹口哨。他吃了两个五香三角饺,钱花得太多了些,他母亲会生气的,可是他玩得很过瘾。在他踩着三轮车回家时,练起了电影当中看到的特技骑马动作来,他将身子在一边挂下,让车子靠惯性飞下一个不大的斜坡,把三轮车当作马,模仿加伊汉子在马上躲避敌人的样子。最后他直起腰来,转了转车把,使他高兴的是车子乖乖地驶过大门来到麦田旁的小路上。加伊汉子就是用这个法子偷袭那帮赶牛人的,他们当时正坐在小树丛里喝酒赌钱。拉希德刹了刹车,跳到麦田里,“全速地”朝毫无准备的赶牛人冲过去,枪上了膛随时可以开火。就在他接近他们的篝火时,他发出了“喊杀的声音”来吓唬他们。“呀啊啊啊啊啊!”这儿离阿齐兹大夫宅子这么近,他显然没有真正大声叫喊,他只是一边跑一边拼命张大了嘴巴,不出声地喊着“砰!砰!”纳迪尔汗本来就睡不着,这回儿他睁开眼睛,只见 - “呀呀啊啊啊!” - 一个瘦小个子就像列火车似的,发疯似地朝他冲过来,一边还高声呼喊着什么 - 不过也许他是聋了,因为他听不见一点声音!- 他立刻站起身来,那肿得厚厚的嘴唇里刚尖叫了一声,拉希德就看到了他,不由也大叫了起来。两个人吓得一起大声嚎叫着,又同时转身就跑。两人都发现对方在跑,便随即停住了脚,隔着干枯的麦杆向对方窥视。拉希德认出了纳迪尔汗,看到他衣服撕破了,遇到了大麻烦。

“我是朋友,”纳迪尔汗傻傻地说,“我要见阿齐兹大夫。”

“可是大夫在睡觉,他又不在麦田里呀。”别慌啊,拉希德告诫自己说,不要胡说!这是米安·阿布杜拉的朋友!……但纳迪尔汗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面孔剧烈地痉挛着,有话老是讲不出来,就像嵌在牙缝里面的一丝丝鸡肉似的……“我的性命,”他最后总算讲出来了,“非常危险。”

仍然充满加伊汉子精神的拉希德这时来搭救他了,他领纳迪尔汗走到宅子的一扇边门前。门闩着,还上了锁,但拉希德一拉,锁就被他拿下来了。“印度货,”他低声说,似乎这么一说,事情就解释清楚了。纳迪尔跨进门槛时,拉希德大声地凑在他耳朵上说:“先生,完全相信我好了。我以我妈发誓!我用我妈的白头发发誓。”

他又在外面锁上了。确确实实,救出了哼哼鸟的副官!……但从什么地方?从什么人手里?……哎,真实的生活有时候是会比电影更精彩的。

“是他吗?”博多有点糊涂了,她问,“是那个傻里傻气的胆小的胖子吗?他会是你的父亲?”

[1]蒟酱卷,用蒌叶将槟榔、甘草及其他香料包成三角形的小叶包,放在嘴里咀嚼。嚼后液汁发红,味甘美。

[2] 艾姆拉尔德(Emerald)在英语中意思是翡翠。

[3] 原文是“The Cow”,其出处待查。

[4] 卡巴迪(kabaddi),流行于印度次大陆的一种运动,介于球和毽子之间。

[5] 伊克巴勒(Muhammad Iqbal, 1877-1938)印度诗人与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