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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卡尔维诺(作者:洁尘)


原载《小说界》2000年第一期

世界上少数几位作家所面对的对象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读者,他们写作的意义更多在于给同业者以指导和帮助,这样的作家被称为“作家们的作家”;在我看来,一位是阿根廷的博尔赫斯,另一位就是意大利的卡尔维诺。

所谓“作家们的作家”,这个概念所构成的基本因素有智力上的超常、技巧上的不凡,其基础是清灵而感伤的古怪趣味、平和但犀利的观世态度。这些东西在卡尔维诺那里堪称十分到位,他与博尔赫斯的区别在我看来是智慧的温度不同,他要热一点,博尔赫斯要冷一点。

卡尔维诺本人是博尔赫斯的读者。他说,“我之所以喜爱他(博尔赫斯)的作品,是因为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包含有某种宇宙模式或者宇宙的某种属性(无限性,不可数计性,永恒的或者现在的或者周期性的时间);是因为这些作品的本文都只有几页,表达之经济堪称典范;是因为他的短篇小说常常采用大众文学某一体裁的外在形式,某一经过长期使用的形式,从而创造出几乎是神话性的结构。”正是卡尔维诺作品与博尔赫斯作品之间的巨大差异,他的这番话才引得我比照出卡尔维诺的特点:首先,他的大多数作品都直接抵达现实生活的本质,剥出一种我们所习惯却无比惊诧的内核,像我们习惯杏肉而在某一天突然目睹了杏仁,我们当然是“知道”杏仁的,但我们不知道杏仁原来是这样的。惊诧往往带来怀疑,很多读者不信任卡尔维诺也在情理之中;其次,他的文本一点也不经济,无论是篇幅和表述,都有一种缠绕、晕眩的意味;再次,他绝不采用“大众文学某一体裁的外在形式,某一经过长期使用的形式”,他对于文本的革命性的创造使得他自己首先成为一个形式主义者,这一点使得他又占便宜又吃亏,一方面迅速捕获了一些读者,另一方面也猛地推开了大多数读者。在我看来,卡尔维诺是一个让读者在畏惧、敬重、喜欢、热爱这一渐进的路程中跋涉前行的作家,一个作家这样艰难地获得读者情感,这情感就是非常牢固的。

现代社会中,要成为作家们的作家,有一个基本要素是放弃古典情感。这种放弃是在熟悉和尊重基础上作出的决定。若没有古典情感而要在自己的作品中放弃古典情感是不可能的。我在卡尔维诺的作品中读出一种温柔的歉意,这在很多现代作家中不说是绝无仅有的,也是罕见的。正所谓有,才能撒手;如果没有,那一定就没有,一眼让人看白了的没有。在当代中国文学界,我认为可就这一点好好说道说道。赝品大多,就得分析一下原装正品的根根底底,以正视听并救人于迷途。

在我读过的卡尔维诺的小说里面,我最喜欢的是《寒冬夜行人)。在这部小说中,他干脆把读者径直拉进了他的小说世界里,成为他小说的主人公。

在这部作品的第一章,卡尔维诺是这样开头的,“你即将开始阅读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新小说《寒冬夜行人》了。请你先放松一下,然后再集中注意力。……”于是,一个由十个小说的开头部分组成的“阴谋”开始了。每一个没有完成的小说都异常精彩,充满了悬念,就像是一个不可避免的陷阱,读者注定是要掉下去的。每一个故事都在最精彩处断裂了。卡尔维诺把这些断裂的原因处理得十分巧妙,令人信服。但是,由于故事的突然中止而在读者面前形成的深渊的感觉,极大地唤起读者要个究竟的好奇心。一场追逐就这样开始了。直到整部小说精疲力尽地结束,这才把作家从读者的围追堵截中强行解救出来。看这部小说,我除了被卡尔维诺的怪异的天赋深深吸引之外,还感受到了一种在以前的阅读体验中从来没有过的东西:焦灼,以及它那十分奇特的诱惑力。

卡尔维诺本人十分清楚他这样“捉弄”他的读者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他说得很有趣也很实在,“凡是阴谋,最后都会摆脱首领的控制。”对他自己的这番试验的动机,他也有一个很明晰的解释,他说,“很多小说第一章开头的魅力在以后的叙述中很快地消失了,因为开端只不过是一种许诺,对后面的故事及其可能的种种展开方式的一种许诺。”“我期望我的读者能在我的作品中看到我不知道的东西,但是这只能在读者认为他们读的东西是他们不知道的东西时才会发生。”

我喜欢卡尔维诺,不仅是因为他超出常理范围的天才,也不仅仅是他对小说样式所抱持的那种彻底的怀疑精神与敢于实践的勇气,更重要的是,我在他的这些带点“恶作剧”意味的作品中,看到了一个对读者充满了温柔情感的作家。要说对待“阅读”这个问题,我认为卡尔维诺是一个很负有责任感的作家。《寒冬夜行人》是这种看法的一份证词。

对于很多读者来说,卡尔维诺的形象定格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这部出版于1985年的演讲稿应该算作卡尔维诺关于文学的一份遗嘱(他于1985年9月19日逝世),在该书英译本前言里,卡尔维诺说,“……即将结束的这一千年曾经目击了西方诸现代语言的诞生和发展,目击了业已探索这些语言的表现力、认知力和想象力的诸文学的诞生和发展。这是书籍的一千年,因为这一千年看到了我们称之为书籍的这一对象逐渐具备了我们如今所熟悉的形式。这一千年终结的表征也许就是:我们常常感到茫然,不知道在所谓的后工业化的技术时代文学和书籍会呈现什么面貌。我不想作大多的推测。我对于文学的前途是有信心的,因为我知道世界上存在着只有文学才能以其特殊手段给于我们的感受……”

一个智者对于文学的信心和眷恋让我非常感动。说实话,这本书给予我的并非有什么实际意义上的指导作用,我更大的兴趣在于卡尔维诺界定未来文学的某些价值、特质和品格的那五个字眼:轻逸(LIGHTNESS)、迅速(QUICKNESS)、确切(EXACTITUDE)、易见(VISIBILITY)、繁复(MULTIPLICITY)。这其中的三个字眼,轻逸、迅速和繁复尤其合我对于文字的口味。我在这种口味的无意识地培养过程中甚至丢掉了起码的立场和准则,我要求字眼的别致胜过要求字眼的准确。在我理解里,这五个字眼是这样的意义:轻逸——题材和体裁本身的轻逸(有把握的有劲道的有归属的,轻,就容易逸,要轻而不逸),或者是将题材和体裁搞一次举重若轻的行动。迅速——很少有人(德•昆西、列奥帕用过)用这种字眼来要求文学。我喜欢这种古怪的说法。进入文本的迅速,陷溺的迅速,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最大限度的叙述力量。关于这一点,卡尔维诺曾说,“……我选作演讲主题的每种价值或者德性都不排除其对立面。在我对轻逸的赞许中蕴含着我对沉重的器重,同样,对迅速的称颂也不想排除徐缓带来的种种愉快。”这段话抵消了所谓“文学,的迅速”这一德性所带来的紧张和不安,迅速是一种选择,只是一种选择,我们可以徐缓,这就让人放心了。繁复——我对在任何语境中出现的这个词都十分迷醉。繁复是一种总结,其最为恰当的实例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被繁华所覆盖,就这么解;词是最好的。繁复笼罩,有出路,但我们找不到出路,由此而知我们的渺小,文学的伟大;由此,正如卡尔维诺所说,“世界上存在着只有文学才能以其特殊手段给予我们的感受”;由此,我们信赖文学。

应该说,《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留给我们的与其说是文学的指导,不如说是文学的信心。卡尔维诺对于文学的贡献太多,不仅在文学的智慧上,还在文学的道德上。其“作家们的作家”这一说法,前者和后者都有足够的实例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