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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卡尔维诺或讲故事的人(作者:车前子)


  我对卡尔维诺的总体印象是:不存在的卡尔维诺,存在的卡尔维诺作品。

  有些作家的作品,就像某些竞技项目,天生没有多少观众。卡尔维诺的小说,不是百米短跑,让观众陶醉于他的爆发力中。卡尔维诺的小说的引人入胜之处,恰恰是一种耐力,一种缓慢,让你要花费许多时间。他也不是足球赛。阅读卡尔维诺的小说,就像看人马拉松比赛,是需要耐心的。而往往是凑热闹的多,能看完的少,更多的是挤了半天,还没等到选手跑来,也就失了耐心,不看回家了。着急的人读不了他的小说。但真有耐心的,也不见得能够看到全过程。能够看到全过程的,不是一同参加比赛的一些选手,就是为这场比赛服务的工作人员。由此引伸开来,卡尔维诺的小说,是选手小说——也就是同行小说;是工作人员小说——也就是专家小说。他的小说,或许主观上不是光想写给同行和专家看的,但客观上却是小说家的小说,文学评论工作者的小说。

  卡尔维诺其实是一个介绍到中国来很早的外国作家,如果我记忆没错的话,我在二十年前就读到他的译文。他的译文译本,我是见到一篇一部就读一篇一部的。中国文学界有过海明威热、福克纳热、昆德拉热、马尔克斯热、新小说热、博尔赫斯热,不知为什么,卡尔维诺始终没热起来。

  这不仅仅是耐心的缺乏,在我看来,还有一种智力上的欠少。

  我对卡尔维诺的理解非常肤浅,喜欢他的原因就是他不管怎么玩,都没把故事玩丢。

  讲故事的人已不多见了。会讲故事的人更是凤毛麟角。现在都是闲聊的主儿。看上去像是有点平等交流的气氛,实在是创造力的匮乏。

  讲故事的人是在进行某种仪式。会讲故事的人能够完成某种仪式。

  卡尔维诺就是一个凤毛麟角的会讲故事的人,不是一个鸡毛牛角的闲聊的主儿。

  卡尔维诺完成了某种仪式。

  他的小说好看。他的小说首先让人觉得好看,一见钟情,然后再让你有个想头,结婚生子。他的一本小说能生出十本小说,我看许多小说家都从卡尔维诺那里索取过精子。

  读一些小说家的小说,像去某些机关办事,小公务员们个个拉长着脸,你陪着笑脸递烟,拿着把银勺子一口一口给小公务员们喂饭,像喂贝贝似。某些小说写得就像某些小公务员。

  而某些小说写得又太推销员,你坐在家里,他还硬敲开了门,塞给你剃须刀、削果器,还有老鼠药。

  而卡尔维诺的小说,既保持着尊严,又亲切动人。

  卡尔维诺完成了他的小说,说得确切点,是卡尔维诺完成了某类小说,他已经登峰造极,你想有所成就,最好是绕开它另立山头。

  卡尔维诺的小说是绝望的。对卡尔维诺之后的小说家而言,更是如此。

  当代小说家想完成他的小说,做得到位的话,也只是完成了某类小说。你只能做这些,你不可能做得更多。所以绝望,首先是这方面的绝望。雄心勃勃在当代显得有点可笑。但也不是从尖顶房子上坠落。

  卡尔维诺是一个知道局限的人,所以他的小说深邃;卡尔维诺是一个知道微弱的人,所以他的小说精湛。

  我读到卡尔维诺的第一篇小说,是《阿根廷蚂蚁》。我记得读它时正躺在床上,读着读着,觉得小腿肚子上有个小东西在爬,痒痒的,我搔一阵,还是痒痒的,还是有个小东西在爬,我揪掉被子,一看,小腿肚子上果然有个褐色的小东西,我忙按住它,想把它按死。后来才弄清它是个黑痣,早在那里了。卡尔维诺的《阿根廷蚂蚁》,不但影响了我的心理,更影响了我的身理,这在那时我的小说阅读经验中可能是第一次。事隔很多年,我才想到《阿根廷蚂蚁》这篇小说中有着辽阔的空间,起码在阐释上是如此。我更愿意把《阿根廷蚂蚁》看成是作家与想像力之间的互换性关系,其中的焦虑(尤其是对卡尔维诺而言)不是泛滥,而是匮乏——就转而去读我早买了的《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

  后来读到卡尔维诺的几个短篇,其中有个写糕饼店的,真是绝了。这是我那时所读到的西方现当代小说中的让我真正感到快乐的一个小说,可与京剧中摸黑厮打的《三岔口》《十字坡》平分秋色。中国当代作家(从写小说到写散文到写诗歌的)中谁能把《三岔口》《十字坡》中的那种摸黑的感觉写出来,谁也就是不让卡尔维诺的天才了。卡尔维诺让两个小偷溜进糕饼店,摸黑偷糕饼,是为了让卡尔维诺把摸黑的感觉写出来。这个短篇在卡尔维诺的小说中,不是重要的作品,但他向世人显示了他的天才。逞才使气,也是艺术家的本性之一。

  卡尔维诺的作品,我读过的还有《意大利童话》、《帕洛马》、《消失的城市》、《不存在的骑士》等,我最喜欢的是《不存在的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