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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洗衣箱中的事件


自从博多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我之后,已经整整两天了。这两天里,我的牛粪莲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另一个女人取代了她在芒果卤汁缸旁的位置 - 她腰身也很粗,前臂上同样汗毛很重;但在我的看来,别人根本无法代替博多!一种平衡给打破了,我觉得身上从头到脚裂痕变宽了。因为突然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再没有那只必不可少的耳朵来听我说话,那是不够的。我不觉勃然大怒,我的一个信徒怎么会这样无情地对待我呢?在我之前也有其他的人讲故事,但其他的人并没有被别人这样无礼地抛弃。当《罗摩衍那》的作者蚁垤在对象头神口述他的杰作时,象头神有没有半途离开呢?当然没有。(注意,尽管我出生于穆斯林家庭,我这个孟买人对印度教的故事是熟悉得很的,事实上,我还十分喜欢那个认真进行笔录的长鼻子、大耳朵的象头神的形象!)

没有了博多又怎么办呢?她无知而迷信,而我却无所不知,心中充满了奇迹,这两者相生相克,取得了平衡,我怎么能放弃这必不可少的对立面呢?她精神上那种自相矛盾的率直粗鄙一向使我(曾经使我?)也能脚踏实地。没有了她,我又怎么办呢?我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成为一个等腰三角形的顶点,底下有两个相等的神在支撑着,一个是对往事的回忆这一无法无天的神灵,另一个就是现时这个莲花女神……那么,我现在是不是非得妥协,在一条狭窄的单维直线上走下去呢?

我也许是想用所有这些问题来进行遮掩吧。对了,也许这样说并不错。我应该把事情说明白,不要以问题作掩护,我们的博多走了,我很想她。是的,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还有活儿要干,例如:

在1956年夏天,世界上大多数的东西仍然比我个头大时,我妹妹铜猴儿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老要放火烧鞋子。就在纳赛尔将船凿沉在苏伊士运河里,迫使船只绕道好望角,从而延缓了世事的进程之时,我妹妹也试图阻碍我们的进程。她极力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心中老是希望自己处于事件的中心,即使是些不愉快的事件也罢(归根到底她是我妹妹;但是总理没有写信给她,也没有那个圣者坐在花园里水龙头底下注视她的成长;没有人给她算命,也没有记者给她拍照,她一出世就得靠自己奋斗)。她在鞋子那个天地里发动了战争,也许是希望以焚烧鞋子的方式使我们大家长时间地站着不动,从而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并不企图掩饰自己的罪行。我父亲走进房间,看到自己一双黑色牛津鞋在熊熊燃烧,铜猴儿呢,手上拿着火柴,站在一旁看着。他的鼻孔里闻到了一股烧焦的牛皮的无法比拟的臭味,里面还混杂有樱花牌鞋油和一点儿三合一油的气味……“瞧,爸爸!”猴儿娇媚地说,“瞧,多漂亮呀,就同我头发的颜色一模一样!”

尽管采取了各种预防措施,那年夏天,我妹妹痴迷其中的快乐的红花还是在山庄各处蓬勃开放了。鸭子纳西埃的凉鞋、电影大王霍米·卡特拉克的鞋子上都开了花;头发颜色的火焰吞食了杜巴西先生那邋遢的翻皮鞋和丽拉·萨巴尔马提的细高跟鞋。尽管火柴藏了起来,仆人们奉命时时保持警惕,铜猴儿还是自有办法,惩罚和恐吓对她不起作用。一年当中,梅斯沃德山庄时不时会冒出鞋子燃烧的烟雾来。最后,她的头发颜色加深,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棕色,直到那时,她对火柴才像是失去了兴趣。

阿米娜·西奈一向就痛恨打骂孩子的做法,她天性又不会提高嗓门叫唤,几乎弄得无计可施。一天又一天,对铜猴儿的处罚便是不准她开口。这便是我母亲对孩子管教的方法,她没法打我们,便只有命令我们闭上嘴。毫无疑问,这也是她自己母亲当年管束她父亲的方法的回声,她就是以沉默的方式来折磨阿达姆·阿齐兹的 - 因为沉默也可以有回声,那种回声要比任何声音的回响更为低沉而持久 - 她常会用力地说一声“住嘴!”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命令我们不许做声。这种处罚对我总是非常有效;但铜猴儿却不像我那样容易就范。她像她外婆那样紧闭嘴唇,不出一声,但还是动脑筋烧皮鞋 - 就像多年以前,在另一个城市里另一个猴儿干的好事,它最终使得漆布仓库化为灰烬……

我相貌很丑,但她却长得很漂亮(就是有点皮包骨)。但她一懂事就像旋风那样调皮,像人群那样吵闹。被她有意无意打破的窗玻璃和花瓶不知有多少,再有你简直数不清有多少次她吃饭时把盘子打翻,使食物流出来,弄脏珍贵的波斯地毯。不准开口对她来说确实是最严厉的惩罚了,不过她还是高高兴兴地接受下来,天真无邪地站在一大堆被她弄坏的椅子和扯破的装饰品中间。

玛丽·佩雷拉说:“那个小丫头!真是个猴子!她天生该长四条腿的!”但阿米娜心里仍然念念不忘儿子有两个脑袋的预言,很为自己生出了一个正常的儿子而感到庆幸。她嚷道:“玛丽!你这是什么话?这种事情想都不能去想!”……尽管我母亲厉声抗议,但铜猴儿的确一半像人一半像其他动物。梅斯沃德山庄的所有的仆人和小孩都知道,她能够同小鸟和猫交谈。也能同狗说话,但在她六岁时,一天被一条怀疑染上狂犬病的野狗咬了一口,家里人不顾她又哭又闹,硬是把她抱到布里奇·坎迪医院里去在肚子上打针,接连三个礼拜,每天下午都要去。从此以后,她似乎忘记了狗的语言,要不就是再也不肯同狗打交道了。她从小鸟那里学会了歌唱,从猫身上学会了一种颇具危险性的独立精神。只要有人同她说到爱她的事,铜猴儿就会怒不可遏。她内心渴望着温情,可是处在我的压倒一切的阴影底下,她感受不到爱情。因此在有人试图将她渴求的东西给予她时,她会马上翻脸,似乎是在保护自己,免得可能上当受骗。

就像那一回,松尼·易卜拉欣鼓起勇气对她说:“嘿,听着,萨里姆的妹妹 - 你这人很靠得住。我,嗯,是这样,倒是很喜欢你……”她立刻走到逍遥别墅花园里去找他父母,他父母正在饮酸奶汁呢。她走上前去说道:“纳西埃阿姨,我不知道你家松尼在搞什么鬼。不过刚才我在灌木后面看见他和居鲁士用他们的小鸡鸡擦来擦去的!”……

铜猴儿在饭桌上不懂规矩。她在花圃里面乱踩,因此赢得了问题儿童的雅号。但是,尽管有镶在镜框里的德里来信,还有水龙头底下的圣者这些事,她同我关系还是非常亲密。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把她当作是对手,而是当作盟友。结果呢,她从来没有因为我在家里享有特权地位而责怪过我。她说:“怪你什么呀?他们把你看着是大好佬,这是你的错吗?”(可是,多年以后,当我犯下了跟松尼同样的错误时,她也同对付他那样对待我了。)

正是因为铜猴儿回了有人打错的电话,才引发出一系列的事情,最后导致了我在一个木板条钉成的白色洗衣箱中遇到的事件。

就在我将近九岁的时候,我已经懂得了以下这件事情,那就是每个人都对我有所期待。午夜和婴儿快照,算命大师和总理在我周围造出一重亮闪闪的不容规避的期望的迷雾……在这其中,我父亲在鸡尾酒时间很凉快的当儿把我拉到他松软的大肚皮跟前,对我说道:“大事业!儿子啊,你将来还会缺少什么呢?伟大的事业,伟大的人生!”我在他噘起的嘴唇和大脚趾中间拼命挣扎,因为老是不停地流鼻涕,把他的衬衫都弄湿了,我憋得满脸通红,尖声高叫:“放开我,阿爸!大家都会看见的!”他呢,哈哈大笑,让我尴尬得无地自容,他说:“让他们看好了!让整个世界看看我多么爱自己的儿子!”……我外婆有年冬天来我家,也教导我说:“只要把你的短袜拉上了,叫什么名字来着,这整个辽阔的世界上就没有人比得上你!”……我在这阵充满了期望的烟雾中飘浮,已经感受到那个没有形体的动物开始在我体内骚动,这个动物在这些没有博多的夜里,在我的肚皮里面咬嚼着抓着。由于给我的头上加了那么多的期望和绰号(我已经有了拖鼻涕和吸鼻子两个外号了),我变得害怕大家会不会都搞错了 - 我这个被人们大吹大擂的人,最后也许会一事无成,我的生活会空空如也,没有一丁点儿目的。正是为了躲避这个野兽,我从很小时候起就喜欢藏到我母亲那个大大的白色洗衣箱里面去。因为尽管那个动物是在我肚子里面,躲在脏床单当中令我觉得很是舒服,这样似乎会使得那东西安睡过去。

在洗衣箱外面,我四周都是的人似乎都具有清楚得要命的目的感,我便埋头在童话里面。哈提姆·塔伊和蝙蝠侠,超人和辛巴德[1]帮助我度过了将近九年的岁月。在我跟着玛丽·佩雷拉出去买东西时(她看着鸡脖子就知道这只鸡有多大岁数,又能够坚定不移地看着死鲳鱼的眼珠,使我敬畏有加),我成了在神奇的洞穴里旅游的阿拉丁。在看着仆人们以一种既庄重又费解的热诚态度给花瓶掸灰时,我就想象阿里巴巴所四十大盗就藏在那些掸过灰的花瓶里面。眼看着花园里圣者普鲁肖塔姆被水一点点地侵蚀,我变成了神灯里的巨人。这样,在大部分时间里,我避而不想那个可怕的想法,那就是在茫茫宇宙中,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我应该成为怎么样的人,或者应该怎样规范自己的行为。我站在我房间窗口前,看着欧洲姑娘在海边那个印度地图形状的游泳池里面玩水时,人生的“目标”这几个字悄悄来到了我的心头。“你们从哪里找到目标呢?”我大声嚷了起来,同我合住一个房间的铜猴儿吓得几乎跳起来。那时我将近八岁,她快要到七岁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为人生的意义伤脑筋了。

但仆人们是被排除在洗衣箱之外的,校车也不在其中。在我将近九岁时,我上学了,学校是在老城堡区奥特拉姆路上的大教堂和约翰·康农男校。每天早上梳洗过后,我便到我们这个两层楼高的小丘脚下去等车,我穿着白色短裤,扣着一根蓝色条纹的松紧裤带,搭扣是蛇形的,肩上背着书包,我这个像条大黄瓜样的鼻子照样流着鼻涕。眼睛片儿和头发油、松尼·易卜拉欣和早慧的居鲁士大帝也一起等车。校车上座位咯咯直响,车窗玻璃上的裂缝令人回想起往事,在车上有多少确定的事呀!将近九岁的孩子对未来由有多少把握呢?松尼吹牛说:“我将来要当斗牛士;西班牙!彻姬塔[2]!嘿,公牛,公牛!”他把书包在前面舞着,就像是马诺来特[3]的红布一样,他在车上对自己理想的未来进行表演。校车吱吱咯咯地绕过坎普角,经过托马斯·坎普公司(药房),在印度航空公司王公的广告牌下经过(“再见,乐迷!我要坐印航班机去伦敦了!”),还有一个广告牌,我整个童年时期,在那上面始终画着科里诺小孩,这个牙齿闪闪发亮的小淘气戴着小巧的绿色叶绿素帽子,盛赞科里诺牙膏的效用:“用科里诺牙膏,使牙齿清洁光亮!使牙齿洁白!”广告牌上这个小淘气,校车里这些孩子,被明确的未来熨平成为单维的直线,他们都知道生活的目标。这里有个叫格兰迪·凯斯·科拉可的孩子,由于甲状腺亢进,长得像个气球似的,嘴唇上已经毛茸茸的了。他说:“我要接管我父亲的电影院,你们这些王八蛋要看电影吗,都得跑来求我卖票给你们!”……还有胖墩佩斯·费许瓦拉,他的肥胖完全是因为吃得过多的缘故,他同格兰迪·凯斯是班上的特权人物,专门欺负别人,他说:“呸!那算什么!我要有许多钻石、翡翠和月亮宝石!珍珠大得像我的卵子一样!”胖墩佩斯的父亲开着城里另一家珠宝店,他的头号敌手是法特波伊先生的儿子,他身材矮小,比较聪明,在睾丸像珍珠那样大的孩子的打斗中老是处于下风……眼睛片儿宣称,他将来要代表国家板球队打球,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缺了一只眼球。头发油呢,不像他哥哥一头卷发乱糟糟的,头发光溜溜的很是干净,他说:“你们这帮家伙真自私。我要像爸爸一样当海军来保卫国家!”校车喀啷喀啷地经过乔帕迪沙滩,他随身带的尺、指南针和乌黑的弹丸在他身上喀啦喀啦直响……校车又向左拐,在我最喜欢的舅舅哈尼夫住的那套公寓旁边驶离了航海小道,经过维多利亚汽车站直往弗罗拉喷泉驶去,一路上又经过却奇盖特火车站和克劳福特市场。我一声不响,就像好脾气的克拉克·肯特[4]一样决不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但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呀?“喂,拖鼻涕!”格兰迪·凯斯叫道,“你们想想看,我们这个吸鼻子将来会做什么呀?”胖墩佩斯·费许瓦拉尖叫道,“成为匹诺曹[5]!”其余的人闹哄哄地合唱起来:“我的身上没有牵线!”……这时候居鲁士大帝像个天才似地静静坐着,计划着这个国家的首屈一指的核研究机构的未来。

在家里,铜猴儿还是烧鞋子,我父亲从他濒于垮台的深渊中恢复过来,又干上了四脚混凝土块的蠢事……“你们从哪里找到人生的目的呢?”我在我房间的窗口问。墙上渔夫的手指指着大海,其实是在误导我。

不准进洗衣箱的有“匹诺曹!黄瓜鼻子!鼻涕面孔!”这些叫声。我躲在藏身之处,也不必去回想卡帕迪亚小姐了。她是布里奇·坎迪幼儿学校的老师,在我第一天上学时,她正在黑板上写字。她转过脸来同我打招呼,一看到我的鼻子,便大吃一惊,结果手上的黑板擦都掉下来,砸破了她的大脚趾指甲,疼得她尖叫起来,这同当年我父亲的那件出名的意外异曲同工,不过没有那么严重罢了。我钻在脏手帕和皱巴巴的睡衣里面,可以暂时忘却自己的丑陋。

伤寒几乎要了我的命,金环蛇毒把我治好了。我早年过分迅速的生长速度放慢了下来。到将近九岁时,松尼·易卜拉欣要比我高一英寸半了。但萨里姆娃娃有一个器官似乎既不受疾病又不受蛇毒的影响。它在我两只眼睛之间,朝外朝下面蓬勃发展,似乎我全身所有的扩展力都集中到这单一的器官之上,使它以无法比拟的速度生长……在我两只眼睛中间和嘴唇上方,我的鼻子就像个得大奖的西葫芦一样。(但那时候我没有长智齿,人不应该忘记自己也有走运的事情。)

鼻子里有什么呢?平常的回答是:“那很简单,有呼吸器官、嗅觉器官,还有鼻毛。”但是,对我来说,答案还要更简单,尽管我得承认那有点儿令人恶心:在我的鼻子里就是鼻涕。对不起,不幸的是,我还是非得把详情介绍一下不可。由于鼻塞,我只好用嘴巴呼吸,这就使我看起来有点像是喘气的金鱼似的。由于长期鼻塞,使我从小就不知道香水为何物,后来也闻不出麝香和昌贝丽花以及芒果酱和自制冰淇淋的香气,也闻不出脏衣物的气味。这在洗衣箱外面的世界是个缺陷,但当你钻到里面去,这就有了用处,不过只有当你躲在里面时才有用。

我念念不忘人生的目的这个问题,为我的鼻子担起心来。我的衣服都是我那位当校长的姨妈艾利雅定期寄来的,我穿着这些饱含着仇恨的衣服上学、打法国式板球、打架、闯入到童话的世界里……同时又在担心。(在那段时期,我姨妈艾利雅开始不断地给我们寄来儿童服装,她将老处女的积怨缝到了那一针一线之中。铜猴儿和我穿的都是她送的衣服,起初是浸透了她的苦涩心情的婴儿衣物,然后是带有她的愤恨的连衫裤。我从小到大一直穿着她用嫉妒的心态浆得笔挺的白短裤,而铜猴儿则穿着艾利雅以显而易见的妒忌之情做成的花裙子……我们一直打扮得漂漂亮亮,殊不知这些衣物将我们套牢在她复仇的罗网上了。)我的鼻子就像象头神的鼻子那样大,我想它本应该是一个出色的呼吸器,不妨说是一个天下无敌的嗅觉器官,谁知它却一直不通,简直就像是木头做的锡克烤肉一样无用。

够了,我坐在洗衣箱里,忘记掉我的鼻子。忘记掉1953年登上埃佛勒斯峰[6]这回事 - 有天邋遢的眼睛片子咯咯笑着说:“嘿,伙计们!你们想想看,登京格有没有法子爬到吸鼻子的面孔上去?” - 也忘记掉我父母为我的鼻子多次争吵的事,为了这个鼻子,阿赫默德·西奈一而再再而三地责怪阿米娜的父亲:“我家的人从来没有长过这样的鼻子的!我们家人的鼻子都出色得很;骄傲而带有王家的气魄,老婆!”那时候,阿赫穆德·西奈已经把他编给威廉·梅斯沃德听的出身显贵的故事信以为真了。他的脑袋给瓶中的精灵弄得胡里糊涂,觉得自己血管里流着莫卧儿王族的血液……也忘记了我八岁半时,有天夜里,我父亲嘴里喷着酒气,走进我房间里,一把扯掉我的床单问道:“你这是搞什么鬼?猪猡!是什么地方来的猪猡吗?”我一付睡眼惺忪的样子,天真无邪;莫名其妙。他大声吼着:“去,去你的!肮脏透了!老天惩罚干这种事的孩子!他已经让你的鼻子长得像杨树那么大了。他会叫你长不大,他会让你的鸡鸡缩成一团的!”我母亲穿着睡衣,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说道:“先生,做做好事吧;孩子在只是在睡觉呀。”我父亲已经完全处在精灵的控制之下,精灵通过他的嘴唇喝道:“瞧他那张脸吧!有哪个人睡觉睡出那样一个鼻子来呀?”

在洗衣箱里没有镜子,无论是粗鲁的笑话,还是指着远方的手指都进不去。置身于用过的床单和扔掉的乳罩中间,父亲们怒气冲冲的声音也听不清了。洗衣箱是世界上的一个窟窿,文明将这个地方排除在外,不予接受,这使它成为最理想的藏身之处。我躲在洗衣箱里,就像纳迪尔汗藏在地底下一样,摆脱了各种各样的压力,不必为满足父母和历史对我的要求而绞尽脑汁……

……我父亲把我拉到他又松又软的肚皮跟前,突然一阵冲动,说话声几乎哽住了:“好吧,好吧,算了,算了,你是个好孩子。无论你想要怎样,你都可以如愿,只怕你自己的志向不够大而已!现在去睡吧……”玛丽·佩雷拉附和着他,又唱起她那两句歌儿:“无论你想要怎么样,你就可以怎样,你会实现自己所有的理想!”那时我已经认识到我们家里绝对相信良好的商业原则,他们在我身上的投资,期望得到丰富的回报。小孩子有吃有住,还有零用钱和长长的假期,还得到关爱,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免费奉送的,大多数小傻瓜认为这是他们被父母生出来后理应得到的补偿。“我的身上没有牵线!”他们唱道。但是我这个匹诺曹却看到了牵线。父母都受着利益的驱动 - 就是这么回事。对于他们付出的关爱,他们指望从我身上得到巨额红利,那就是成为伟人。别误解我的意思。我对此并不在意。那时候,我是个孝顺的孩子。我渴想满足他们的期望,也就是算命大师和装在镜框里的信对他们许诺的东西,但我就是不知道如何能做到这一点。伟大是从哪里来的呢?你怎么才能搞到一些呢?又是在什么时候呢?……在我七岁时,阿达姆·阿齐兹和母亲大人来我们家了。在我七岁生日那天,我乖乖地让自己给打扮得像渔夫那幅画上的孩子一样。穿着那身洋里洋气的服装虽然又热又紧,我还是笑了又笑。“瞧,我的小月亮瓣儿!”阿米娜叫道,切开一个上面饰有糖做的牛羊的蛋糕。“太乖了!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其实因为又热又不舒服,再加上在那一大堆礼物之中没有巧克力长卷,我正想要大哭一场呢,我拼命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拿起一块蛋糕送给母亲大人,她生病躺在床上。别人递给我一付大夫的听诊器,让我套在脖子上。她让我对她进行检查,我给她开了个锻炼的方子,告诉她:“您必须从房间里这头走到衣柜那里,再往回走,每天一次。您可以靠在我身上,我是大夫。”她听从了我的话,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英国绅士搀着长了巫婆样的黑痣的外婆穿过房间,一瘸一拐的,吃力地走着。在这样治疗了三个月以后,她病完全好了。邻居们带着甜奶饼和油煎杏仁饼来向她祝贺,母亲大人威严地坐在厅里的座子上,告诉大家说:“看见我外孙了吗?是他把我治好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天才!天才,叫什么名字来着,真是天神送来的礼物。”那么,真是这样吗?我是不是不用担心了呢?天才是不是完全与追求、或者学习,或者知识、或者能力的大小无关呢?这东西会不会像一条精心织成的完美无缺的羊绒围巾,在某一特定的时刻就飘落到我的肩上来了呢?伟大这一天上掉下来的斗篷,绝不用送到洗衣工那里去。没有人会把天才像衣服那样放在石头上捶打……我外婆偶然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个暗示,它成了我唯一的希望,后来的事情证明,她说得并不太离谱。(那一事件很快就会来到我身上,午夜的孩子们在等着呢。)

多年以后一个夜晚,在巴基斯坦,阿米娜·西奈头上的屋顶塌了下来,把她压得比米粉煎饼还要扁,就在那一夜,她的眼前出现了那个旧洗衣箱的形象。当它出现在她的眼皮底下时,她像对一个并不特别欢迎的表兄弟那样跟它打招呼。“那么,你又来了,”她跟它说,“嗯,干吗不呢?最近各种各样的东西老是回到我的眼前。看来无论是什么东西,你都没办法把它们完全抛到脑后去。”她就像我们家里所有的女人一样,未老先衰了,洗衣箱使她回忆起她第一回感到老之将至的岁月。1956年,天热得要命(玛丽·佩雷拉告诉我这是那些看不见的炽热的小虫子引起的),她只觉得耳朵里又嗡嗡作响起来。“我脚上的鸡眼疼得要命,”她大声说,来上门通知执行灯火管制的民防官员忧愁地暗自笑着想:战争时期老年人总是沉湎在往事之中,这样如果需要的话他们可以随时去死。他从房子里面堆积如山的的次品毛巾里面爬了出去,让阿米娜可以私下里商量她那些脏衣物如何处置……纳西埃·易卜拉欣,也就是鸭子纳西埃以前常常对阿米娜表示钦佩:“亲爱的,你的仪态真是美极了!风度真好!我发誓在我看来真是不可思议,你走来走去,那么轻巧,就像脚上装了轮子似的!”可是,在那个热虫子肆虐的夏天,我的风度优雅的母亲最后输掉了她跟鸡眼的斗争,因为圣者普鲁肖塔姆的魔法突然失灵了。水在他头顶心滴出一个秃班,这么多年来不停地滴水,他吃不消了。他是不是对他保佑的孩子,他的穆巴拉克的幻想破灭了呢?他的符咒失效,是不是我的过错呢?他带着满脸的烦愁,告诉我母亲说:“不要紧,要有耐心,我会把你的脚治好的。”但阿米娜的鸡眼越来越严重,她去看医生,医生给她用绝对零度的二氧化碳的冰冻疗法。但那一来,复发起来就加倍厉害,结果她也瘸了起来,她那轻快的步伐一去不复返了,她认识到这明确无误是老年的征兆。(我脑袋中充满了幻想,把她想象成是个童话中的人物 - “阿妈,你其实恐怕是条美人鱼,为了爱上了男人,化成人的模样 - 因此,你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口上一样!”我母亲微微一笑,但是没有笑出声来。)

1956年,阿赫默德·西奈和纳里卡尔大夫下棋时争论起来 - 我父亲坚决反对纳赛尔,而纳里卡尔公开对他表示钦佩。“那家伙对做生意没有好处,”阿赫默德说。“但他很有主见,”纳里卡尔反驳说,光起火来,“没有人可以随便欺负他。”与此同时,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正在为了国家的五年计划向星象家求教,以避免再出现一个卡拉姆斯坦。就在世人将侵略和神秘学结合在一起之时,我躲在那个其实已经有点嫌小、因此不很舒服的洗衣箱里,而阿米娜·西奈呢,变得心中充满了负疚感。

她一直试图将她在赛马场的那段经历完全忘却掉,但是她母亲的饮食给她的罪恶感却无法逃脱。因此,她便很自然地联想起鸡眼的事,把它看成是对她的惩罚……她感到内疚的不仅是多年以前在马哈拉克斯米赛马场的越轨行为,还有她没能将丈夫从发给酗酒者的那些粉红色的小条子中解救出来;还有铜猴儿那种桀骜不驯,一点也不像女孩子的举动;以及她独生儿子那大得异乎寻常的鼻子。如今再回想起她来,我觉得似乎有一团罪过的雾环绕在她的头上 - 她的黑皮肤发出的乌云挂在她的眼前。(博多是会相信这一点的,博多是会懂得我的意思的!)随着她的负疚感越来越强,那团雾也越来越浓 - 对啦,干吗不呢?- 有时候,你几乎看不清她脖子上的脑袋!……阿米娜已经成为那些为数极少的将世间的罪恶扛到自己肩膀上的人之一,她开始发出自觉自愿对罪过进行忏悔的磁力。从那时起,每一个同她接触的人都感到一种强烈的欲望,就是要向她坦白自己不为人知的罪过。当他们屈服在我母亲的力量之下时,她会甜蜜而忧愁地朝他们发出朦胧的微笑,他们便如释重负地回去,将他们的一腔心事撂到她的肩膀上,这样负疚的雾更浓了。阿米娜听到人们向她诉说仆人挨打、官员接受贿赂的事情。在我舅舅哈尼夫和他的貌若天仙的妻子皮亚来看她时,他们把夫妻争吵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她汇报。丽拉·萨巴尔马提将自己不贞的行为也告诉我母亲,她耐心而优雅地认真倾听,尽管她耳朵里已经听够了。玛丽·佩雷拉时时刻刻感到一种要坦白自己罪行的冲动,几乎招架不住,只是硬把它压了下去。

面对世人的罪恶,我母亲朦胧地微笑着,紧紧闭上了眼睛。等到屋顶在她头上塌陷下来时,她的视力已经严重受损,但她仍然可以看见洗衣箱。

我母亲这种负疚感的真正根源是什么呢?我说真正的,也就是说在鸡眼和瓶中精灵以及忏悔这些现象后面又是什么呢?那是一种无法说出口的心神不宁,一种连提也不能提的折磨,这不再局限于有关那个地下丈夫的梦境……我母亲已经被电话给迷住了(我父亲也很快会给迷住的)。

在那个夏天的下午,天气热得像是蒸笼,电话常常会响起来。阿赫默德·西奈在他房里睡觉,把钥匙放在枕头底下,那段脐带藏在他的衣橱里面,在嗡嗡作响的热虫子中突然电话铃声大作,脚上生了鸡眼的母亲一拐一拐地来厅里接电话。瞧,她脸突然变得红红的,像是干掉的血斑,那是怎么回事呀?……她并不知道有人在偷看,嘴唇像鱼那样一张一翕的,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那是怎么回事呀?……在听了整整五分钟之后,我母亲才说:“对不起,你打错电话了。”声音像是碎玻璃那样难听,这是为什么呀?她的眼皮上怎么又闪烁着钻石呢?……铜猴儿凑在我耳朵上说:“等下一次电话铃响,我们去看看这里面有什么秘密。”

五天过后,又是在下午。但今天阿米娜不在家,她到鸭子纳西埃那儿去了,电话铃响了起来。“快!快,要不然会把阿爸吵醒的!”铜猴儿真像猴子那样眼明手快,在阿赫默德·西奈打鼾的节奏还没有改变之前就把听筒抓在手里了……“喂,什么?这里是70561,喂?”我们竖起耳朵注意听着,但有那么一会儿听筒里没有声音。接着,就在我们正想要把听筒放回原处时,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噢……是的……喂……”铜猴儿几乎嚷了起来:“喂,请问你是谁呀?”又没了声音,想来那个忍不住要问话的声音正在考虑如何回答。接着,它又响了起来:“……喂……请问是山提·普拉萨卡车租赁公司吗?……”铜猴儿反应快得像是闪电,立即回答说:“是啊,请问有事吗?”又停了停,那个声音说道:“我想租辆卡车,”口气听起来很尴尬,几乎像是在道歉。

噢,电话里这个站不住脚的托词!噢,它显然是荒谬的骗人的鬼话!电话里根本不像是租车人的声音;它柔和,听起来稍微有些肉嘟嘟的,像是个诗人的声音……但在这之后,电话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响起来。有时候是我母亲去接,她默不作声地听着,嘴唇像鱼儿那样一张一翕,最后,隔了好久以后,才说:“对不起,你打错了”。还有些时候,铜猴儿和我簇拥在电话旁边,两人耳朵一起凑在听筒上,铜猴儿呢就接受对方租车的订单。我好奇地问:“嘿,铜猴儿,你觉得怎样?那家伙怎么从来不奇怪他订的车老是不来呢?”她呢,睁大眼睛,口气很有些犹豫地回答:“哎,你是不是以为……也许车会来呢!”

但是我却看不出这怎么可能。一粒小小的怀疑的种子种在我的心里,这是小小一个闪念,就是我们的母亲也许心里藏着个秘密 - 我们的阿妈!她老是说:“把秘密藏着,它会在你心里烂掉。不把事情讲出来,你会肚子疼的!”- 我在洗衣箱里的经历会把这个小小的火花煽成燎原的烈火。(因为你瞧,这一次,她给了我证据。)

这会儿,终于可以来谈一谈脏衣物的事了。玛丽·佩雷拉老是喜欢告诉我:“孩子,你要是想成为大人物的话,就必须注意整洁,勤换衣服,”她说,“经常洗澡,去洗吧,孩子,要不然我要把你送到洗衣工那里去,他会把你放在石头上用劲捶打的。”她还用虫子来吓唬我:“好吧,由你邋遢去吧,没人会爱你,只有苍蝇会喜欢你。它们会在你睡觉时爬在你身上,会在你皮肤下面产卵!”我所以选择洗衣箱作为我的藏身之处,在一定意义上这也是一种表示反抗的举动。洗衣工和苍蝇全吓不倒我,我躲在不干不净的地方。我从床单和毛巾上获得了力量,我的鼻涕自由自在地流在那些要在石头上面捶打的床单上。每当我从那个大木头箱子里钻出来时,脏衣物总在我身上留下了带着一丝忧愁的成熟的智慧气息,教导我它的那种保持冷静和在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失尊严的哲学,并且使我明白它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肥皂打磨的可怕命运。

6月份的一天下午,大家都在午睡,我踮着脚尖沿走廊朝我选中的藏身之地走去。我偷偷地从我睡着的母亲身边走过,钻到她铺着白瓷砖的寂静的浴室里,把洗衣箱的盖子掀起来,钻进许多许多柔软的衣物(绝大多数是白色的)里面去,我只记得以前钻进来时体验到的快感。我轻轻叹了口气,将箱盖关上,让短裤和背心抚摩着我,减轻我的痛苦,我快到九岁了,然而生活仍然毫无目的。

空气中像是通了电流,热浪就像蜜蜂样嗡嗡叫着。天空中某处悬着一件斗篷,到一定时候便会轻轻落到我的肩头上……在某个地方,一只手指正朝一个电话拨号盘伸去。拨号盘嗡嗡地转着,电脉冲沿着电话线传来,7-0-5-6-1,电话响了起来。铃声传到一个将近九岁的男孩很不舒服地藏身其中的洗衣箱里,变得不很清晰……我,萨里姆,由于担心被人发觉,浑身肌肉都僵硬了,因为这时候又有其他声音传到洗衣箱里来了。床垫弹簧咯咯吱吱响了几下后,传来拖鞋沿着走廊走过来的轻柔的喀嗒声。铃声响了一半停住了,接下来 - 这会不会出于我的想象?她的声音会不会太轻柔,无法听见? - 是说话声,又像平时那样太迟了一些:“对不起,打错了。”

这时候,一瘸一拐的脚步声回到了卧室里,躲在洗衣箱里的孩子吓得要命。门把手转动了,对他发出了警告,像是在刀口上走路似的脚步声沿着清凉的白瓷砖传来,深深地刺在孩子心上。他像冻僵似地一动不动,鼻涕静静地流到脏衣服上。一条睡衣带子 - 像蛇一样的报凶信的使者 - 钻到他左边鼻孔里。一打喷嚏就完蛋,他坚决忍住了。

……他恐惧得要命,不知不觉中眼睛透过脏衣服的缝隙望了出去……他看到一个女人在浴室里哭泣,雨点从厚厚的乌云中落了下来。这会儿又有了别的声音,别的动作。他母亲开始说起话来,是两个音节,说了一遍又一遍,她的手也动了起来。内衣挡在耳朵边上,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 一个音节是迪尔?比尔?还是迪勒?- 另一个呢,是哈?还是拉?不,是纳。哈和拉两个字都不对,迪勒和比尔也错了。孩子的耳朵里听到了一个名字纳迪尔,这个名字自从穆姆塔兹·阿齐兹变成阿米娜·西奈之后从来没有提起过,纳迪尔,纳、迪尔、纳。

她的双手在移动,忘情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那是在阿格拉地窖里玩吐痰入盂的游戏之后的事情,两只手快乐的在她的面颊上舞动。双手又握住胸脯,比任何乳罩都要紧。这会儿它们抚摩起她裸露的上腹部,又朝更下面的地方移去……是的,这是我们常做的,我的爱人,这就够了,对我足够了,尽管我父亲迫使我们,你跑了,如今来了电话。纳迪尔纳迪尔纳迪尔纳迪尔纳迪尔纳迪尔……握住电话的双手这会儿握住身上的肉,这时在另一个地方另一只手在做什么呢?在将话筒放回原处之后,另一只手去拿什么了呢?……不要紧,因为在这儿,在儿子正在窥测着的她这个隐蔽之处,阿米娜·西奈不住地重复着一个古老的名字,最后她嚷了出来:“哎纳迪尔汗,你这会儿从哪里来了啊?”

秘密,一个男人的名字。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手的动作。孩子心中充满了不很清楚的想法,受到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想法的折磨。在左面的鼻孔里,睡衣的带子像蛇一样往上不停地钻了又钻,你没法不去理睬它……

这会儿 - 噢无耻的母亲!表里不一的大暴露,这种感情在家庭生活中是绝对不应该有的。还不止这些,噢恬不知耻地将黑芒果裸露出来! - 阿米娜·西奈擦干泪水,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又干起更加微不足道的小事来。就在她儿子的右眼透过洗衣箱上部的缝隙朝外张望的时候,我母亲解开了她身上的莎丽!我呢,一声不响地躲在洗衣箱里:“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但我没法闭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眼珠看到了莎丽落到地上的颠倒的图象,这个图象也像平常那样,在心中得到了纠正。通过冰一般湛蓝的眼睛,我看见了衬裙随着莎丽也脱了下来。接着 - 噢可怕!- 透过衣物和木板箱的缝隙,我看见母亲弯下身去拣衣服!就在那时,就像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一样 - 是我母亲的臀部,像黑夜一样黑,圆圆的曲线,跟一个其大无比的阿方索黑芒果再相像不过的了!我躲在洗衣箱内,被眼前的景象弄得不知所措,拼命跟自己较劲……自我控制变得绝对必要,但同时又不可能做到……在黑色芒果那晴天霹雳一样的影响之下,我的神经顶不住了,睡衣带子得胜了。这时阿米娜·西奈坐在马桶上,我……什么?不是打喷嚏,没有喷嚏那么严重。也不是发痒,要比发痒厉害些。让我明说了吧:那双音节的声音和舞动的双手粉碎了萨里姆·西奈的信念,黑色芒果更是使他心力交瘁,他的鼻子对母亲表里不一的举动作出了反应,母亲暴露的臀部使它抖动起来,再也抗不住睡衣带子了,于是鼻子终于无可挽回地灾难性地一吸 - 这个动作改变了一切。一阵疼痛,睡衣带子又在鼻孔里上升了足足半英寸。与此同时,还有其他东西也一起往上升去,在这样用力一吸的同时,鼻涕也不屈不挠地跟了上去,鼻涕克服了地心吸力的自然规则,不断地往上倒流。鼻窦管承受到了无法承受的压力……最后,在这个将近九岁的孩子的脑袋里面,发生了爆炸。鼻涕飞快地上升,冲破了堤坝来到了暗黑的渠道中。鼻涕上升到了这种粘液从未可能达到的高度。这种应该排泄出去的液体也许到达了大脑的边缘……一阵冲击,像是带电的东西碰到了水。

痛死我了。

他的脑袋里响起震耳欲聋的可怕的声音,像是许多人在一起说话!……在一个白色木头洗衣箱了里面,我的脑壳一片昏暗,我鼻子唱了起来。

但这会儿根本没时间去听,因为有一个声音确实就在旁边。阿米娜·西奈打开了洗衣箱下面的门。我滚了又滚,衣物包在脑袋上,就像是个头饰。睡衣带子从我鼻孔里冲了出来,这会儿在我母亲周围的乌云里面闪过一道道电光 - 我这个藏身之处就此完蛋了。

“我没有偷看!”我在袜子和床单堆里嚎着,“我什么也没看见,阿妈,我发誓。”

多年以后,阿米娜坐在没人要的毛巾中间的藤椅上,收音机里播送着夸大了战争捷报,她仍然记得她如何用大拇指和食指扯着她扯谎的儿子的耳朵,将他拉到同平常一样在天蓝色的房间里的藤席上睡觉玛丽·佩雷拉前面去。她仍然记得她说:“这个驴崽子,没出息的东西,今天一整天不许开口。”……就在屋顶坍塌下来压到她身上之前,她大声地说:“要怪我不好。我对他的教育太糟糕了。”随着炸弹在空中爆炸,她温和但却坚定地对洗衣箱的鬼影说了她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现在滚远些吧,你这东西我已经看得够了。”

在西奈山上,先知穆萨或者摩西[7]听到了空中响起的戒律。在希拉山上,先知穆罕默德(也可以成为穆哈默德,马哈美特,天下最后第二人和马洪德)对大天使说话。(加百列或者哲布勒伊来[8],随你高兴。)在附属于英格兰-苏格兰教育协会的大教堂和约翰·康农男校,舞台上我的朋友居鲁士大帝和平常一样扮演女子角色,他听见圣女贞德[9]用萧伯纳剧本中的句子说话的声音。但居鲁士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人,我不像在田野中听见声音的贞德,而是像穆萨或者摩西,像天下最后第二的穆罕默德,我在山上听见了声音。

穆罕默德(我得加上一句,愿他的名字不受干扰,我不想得罪任何人)听到一个声音说:“宣读!”以为自己要疯了。起初,我脑袋里面响起了许多人乱七八糟地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没有调好电台的收音机。由于母亲命令我闭嘴,我没法寻求安慰。四十岁的穆罕默德从妻子和朋友那里寻求并且得到了安慰。“千真万确,”他们说,“你是真主派来的使者。”而将近九岁的我受到处罚,既不能向铜猴儿求助,也不能从玛丽·佩雷拉那里寻求安慰的言语。整个晚上和夜里,还有第二天上午,我紧闭着嘴,独自一个人努力试图了解我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最后我终于看见天才的围巾就像一只绣花蝴蝶一般飞了下来,伟大的斗篷落到了我的肩膀上。

在那个炎热的寂静无声的黑夜(我默不作声,在我身子外面,大海就像是远处的纸张那样悉悉索索地响着,羽毛轻柔的乌鸦在恶梦中咭咭呱呱,从华尔顿路上传来慢吞吞的出租汽车的噗噗声。铜猴儿在睡觉之前不断求我:“算了,萨里姆,没人听见,你干了什么事啦?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但不久之后,她带着一脸的好奇,沉沉地睡着了……而这时,在我内心,各种各样的声音在撞击着我的脑壳),我激动得浑身发热 - 激动的情绪就像乱糟糟的小虫子在我肚子里面飞舞 - 因为最后,托克西·卡特拉克曾经在我心灵中轻轻推了一把的门给打开了,究竟是怎样打开的我并不十分明白。通过这扇门我可以瞥见我所以会出生的原因 - 尽管是隐隐约约的,无法说清的一个谜。

加百列或者哲布勒伊来告诉穆罕默德:“宣读!”宣读开始了,在阿拉伯语中便称之为《古兰经》:“你应当奉你的创造者的名义而宣读,他曾用血块创造人……”那是在麦加行政长官外面的希拉山上讲的。而在布里奇·坎迪游泳池对面的两层楼高的小丘上,也有一些声音指示我宣读:“明天!”我激动地想着:“明天!”

太阳升起时,我已经发现这些声音可以调控 - 我成了个收音机,可以将音量缩小或者放大,我可以在其中进行挑选。我甚至可以借助意志的力量,将我新近发现的内在的耳朵关上。说来也怪,我立即忘却了恐惧,到早上时,我想的是:“老兄,这要比全印广播电台强,老兄,比锡兰广播电台强。”

为了表示姐妹之间的情谊,二十四小时一到,铜猴儿就跑到我母亲房间里去。(我想那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学。也许不是 - 那年夏天因为语言问题经常举行游行示威,为了避免校车沿途遇到暴力的危险,学校常常停课。)

“时间到了!”她嚷嚷道,把正在午睡的母亲摇醒了,“阿妈,醒醒,时间到了,他现在可以开口说话了吧?”

“好的,”我母亲说,来到天蓝色房间里拥抱了我,“现在你得到宽恕了,不过再也不要躲在那里了……”

“阿妈,”我急切地说,“阿妈,请听我说,我有要紧事跟您讲,非常要紧的事。不过请您先叫醒阿爸,好吗?”

在问了一连串的“什么事?”“干吗?”和“当然不行”之后,我母亲发现我的眼神有些异样,于是急忙去把阿赫默德·西奈叫醒了,她说:“先生,请过来,不知道萨里姆脑瓜里面出了什么毛病。”

全家人和保姆一起来到了厅里。我站在一块波斯地毯上,四周是刻花玻璃花瓶和鼓鼓的软垫子,头顶上方的吊扇呼呼地转着。大家焦急地望着我,我笑眯眯地准备把自己的秘密公之于众。是这样一回事,他们的投资开始有回报了,这是我的第一份红利 - 第一份,我肯定,将来还会有更多……我的皮肤黑黑的母亲,噘嘴唇的父亲,像个猴子样的妹妹和心中隐藏着罪行的保姆不知所措地等待着。

说出来,直截了当,不加任何修饰。“你们是首先听到这一消息的人,”我说,尽力使我的话带上成人的语调,接着我告诉他们了,“昨天我听见了好些声音,这些声音在我脑袋里跟我讲话。我觉得 - 妈妈,爸爸,我真的觉得 - 大天使们开始同我讲话了。”

好了!我想,好了!说出来了!这一来他们就会拍我的背,还会给我糖果,当众宣布,也许又会拍照片。这一来他们心中会充满了自豪感。噢小孩子是多么天真无知呀!我老老实实说真话,诚心诚意、不顾一切地想要讨好 - 却不料受到了各方面的攻击。就连铜猴儿也说:“噢,真主,萨里姆,费了那么大的劲来表演,就为了说你这个蠢得要命的笑话吗?”比铜猴儿更糟的是玛丽·佩雷拉,她说:耶稣基督!救救我们吧,上帝!罗马教皇啊,真想不到我今儿个会听到这种亵渎神圣的话!”比玛丽·佩雷拉更糟的是我母亲阿米娜·西奈,这会儿黑芒果藏起来了,她自己那些个千万不能提及的名字不久前还挂在她嘴上,她嚷道:“天理难容!这孩子会让房顶塌下来压在我们头上的!”(难道那也是我的错吗?)阿米娜继续说:“你这个魔鬼!流氓!噢萨里姆,是不是你的脑筋出毛病了?我亲爱的儿子怎么回事了呀 - 你是不是会变成个疯子 - 专门来折磨人啦?”比阿米娜的尖叫更糟的是我父亲的沉默,比她的担心更糟的是他额头上郁结的强烈的怒气。最最糟糕的是我父亲的手,他结实得像头牛,手指粗粗的,指关节硬硬的,手突然伸出来,朝我脸上用力扇了个耳光。我侧着身子倒了下去,在房间里一片惊诧、各人都觉得甚为愤慨的状态之中,把一块不透明的绿色玻璃台面打得粉碎。从此以后,我的左耳的听力就出了毛病。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对自己有了确定的感觉,我跌在绿雾般的带着锋利的刃口的玻璃碎片世界中,在这个世界里我再也不能把我脑海中的一切告诉与我关系最密切的人。我进入到那个令人觉得天旋地转的天地里,绿色的碎片割破了我的双手,在这个天地里,我注定要不断地为我生活的目标是什么而时刻苦恼。等到最后明白过来时,已经为时太晚了。

在一个铺着白色瓷砖的浴室里的一只洗衣箱旁边,我母亲为我涂抹红药水。纱布把我的伤口包扎起来,这时我父亲在门外喝着:“老婆,今儿不准给他吃饭。听见了吗?让他饿着肚子开玩笑去!”

那天夜里,阿米娜·西奈会梦见拉姆拉姆·赛思,他浮坐在比地面高出六英寸的空中,眼睛翻得像蛋白一样,唱道:“脏衣物会把他藏起来……声音会给他指路”……在接下来的几天当中,无论她走到哪里,这个梦总是压在她心头。随后,她终于鼓起勇气,问她这个脸皮丢尽的儿子,他那番骇人听闻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回答的口气极其克制,就像他儿时从来没有流出来的眼泪一样:“阿妈,我只是胡说八道,就像您说的,是个蠢得要命的玩笑。”

九年之后她死了,永远没有知道真相。

[1] 哈提姆·泰伊,不详。蝙蝠侠和超人是美国连环画和影视节目中的人物,辛巴德以及下文的阿拉丁、四十大盗和神灯里的巨人等都是《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

[2] 彻姬塔(Chiquitas),西班牙语“姑娘们”。

[3] 马诺来特(Manolete,1917-1947),西班牙著名的斗牛士。

[4] 克拉克·肯特(Clark Kent),是“超人”的名字。他幼时从另一行星来到地球,被肯特一家收养,取名克拉克。

[5] 匹诺曹,童话《木偶奇遇记》中的木偶。

[6] 埃佛勒斯峰,即珠穆朗玛峰,下文中的登京格是尼泊尔人,1953年首次登顶的人之一。

[7] 穆萨是伊斯兰教中的先知,在基督教中称为摩西。

[8] 加百列是基督教中的天使,而同一人在伊斯兰教中称为哲布勒伊来。

[9] 圣女贞德(1412-1431)是英法战争中法国的民族英雄,又称奥尔良少女。萧伯纳以她为题材写过一个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