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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蛇梯棋


蛇梯棋[①]

还有其他的兆头。在巴克湾上方的天空中人们见到彗星爆炸,据报道还有人看见花儿里面流出真正的血来,到2月时有蛇从沙阿普斯特克研究所溜了出来。还有谣言说一个名叫吐布利瓦拉的疯疯癫癫的孟加拉驯蛇人在全国游荡,他像彼得·潘[②]那样,吹起笛子把关在笼子里的蛇引出来,使它们逃离养蛇场(例如沙阿普斯特克的研究所就是,他在那里对蛇毒的医疗功能进行研究,并且制造抗毒药物),以此对他亲爱的金色的孟加拉被一分为二进行报复。过了一段时候,谣言又变成吐布利瓦拉长着一身鲜艳的蓝色皮肤,有七英尺高。他是黑天下凡来惩罚人类的,他也是传教士说的那个颜色跟天空一样的耶稣。

在我出生被掉包以后的那段时期,在我以快得危险的速度长大的同时,一切有可能出毛病的地方似乎都开始出毛病了。在1948年初毒蛇乱爬的那个冬季,以及后来的炎热的雨季,一桩桩的事情接连不断地发生,到9月份铜猴儿出生时,我们大家都给搞得精疲力竭,人人都指望能够安稳地息上几年。

从笼子里逃出来的眼镜蛇钻到了下水道里,在公共汽车上也发现了带条纹的金环蛇。宗教领袖把蛇的出逃说成是一种警示 - 他们拖长了调子说,蛇神给放出来了,作为对这个国家正式放弃神的信仰的惩罚。(“我们这个国家宗教信仰自由,”尼赫鲁宣布,莫拉尔吉和帕特尔和梅农全一致同意;但阿赫默德·西奈仍然在财产冻结的影响下发抖。)有一天,玛丽问道:“太太,我们现在日子怎么过呀?”霍米·卡特拉克把我们介绍给沙阿普斯特克博士本人。他八十一岁了,嘴唇薄得像纸一样,舌头不住地伸出来缩进去,他愿意出现金租用俯瞰阿拉伯海的顶层套房。阿赫默德·西奈那时卧床不起;他全身冰冷,连床单都没有一丝热气。他灌下了大量的威士忌进行治疗,但身上还是热不起来……因此是阿米娜作主将白金汉别墅的顶层租给了蛇医。在2月底,蛇毒也进入到我们的生活之中。

有关沙阿普斯特克博士这个人的荒唐故事多得要命。在他研究所里一些很迷信的勤杂工发誓说他这个人有办法每晚梦见被蛇咬,因此对蛇毒产生了免疫力。还有人低声说他本身就是半蛇半人的怪物,他是他母亲同一条眼镜蛇生出来的杂种。他对金环蛇毒 - bungarus fasciatus - 感兴趣到痴迷的程度。对金环蛇毒世上还没有解毒剂,但沙阿普斯特克却竭尽全力想要找到一种抗毒血清。他从卡特拉克的马厩里(以及其他一些地方)买下一些衰老的马匹,然后给它们注射小剂量的蛇毒。但那些马匹却没能产生抗毒血清,反而嘴吐白沫,站在那里就死掉了,只好运去熬成胶。人们说沙阿普斯特克博士(还有人叫他做“快刀屠夫老爷[③]”)如今本事大得要命,他只要拿着针筒走到马儿跟前,马就立刻会死掉……不过阿米娜对这些荒诞不经的故事不加理睬。“他是个正派的老先生,”她同玛丽·佩雷拉说,“随那些人胡说去,我们才不管呢。他付房租,我们才活得下去。”阿米娜对这位欧洲蛇医很是感激,尤其是在财产冻结的那段时间里,阿赫默德似乎没有胆量起来斗争。

“我亲爱的父亲母亲,”阿米娜写道,“以我的眼睛和脑袋发誓,我真不知道这种事情怎么会降临到我们身上……阿赫默德是个好人,但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了。要是你们能给女儿出一些主意的话,她正求之不得呢。”收到女儿来信之后三天,阿达姆·阿齐兹和母亲大人便乘坐边境邮车来到了孟买中央车站。阿米娜开着我们那辆1946年的罗弗车接他们回家,她从边上的车窗望出去,看到了马哈拉克斯米赛马场,她那个大胆的冒险想法最初就是在这时候萌芽的。

“这种现代的装饰对你们年轻人当然很好,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说。“不过你还是给我个老式的座子坐坐吧。这些椅子太软,叫什么名字来着,坐在上面就像要陷下去似的。”

“他病了吗?”阿达姆·阿齐兹问,“要不要我给他检查一下,开点儿药?”

“这种时候,怎么还能躲在床上?”母亲大人断然说道,“他得拿出男人的样子来,叫什么名字来着,做男子汉该做的事情。”

“爸爸妈妈,你们两老气色多好呀,”阿米娜叫道,心里觉得父亲真的成了个老头,这些年来,他个子也仿佛越来越矮了。而母亲大人呢,胖得要命,单人沙发尽管很软,但她一坐上去也被压得吱咯吱咯直响……有时候,灯光从某个角度照过去,阿米娜仿佛看见她父亲身子中间有个暗影,就像是个窟窿。

“在这个印度还剩下什么呀?”母亲大人说,手往下一劈。“走吧,把这些全扔掉,到巴基斯坦去。瞧那个佐勒非卡尔现在干得多出色 -他会帮忙你们创业的。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孩子 - 起来,一切从头再干!”

“他现在不想讲话,”阿米娜说,“他得休息。”

“休息?”阿达姆·阿齐兹吼了起来。“这男人是个脓包。”

“就连艾利雅,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说,“单枪匹马的,去了巴基斯坦 - 就连她也干得不坏,在一个很不错的学校里教书,据说很快就要当校长啦。”

“嘘,母亲,他想睡……我们到隔壁房间去吧……”

“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现在,叫什么名字来着,得醒过来!听着,穆斯塔法在做公务员,叫什么名字来着,他一个月挣好几千卢比。你丈夫做什么呀?他太娇贵,不能干活了吗?”

“母亲,他心情很坏。他的体温低得很……”

“你给他吃些什么呀?从今天起,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来掌管厨房。如今的年轻人啊 - 就像娃娃一样,叫什么名字来着!”

“就听您的,母亲。”

“我来跟你说,叫什么名字来着,全要怪报纸上那些相片。我写信告诉你 - 我不是写过吗? - 搞那些东西没有好事。相片把你身上的元气摄走了。我的天哪,叫什么名字来着,在我看到你的照片时,你都透明得很,我透过你的脸可以看到反面印的那些字!”

“但那只是……”

“别同我提你那些故事了,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只感谢老天你从那些照片当中恢复了过来!”

从那天以后,阿米娜从操持家政这些要紧的事情中解放了出来。母亲大人吃饭时坐在首座,把食物派给大家(阿米娜端盘子送给床上的阿赫穆德,他不住地悲叹:“粉身碎骨了,老婆!就像冰锥子一样 - 断掉了!”)。这时候在厨房里,玛丽·佩雷拉为了招待客人,正在做一些世界上最精致最好吃的芒果泡菜、酸橙酸辣酱和黄瓜卤汁。这会儿,阿米娜在自己的家里又恢复了做女儿的身份,她开始觉得别人做的饭菜里面的情感渗透到自己身上 - 因为母亲大人递给大家的正是带有毫不妥协意味的咖喱和肉丸,这些东西中满含做饭人的性格特征。阿米娜吃下去的鱼和焖肉饭使她决心不肯低头。尽管玛丽的酱菜可以起到一定的反作用 - 因为她在调制这些菜肴的时候也掺进了自己良心上的不安,以及对罪行败露的恐惧,因此,那些东西尽管很好吃,但却能够使吃的人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疑惑,并且梦见自己处在千夫所指的境地 - 母亲大人提供的食物使阿米娜心中气愤难平,甚至在她一蹶不振的丈夫身上也出现了一丝起色。这样,终于到了做决定的时候 - 有一天,阿米娜看我在澡盆里面笨手笨脚地玩弄一个檀香木马,闻到了洗澡水浸出来的檀香香味。她突然又找回了自己身上那种冒险的精神,那是她从日益衰老的父亲身上继承下来的,正是这种冒险精神使阿达姆·阿齐兹从山谷里走了出来。阿米娜转身对玛丽·佩雷拉说:“我受够了,既然家里没有人去把事情纠正过来,那么只有我出面了!”

阿米娜让玛丽替我擦干身子,自己走回卧室。这时,她感到玩具木马在她眼睛后面飞驰而过。那天看到的马哈拉克斯米赛马场又浮现在她眼前,她将莎丽和衬裙推到一边。她想到心中那个大胆的计划,激动得满脸通红,她打开了那只旧铁皮箱的盖子……将里面的硬币和卢比纸币放满了一钱袋,那些钱不是当年病人为表示感激送给她父亲的,就是她结婚的贺礼,接着,我母亲就去赛马场了。

我母亲肚子里怀着铜猴儿,她还是大步来到了这个以财富女神名字命名的赛马场。尽管她早上恶心呕吐,又患了静脉曲张,她也顾不上了。她在下注的窗口前排队,将钱押在三匹马累计赌注和赔率很大赢面很小的选手身上。她对马的好坏一窍不通,都是给那些大家都知道耐力较差不大可能赢得长距离的母马下注,她还把钱押在那些她觉得笑容很可爱的骑手身上。她手上紧紧捏着的钱袋里装满了她的陪嫁钱,这些钱自从母亲给她包起来放进箱子以后就没有动过,她随便在一些看起来应该送进沙阿普斯特克研究所的雄马上下注……结果呢,却赢了又赢,赢了又赢。

“好消息啊,”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说, “我一向认为你们应该跟那些狗娘养的斗。我要立刻开始诉讼程序……但需要一些现金,阿米娜,你有没有现钱?”

“钱是弄得到的。”

“不是我要,”伊斯梅尔解释说,“我说过,我一个子儿也不要,完全免费。但是,对不起,你肯定知道办这种事的规矩,总得送些小礼物给有关的人,打通关节……”

“这些给你,”阿米娜递给他一个信封,“这次够了吧?”

“天哪,”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吃了一惊,信封掉到地上,大面额的卢比纸币散落开来,弄得他客厅的地板上全是钱。“你是哪里搞到的呀……”阿米娜说:“你最好还是别问 - 我也不会问这笔钱你要怎样用。”

沙阿普斯特克付的房租够我们糊口了,但打官司的钱要靠赛马。我母亲在赛马场上一直很走运,简直像是挖到了富矿,这事令人难以置信,但却一点不假……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她还是在发型干净顺眼的骑手或者毛色漂亮的花斑马身上下注,每次回家都带回一个塞满了钞票的大信封。

“事情办得很顺利,”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告诉她,“阿米娜大姐,天知道你是怎么回事。这些钱来路正当吗?合法吗?”阿米娜回答:“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事情没有办法只好忍耐,我这样做是出于无奈。”

在那段时间里,尽管我母亲一次又一次地赢了大笔的钱,但她从来没有为此感到高兴过。因为压在她身上的不仅是她肚子里胎儿的份量 - 母亲大人做的咖喱里面充满了古老的偏见,吃了那些东西之后,她深信赌博是世界上除了酗酒之外的第二号坏事。因此,尽管她没有犯法,但她内心老是受到罪过的熬煎。

她脚上生了鸡眼,很是疼痛,尽管圣者普鲁肖塔姆(他老是坐在花园里水龙头底下,滴下来的水使他头顶心茂密的头发秃了一块)很有办法,能够念咒将它们除去。但在毒蛇乱爬的整个冬季和后来的热天,我母亲都在为她的丈夫进行斗争。

你会问: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家庭妇女,无论多勤劳,无论有多么坚强的决心,怎么会天天、月月在赛马场上赢钱呢?你会寻思:啊哈,对啦,霍米·卡特拉克是赛马的主人,人人都知道大多数赛马的输赢是暗中定好的,阿米娜只要到邻居那里打听内情就可以了!这个想法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卡特拉克先生本人输的次数同他赢的一样多。他在赛马场看到我母亲,对她的好运气大为奇怪。(“卡特拉克先生,”阿米娜对他说,“这事请您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赌博是件可怕的事情,要是让我母亲知道,她是会受不了的。”卡特拉克莫名其妙地点头说:“你叫我不说我就不说。”)所以成功的秘密并不是有这个帕西人暗中帮忙 - 但我或许能够提供另一种解释。是这样一回事,在墙上有个渔夫手指远方的天蓝色房间里的天蓝色小床上,躺着萨里姆这个娃娃。每当他母亲捏紧了满是秘密的钱包出门,他总是露出一付极其专注的神情。他的目光明确坚定,具有一种强大的力量,结果他的眼睛变成了深深的海军蓝色。他的鼻子奇怪地抽动着,仿佛是在注视远方某一事件,并且在遥控事件的进程,就像月亮控制潮汐一样。

“马上就要开庭了,”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说,“我想你基本上可以放心了……天哪,阿米娜,你是找到了所罗门国王[④]的宝藏了吗?”


等我长大得可以玩棋子时,我爱上了蛇梯棋。噢,奖励和处罚达到了完美的平衡!噢,似乎是靠掷骰子随意决定胜负!沿着梯子往上爬,遇到蛇就往下滑,我觉得玩蛇梯棋是我生活中最快乐的事情之一。在我遇到麻烦时,我父亲要我学会下沙特兰吉棋,我却要他来一盘蛇梯棋,让他在梯子和那些咬人的蛇当中试试运气,使他大为光火。

所有的游戏中都包含着深刻的寓意,蛇梯棋中包含了其他活动根本无法具有的永恒真理。那就是你爬上每一格梯子时,都有一条蛇在角落里等着你;而每当你遇到了蛇,梯子又会对你作出补偿。但还不仅如此,这并不仅仅是胡萝卜加大棒的问题。因为这种游戏中隐含着事物的两面性,如上与下、善与恶这一永恒的对立。梯子扎实可靠,是理性的代表,而蛇蜿蜒曲折,充满了神秘感,这两者之间保持着一种平衡。在楼梯和眼镜蛇的二元对立中隐喻着我们可以想象到的所有的对立现象,如阿尔法对欧米加、父亲对母亲;这里还有玛丽和穆萨之间的斗争,以及膝盖和鼻子的截然不同……但是我小时候就早早发现,这种游戏缺少一个至关重要的尺度,那就是模棱两可的尺度 - 因为,正如将来的一系列事件证明的,你也有可能从梯子上滑下来,但却依靠蛇的毒液登上胜利的顶峰……不过,我暂时还是把问题说得简单一点吧,我记录的是这样一回事:就在我母亲刚在赛马场赢钱,找到了通向胜利的梯子时,立刻就有事情提醒她别忘记这个国家的贫民窟里还爬满了毒蛇。


阿米娜的弟弟哈尼夫没有去巴基斯坦。他从小就梦想当电影导演,在阿格拉麦田里他还把这事低声告诉了三轮车夫拉希德,为了实现这一梦想,他来到孟买,在一家大制片厂里找到了工作。这个人对一切都过早地充满信心,他不仅成为印度电影史上执导影片的最年轻的导演,而且还把电影界最出色的明星之一,貌似天仙的皮亚追求到手。皮亚那张面孔就是她的财产,她穿的莎丽用的料子世间少有,显然设计者是为了证明有可能将人们知道的所有颜色都织到一块衣料上。母亲大人看不惯貌似天仙的皮亚,但是在她所有的孩子当中,只有哈尼夫不把她的教训放在眼里。他身材魁梧,笑起来像船夫泰伊那样声音低沉,像他父亲阿达姆·阿齐兹那样为人坦率、脾气火爆。他同妻子住在航海小道一个小套房里,一点也不像电影里常见的那样。他同她说:“等我出了名,有足够的时间过帝王一般的日子。”她默默地接受了。她在他的第一部故事片中担任女主角,这部影片是由霍米·卡特拉克和D.W. 罗摩影片公司共同投资拍摄的 - 影片的名字叫《克什米尔的情人》。在阿米娜·西奈去赛马场的那段时期当中,有天晚上她去参加影片的首映式。她父母亲没有去,因为母亲大人一向讨厌电影,对此阿达姆·阿齐兹已经没有精力理论了 - 就像他在妻子称赞巴基斯坦(当年他同米安·阿布杜拉一起反对这个国家)时,他也不再和她争论一样。但在一个问题上他坚决不让步,那就是他决不移民去巴基斯坦。阿赫默德·西奈在岳母的饭菜的调理下慢慢恢复了活力,但他对她老待在这儿不走很不高兴,这天晚上他也起来同妻子一起去电影院。他们的座位是在哈尼夫和皮亚以及影片的男主角旁边,那位男主角I. S. 纳亚尔是印度最出色的“情人”之一。尽管他们毫无知觉,但是却有一条毒蛇在一边等待着……不过我们还是先让哈尼夫·阿齐兹风光一下吧。因为《克什米尔的情人》中包含着一个想法,这会使我舅舅获得惊人的尽管是短时间的成功。在那时候银幕上男情侣是不准碰到女主角的,因为怕男女接吻的镜头会在青年人中间起到不好的影响……但是在《情人》一剧上映了三十三分钟以后,首映式的观众中间低低响起了表示惊诧的嗡嗡声,因为皮亚和纳亚尔开始接吻 - 并不是互相接吻 - 而是吻东西。

皮亚性感地用她涂了口红的丰满的嘴唇吻了吻苹果,然后把它递给纳亚尔。充满阳刚之气的纳亚尔呢,热情地咬住了苹果的另一面。这就是后来人们称之为间接接吻的起源 - 这一观念要比当前我们影片中的镜头复杂多少倍呀,这其中又包孕了多少渴望多少情欲的成分呀!观众(当今的电影中常常是一男一女突然消失在灌木后面,灌木随之可笑地摇动起来,观众一看到这样的场面立刻就闹哄哄地叫好 - 我们联想的水平变得多么低下呀)紧紧盯着银幕,看得呆住了。在达尔湖和一片冰蓝的克什米尔天空的背景衬托下,皮亚和纳亚尔亲吻盛满了克什米尔红茶的杯子;在沙利马尔泉水旁边他们亲吻宝剑,以此来表达着爱情……但这会儿,就在哈尼夫·阿齐兹大获全胜时,毒蛇不肯再等待了。在它的影响下,电影院里灯光亮了起来。这时银幕上比真人还大的皮亚和纳亚尔正在配乐声中边亲吻芒果边咬下一口来,一个留着不很像样的胡子的人怯生生地手持麦克风,从银幕后面走到台前。毒蛇会以最意想不到的形式出现,这会儿,它就化成了这个无足轻重的影院经理的模样,喷出毒液来。皮亚和纳亚尔的形象逐渐淡出,最后消失了。留胡子的人的声音在喇叭里响了起来:“女士们先生们,请原谅,有个可怕的消息。”他的声音哽住了 - 毒蛇在抽噎,使它的毒牙更加有力!- 他接着说,“今天下午,在德里贝尔拉大厦,我们亲爱的圣雄遇刺了。某个疯子朝他腹部开枪,女士们先生们 - 我们的导师逝世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观众们就尖叫起来。他这几句话中的毒液进入到他们的血管里面 -成年男子捂住肚子在过道上打滚,不是在笑,而是在哭喊,啊呀!啊呀!- 女人们扯着头发:城里最出色的理发师在中了毒的女士耳朵周围栽了跟头 - 电影明星就像卖鱼女人那样高声喊叫,在空气中闻到一种可怕的气味 - 哈尼夫低声说:“快走吧,姐姐 - 如果这事是穆斯林干的,那就完了。”

对每一格梯子来说,都会有一条蛇在等着……在《克什米尔的情人》那次半途而废的映出之后的四十八小时里,我们全家都待在白金汉别墅里面(“用家具抵住大门,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命令,“有没有印度教的佣人,有的话叫他们回去!”),阿米娜也不敢去赛马场了。

但对每一条蛇来说,又都有一格梯子:最后收音机里宣布,刺客名叫纳塞拉姆·高德斯。“谢天谢地,”阿米娜忍不住说,“这名字不是穆斯林!”

甘地的遇刺使阿达姆一下又老了许多,他说:“没有什么好感谢这个高德斯的!”

但是,阿米娜只觉得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头晕目眩地慌忙爬上这个得到解脱的长梯子……“归根到底,干吗不呢?正因为他叫高德斯,我们才得救了!”


阿赫默德·西奈从他为自己想象出来的那个病床上起来之后,一举一动仍然像个病人。他用像毛玻璃那样含糊不清的声音同阿米娜说:“那么,你同伊斯梅尔说了去打官司。很好,不过我们是打不赢的。你得向这些法庭上的法官塞钱才行……”阿米娜匆匆赶去找伊斯梅尔,对他说:“无论如何,绝对不要把钱的事告诉阿赫默德,男人有自尊心。”后来,她又同丈夫说:“先生,放心,我哪儿都不去。不,肚里的孩子一点也不累人,你安心休息,我得去买东西 - 也许还要去看看哈尼夫 - 你是知道的,我们女人总得找些事情打发日子呀!”

回家时又带着塞满了卢比的信封……“拿着,伊斯梅尔,他现在起床了,我们得赶快,还得小心一些!”每天晚上她都孝顺地陪母亲坐坐,“是的,您讲的当然不错,阿赫默德很快就会有钱的,等着瞧好了!”

法院里一拖再拖,信封一个个都掏空了。孩子越长越大,最后阿米娜快要挤不进那辆1946年罗弗车的驾驶座上去了。她的好运还能长久吗?穆萨和玛丽像两只上了年纪的老虎一样争吵着。

是什么事情使得他们成为对头的呢?

是玛丽剩下的那点儿负疚、恐惧和耻辱,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她肚肠里发酵,从而使她(自觉?或者不自觉?)地以各种方式来向那位上了年纪的老仆挑衅吗? - 或是鼻子朝天以表示其身份高人一等;或是在那位虔诚的穆斯林眼皮底下挑衅地数着天主教的念珠;或是泰然地让山庄其他的仆人称她为毛西,即小母亲,使穆萨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还有呢,就是她同太太亲得不得了 - 她们俩老是躲在角落里咯咯地轻声笑着,但正经古板,循规蹈矩的穆萨听得一清二楚,他自己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随着穆萨年纪越来越大,他的手脚也不像从前那么灵便了,打破花瓶、打翻烟灰缸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无论玛丽是有意还是无意,总隐约可以听到一些诸如有朝一日会被辞退之类的言语,这些言语使他时时不得安生,日复一日,这些闲言碎语引起的憎恨之情越来越大。这难道不会结怨到挑起这些事情的人的头上吗?

此外(社会因素也不可忽视)地位的不平等又起着怎样一种恶劣的影响呢?穆萨只好睡在火炉黑糊糊的厨房后面的仆人住房里,同园丁、打零工的和其他男仆挤在一起 - 而玛丽呢,却阔气地睡在新生的婴儿旁边一张草席上。

玛丽这一方还有什么错呢?她没法去教堂 - 因为在教堂里有告解室,在告解室里是没法保守秘密的 - 这使她内心郁闷无法排除。结果她脾气是不是变得越来越乖张,容易出口伤人了呢?

或者我们是不是应该探讨一下与心理无关的问题,从其他方面寻求答案?例如也有一条蛇埋伏在玛丽身边,而穆萨注定对梯子模棱两可的特性渐渐有所了解。或者更进一步,我们是不是应该超出蛇梯棋的范围,看一看命运是如何插手他们之间的争吵的 - 例如,为了使穆萨回来时成为一个具有爆炸性的魔鬼,为了使他能扮演孟买炸弹的角色,必须要使他先离开才行……或者,我们且把这些大道理放到一边,先来谈谈滑稽可笑的事情……穆萨后来罪行的性质赶得上和玛丽一样严重,这事会不会和玛丽完全无关,而是因为阿赫穆德·西奈的缘故呢?他灌多了威士忌,瓶子里的精灵激得他对那位老仆粗暴不堪,结果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别再提什么问题了,我还是就事论事吧:穆萨和玛丽两人之间一直势不两立。是的,阿赫穆德侮辱了他,阿米娜尽管尽力劝解,但是不起作用。是的,老年昏愦使他确信他随时随地都会被解雇掉。因此,在8月份一天早晨,阿米娜发现家里失窃了。

警察来了。阿米娜把失窃的东西一一列举出来,其中有一个天青石镶嵌的银痰盂、好些金币、几个镶宝石的茶炊和好几套银茶具、还有一只绿色铁皮箱子里面的东西。仆人们都叫来在厅里排成一排,由约翰尼·法基尔警长盘问。“喂,快点招出来”- 包着铁皮的竹子警棍轻轻敲着自己的腿 - “不然就要给你们好看了。你们想不想整天整夜单腿站着?要不要用滚烫的或者冰冷的水劈头盖脸给你们浇下来?我们警察局里面法子多着呢……”仆人中间响起了一阵乱糟糟的求情声,不是我,警长老爷,我是正派人。可怜可怜我吧,搜我的东西好了,老爷!阿米娜说:“先生,这样做太过分。反正,我知道我的玛丽是清白的,我可不让你盘问她。”警长硬是将怒气压下去,决定对仆人的东西进行搜查 - “还是查一查好,太太。这些家伙聪明得有限 - 您报案得早,也许小偷还没有来得及把那些赃物转移呢。”

搜查获得了成功。在老仆人穆萨的铺盖卷里找到了银痰盂,金币和一个银茶炊包在他那个小衣服包里,一套丢失的茶具藏在他的吊床底下。这时穆萨跪倒在阿赫穆德·西奈跟前,向他求情:“饶了我吧,老爷!我发疯了,我以为你要把我赶到大街上去!”但阿赫穆德·西奈听都不愿意听,他仍然处在冻结的状态中。“我身体不好,”他说,走出了房间。大惊失色的阿米娜问:“可是,穆萨,你干吗发那么可怕的誓呢?”

……因为,在走廊里排队接受盘问后,赃物还没有从仆人房间里找到时,穆萨曾经跟东家说:“老爷,不是我。我要是偷了您东西,就得麻风病!让我这老头全身溃烂!”

阿米娜满脸恐怖,等穆萨回答。老仆的脸气得扭歪了。他的话脱口而出:“太太,我偷的只是你们值钱的东西,可是你跟你的老爷,还有他父亲却偷走了我的一生。我年纪这么大了,你还弄来一个基督徒保姆来羞辱我。”

白金汉别墅里无声无息 - 阿米娜不肯送他进监狱,但穆萨得走了。他背起铺盖卷,走下铁螺旋楼梯,从而发现梯子既能上也能下。他走下小丘,诅咒着这所房子。

同时(这是不是那个诅咒的作用呢?)玛丽·佩雷拉很快就会发现,即使你取得了胜利,即使楼梯对你有利,你还是逃不掉毒蛇。


阿米娜说,“我没法再给你钱了,伊斯梅尔;你钱够了吗?”伊斯梅尔说:“我想差不多了吧 - 不过这事很难说 - 有没有什么机会再……?”但阿米娜说:“问题是,我身子这么大,连汽车都坐不进去了,只能就这样了。”

……对阿米娜来说,时间又一次放慢了步伐。她的眼睛又一次望着铅框玻璃,上面绿梗子的红色郁金香又一次共同起舞。她的目光第二次落到了钟塔上面,那座钟自从1947年雨季之后就再也不走了。又下起雨来,赛马季结束了。

一座淡蓝色的钟塔,孤零零地蹲在坡上,不起作用了。它矗立在圆形凹地另一头的铺了黑色沥青的水泥地上 -华尔顿路边上的房子是平屋顶,与我们这一两层楼高的小丘毗邻。因此,要是你从白金汉别墅的围墙爬出去,脚底下就是平平的黑色沥青屋顶。在黑色沥青屋顶下面,是布里奇·坎迪幼儿学校,在学期中的每天下午,从那里都传出哈里森小姐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她弹的总是那些一成不变的幼儿歌曲。再往下便是商店,有读者乐园、法特波伊珠宝店、齐马尔克玩具店和孟买里糖果店,它的橱窗里放满了巧克力长卷。按理说通往钟塔的门是上锁的,但用的锁是纳迪尔汗会认出来的那种印度货。就在我第一个生日之前,接连三天夜里,玛丽·佩雷拉站在我房间里窗前,看到一个黑影在屋顶上轻飘飘地走动,手上还拿着一些看不清是什么样子的东西,她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恐惧。到了第三天后,她把这事告诉了我母亲。于是立刻报警,法基尔警长又来到了梅斯沃德山庄,随身还带来了一小队第一流的警察 - “全是神枪手,太太;您尽管放心,事情交给我们来办!”- 这些人化装成扫地的,枪藏在破衣服里面,一边清扫凹地,一边监视钟塔。

天黑了下来,梅斯沃德的居民躲在窗帘和竹帘子后面,战战兢兢地朝钟塔的方向望去。可笑的是,扫地的在夜色中还在干活儿。约翰尼·法基尔在我家的阳台上选好了有利的位置,藏好了枪……就在午夜时分,一个黑影翻过布里奇·坎迪学校的围墙,朝钟塔走过来,黑影肩膀上背着一个口袋……“得让他进去,”法基尔告诉阿米娜,“我们要等有十足的把握再下手,逮住那家伙。”那家伙穿过铺了沥青的屋顶,走到钟塔前面进去了。

“警长先生,你还在等什么呀?”

“嘘,太太,这是警察的事。您请进屋去吧。等他出来时抓住他,记住我的话,逮住他,”法基尔得意洋洋地说,“就像在笼子里逮耗子一样。”

“那人是谁呀?”

“谁知道呢?”法基尔耸耸肩膀说,“反正是哪里来的恶棍。如今遍地都是坏蛋。”

……接着,响起一声尖利的叫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有人在钟塔里面拼命抵住了门,门还是给用力扭开了。哐啷一声,有什么东西飞快冲到了黑色沥青屋顶上。法基尔警长一下跳起身,拔出枪,就像约翰·维恩[⑤]那样飞快地射击。扫地的神枪手也从扫帚里面抽出枪来,乒乒乓乓打了一通……妇女激动得大喊大叫,仆人们呼天抢地……接着是一片沉寂。

躺在黑色沥青屋顶上面,那个像蛇一样卷曲的带条纹的究竟是什么呢?那个流着黑黝黝的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沙阿普斯特克在顶层,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气愤地嚷嚷道:“你们这班蠢货!全是些兔崽子!一无用处的龟孙子!”……在法基尔冲上沥青屋顶时,舌头咯咯作响死去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在钟塔门里面呢?是什么东西这么重,倒下来发出这么一声巨响呢?是谁的手将门扭开?在谁的脚后跟上可以看见两个满是毒液、鲜红的血直往外流的洞眼的呢?这种毒液,至今还没有找到能对付它的抗毒血清,它毒死的老马足以装满好几个马厩。那些化装成扫地工的便衣像是出丧一样,从钟塔里抬出去一个尸体,没有棺材,那人究竟是谁呢?当月光照在死者面孔上时,玛丽·佩雷拉像一袋土豆一样倒在地上,戏剧性地突然昏厥过去,眼珠直往上翻,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在钟塔里面,沿着内墙放着一排排奇怪的机械装置,上面装了廉价的计时器,那些究竟是什么呢?那里面怎么会有这么多塞满了破布的瓶子呢?

“太太,真是运气,您把我手下人找来了,”法基尔警长说,“这人是乔瑟夫·德哥斯塔 - 是我们通缉的首犯。我们追捕他已经差不多有一年了,绝对是个黑心肠的恶棍。你去钟塔里面看看就知道了!沿墙一直到天花板的架子上放满了土炸弹,爆炸力大得足够把这个小山头炸飞到大海里面去!”


一出出的传奇剧接踵而至,生活带上了孟买有声电影的色彩。蛇跟在梯子后面,梯子又跟在蛇身后。在这多事之秋,萨里姆娃娃病倒了。这么多的事情似乎使他消化不了,他眼睛紧闭,满脸通红。在那段时间里,阿米娜正在等待伊斯梅尔控告邦政府的结果;铜猴儿在她肚子里一天天长大;玛丽处在一种丧魂落魄的状态中,只有等到乔瑟夫的鬼魂回来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才算完全恢复过来;那个装了脐带的酱菜瓶和玛丽的酸辣酱使我们梦中满是指着远方的手指;母亲大人主管着厨房,这时候,我外公为我作了检查,宣布道:“事情很清楚,这孩子患上了伤寒。”

“啊,天上的真主啊,”母亲大人叫了起来,“是什么黑色魔鬼,叫什么名字来着,跑到这幢房子里来啦?”

这场病在我还没有开始人生时就几乎把我断送掉,根据我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情况大致如下:在1948年8月底,我母亲和外公日夜守护在我身旁。玛丽也从她的负罪心理中挣脱出来,在我额头上敷冷毛巾。母亲大人唱着催眠曲,用汤匙给我喂食。就连我父亲也暂时忘记了他自己身上的不适,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地听着。但是,有一天夜里,阿齐兹大夫就像是一匹老马那样满面沮丧地说:“我是无能为力的了,到早上这孩子就会断气了。”女人们嚎啕大哭,我母亲心急如焚,又出现了即将临产的早期症状,玛丽·佩雷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就在闹哄哄乱成一团时候,传来了敲门的声音,仆人通报说沙阿普斯特克博士来了,他递给我外公一个小瓶子,说道:“我就照直说了,这东西不是送命,就是能治好毛病。只能用两滴,然后等着吧。”

我外公无计可施,双手抱着脑袋坐着,他问:“这是什么呀?”将近八十二岁的沙阿普斯特克博士舌头舔着嘴角,说道:“是稀释过的眼镜王蛇毒素,据说很有效。”

蛇会通往胜利,正像梯子也会下降一样。我外公知道我反正没救了,就给我服用了眼镜蛇毒试试。全家人站在一边,眼看蛇毒传遍孩子全身……六个小时之后,我的体温恢复了正常。从此以后,我的生长速度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惊人了。但是有失也有得,我得到了生命,还有对蛇的模棱两可之处很早就有了认识。

就在我体温降下来的当儿,我妹妹也在纳里卡尔产科医院里出生了。那是9月1日,她的出生顺顺当当,毫不费力,因此在梅斯沃德山庄几乎没有引起别人注意。因为就在那一天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去医院看我父母,通知他们说官司打赢了……就在伊斯梅尔庆祝胜利的那当儿,我抓住小床的栏杆;就在他嚷道:“解冻了!你们的财产有归自己了!高等法院作出了裁决!”的当儿,我满脸通红地喘气和重力斗争;就在伊斯梅尔不动声色地宣布:“西奈兄弟,法制赢得了一场光荣的胜利!”避而不看我母亲充满笑意的得意洋洋的眼睛的当儿,我,萨里姆娃娃,恰好一岁再加半个月,在婴儿床上站起身来。

那天发生的事情有两方面的影响。一是等我长大,我就此成了罗圈腿,因为我站得太早了;二是铜猴儿(她得了这么个名字,是因为她长了一头浓密的金红色的头发,她头发的颜色到九岁时才变深)也就此明白,假如她在人生中想要得到别人的注意的话,那么她非得弄出很大的声音来不可。

[①] 蛇梯棋,英国儿童的棋类游戏,棋盘上标有蛇和梯子的图案,棋子走到蛇头一格要退至蛇尾,走到梯脚一格可进至梯顶一格。

[②] 彼得·潘是民间故事中的人物,他吹起笛子能把老鼠引出来。

[③] 英文是Sharpsticker, 与沙阿普斯特克发音接近。

[④] 所罗门(Solomon, 公元前986-932),以色列国王,以智慧和富有著称。

[⑤] 约翰·维恩(John Wayne 1907-1979),美国电影明星,常演西部片中的英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