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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结构缀成的思考断片——读卡尔维诺《帕洛马先生》(作者:庄铭啸)


小说结构缀成的思考断片——读 卡尔维诺 《帕洛玛先生》

minHsiao /1999.1.19.


也不过是近 150 页的篇幅。 这回,我仔仔细细看了两次,面对计算机,仍是迟迟无法下手介绍这本书。

「《帕洛玛先生》是卡尔维诺活着时所出版的最后一本著作,可能也是最需要导读的一本著作」,担任〈导读〉的南方朔先生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卡老这回学起符号学大师艾可,堆砌庞大的知识词汇来陈述小说。相反的,它比寓言体的《看不见的城市》更简明易接受,几乎没有字面上的谜团,一五一十地告诉读者:帕洛玛先生看见什么,遇见什么,想到什么。也因为如此,背后的思考纵深反而辽远。简单极了,也困难极了。

总体而言,这是一部「不那么小说」的小说。主角帕洛玛先生只是个第三人称代名词,读者初始就带入帕洛玛先生观察与思索的脉络里,至于他的年纪、长相、高矮胖瘦人际交往脾气性格等等,全没有交代。副题提示了各节内容,但是内容没有时序或因果的连贯。更不要说典型小说写作里的「起承转合」、「冲突高潮」了。

在进入故事前,卡尔维诺先作了提示。他明白告诉读者,「目录里标题的1,2,3数字,……除了表示纯粹的顺序意义外,也对应了三个主题范围」。虽然卡尔维诺对主题内涵已经说得极精简,若以表格整理,会是这个样子:

写作对象探讨深度内容形式
1 视觉经验某种自然形式的描述偏向于描述性
2 视觉经验 +语言、意义、象征之间, 采取故事形式
人类学、文化意涵意符与意指的对映
3 抽象冥想宇宙、时间、无穷、自我沈思体会
与世界关系、心灵向度……

看了小说本文,发现整体结构设计更是不简单。不是单纯如华尔滋舞步般1、2、3,1、2、3,……一路规律行去,也不是用1、3、2、2、1、3、1……这种错杂出现的分节方法。每一节的列序直接就是「1.2.3」、「2.1.2」之类,由「1.1.1」顺序排至「3.3.3」,分为二十七节。更依每个数字的排序,概分成三大章,九小章。这三个数字、三种层次,仿如立方体的长、宽、高,架构出一个立体的思维小说结构体。种种的腾那变化,翻翻滚滚,无止无尽,仿如洪七公大嚼黄蓉手艺「谁家玉笛听落梅」般,口味由简单化出繁复错纵,别说要去分辨了,简直要将舌头一并吞了去。无怪乎南方朔先生这么慨叹:

「……我一度很想替这本薄薄的小书绘制出一个沉思的关系图表,但画着画着,就跌进了迷宫之中。他是个晶体,当我们远观,似乎见到了它的形态,但愈接近,却发现各个切面闪烁,几至无迹可寻。」

每篇虽然层次迭见,还好只是三个进度,也只含三种进度。既然卡老丝毫不「藏步」,明白这么提示了,总可以大略抓出:哪段至哪段是这阶层、这段到那段属于什么思考吧?最初,喜欢胡乱解构作品的我,乐观地这么想。

在第一回〈帕洛玛先生的假期〉、第一章〈帕洛玛先生在海滩上〉的前三节里,这工作还不算太难。「1.1.1」〈阅读海浪〉,不消说全是视觉经验,就看帕洛玛先生专注观察海浪的起落,揣想波动来回是怎么递迭,看了这个漏了那个地瞎忙。「1.1.2」〈裸露的乳房〉里,好玩的就来了:帕洛玛先生瞥见咫尺有个女人「心胸坦荡」地在作日光浴。这下可好,是该大大方方地欣赏,还是该谨守礼教地避开?很清楚,前两段客观说明了帕洛玛先生的窘境,属于「1」。

第3~7段,帕洛玛思索起礼教的问题。觉得躲开不看固然合礼,却也显得自己矫情,「爱吃假细义」。光明正大地看了,彷佛自己是个急色鬼,势必也叫女人发窘躲避,两个人都害羞。那么,把女人也视作大自然中一景呢?难逃「将女体物化」的、该被谴责的心态,也不好。或者,「不小心」看到乳房了,就自动快速跳开以至尊重?那算什么,更间接说明了自己被清教徒式的性恐惧所束缚,太小家子气了!……嗯,这些「视觉经验与人类文化」,不就是「2」吗?

第8段以后,帕洛玛先生终于决定「要看就看,谁怕谁呀」。他大步向前,很有自信地把目光调整成「包容善意情感、以及对整个景象的感激」,打算微笑地看一眼风景再浏览一下胸部, 是很「尖头鳗」 (gentleman) 很不色狼的不是么。谁知道,女人一如最初预料的,才不管帕洛玛先生的眼睛是白是黑还是黄,恼怒掩起胸部躲开了。这下子帕洛玛先生可糗到太平洋去了。你瞧,完全是映象陈述,不又是「1」么。

就这样,边看边判断,却愈来愈迷糊。——层次与层次的界限,愈来愈交融,要说只有「视觉」,必然隐着「陈述」;判断属于「沉思」,又由「文化」而来。再加上,卡老着眼的思考议题,都是极大的人类共通疑惑,是要忙着解构作品,还是考量文句间提出的无解题?……到头来,很清楚情节脉络了,一字一句读透透,反而更加不明白。

有意思的是第三回〈帕洛玛先生的沈默〉、第一章〈帕洛玛先生的旅行〉之中,「3.1.2」〈蛇与头盖骨〉。在这节里,帕洛玛先生去墨西哥,参观托特克人的图拉城遗址。古都遗址自然充满图腾与历史,帕洛玛先生在精通考古的朋友响导下,看得津津有味。

适巧,有个老师带学童来作课外教学,在他们面前走过。老师很尽责任,为小朋友说明看到的东西是什么,但是结尾总是状似敷衍的「我们不知道它有什么意思」。开玩笑,怎么会不知道意思呢?那帕洛玛先生的朋友,所理解精熟的考古知识,可就是一堆狗屎了是不。他不由得愈听愈气。

这时一群人走到了蛇壁。壁上缀着奇炫的浮雕,饰带上有一连串的蛇,每条蛇含着一颗头骨,彷佛要将它吞没。老师还是那句老套:「这是蛇壁」,「我们不知道它们有什么含义」云云。朋友气不住大叫:「我们当然知道」,「蛇代表生命,头盖骨代表死亡」,「它们表示生命与死亡的相连相继」。学童可能被吓住也可能理解不来,个个张口哑然。转过一个弯,老师还是固执地说:「不对,那位先生说得不对。我们不知道它们有什么含义」。

在这篇,我想到的就是这样「诠释」与「实质」的问题。面对某些抽象迷茫的事物,我们习惯听从「行家」「专家」「名家」的指引,那些文句话语总是充满学问(至少看起来是),我们也轻易地相信了,对人一样搬弄这些诠释。但是,这些解释真的就是事物的本意么?而我们所亲见的所思索的,一定就有所偏差没有价值么?

就像故事里的「蛇壁」。帕洛玛先生朋友的解释,说服力极强,谁也不会存疑。但是广为学界接受的想法仍然只会是「假想」,因为谁也不曾是古人,谁也不了解雕下浮雕的那位先生,原始创意是如何。或许,这代表某种仪式?可能蛇是某种单人太空航舰,头骨象征唯一的驾驶者,也代表「航行必须耗费人类一生时间」,异星人正是自如此遥远而来(某位倪先生不都是这么说的么)?说不定,作者只是某次在坟场看到蛇绕着头骨走,心有所感,觉得这样很炫,随手就这么刻了?……谁又能说,这些「其它诠释」一定是错的呢?

这样想来,那位老师的说法反而要来得中肯多了。「我们不知道它们有什么含义」。换言之,每个观看者以为那些文化或非文化的符码有什么含义,它就有什么含义。丝毫无法定于一尊,也不必定于一尊啊。

是不是?这样想来,阅读这篇「蛇与头盖骨」,来得有趣多了吧。但是,一样的,「我们不知道『这篇小说』有什么含义」。你所阅读所想的,可能跟我不同,更可能跟卡尔维诺的原创不同。这又何妨呢?卡尔维诺的创作就是有这般无比宽广的延展、开放与歧义性质,才能叫人百读不厌,每一回都有新的体会。

所以呀。或许能这么说:南方朔先生,就像那位考古朋友,学得太多想得太多,看到《帕洛玛先生》这部作品,自然而然觉得它是「最需要导读的一部著作」。可是现在我们晓得了:何不像那老师,轻松说句「这本书是《帕洛玛先生》。我们不知道它有什么含义」?因为像这样一部「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作品,如此「无知」的阅读方式,并不会妨碍各层次读者对它的自由理解与领略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