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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后现代小说的阅读与爱恋(作者:吴潜诚)


[说明]本文是台湾版《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的导读。


伊塔罗‧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的名作《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Se una notte d'inverno un viaggiatore, 1979;英译If on a winter night, a traveler, 1981)不是一部小说,而是一部关于小说的小说,一篇关于说故事的故事,一本关于阅读和写作的书,一份关于文本的文本,一部明显具有后现代特征的后设作品。

这部作品由框架故事和嵌入小说两部分组成。框架故事(frame-story)以男性读者「你」作主角,「你」是整本书的「隐设读者」(the implied reader),也是实际在进行阅读的读者。话说,你兴致勃勃地买来卡尔维诺的新小说《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正看到入迷之处,没想却因书页装钉错误而被迫中断阅读。你迫不及待地去寻找下文,不料拿回来却是另一部小说,读到高潮迭起之际,书又戛然而止……如此这般的阴错阳差一再发生,你锲而不舍地追索其下文,一部接一部地找来读,前后总共阅读了十部互异其趣的小说之开头(incipits),这些「嵌入的小说」(embedded novels)的标题正好串成一个句子:

(1)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2)在马尔泊克镇外,(3)从陡坡斜倚下来,(4)不怕风吹或晕眩,(5)在逐渐累聚的阴影中往下望,(6)在一片缠绕交错的线路网中,(7)在一片穿织交错的线路网中,(8)月光映照的银杏叶地毯,(9)环绕一空墓,(10)什么故事在那头等待结束?

这本书有时隐约,有时直接地把阅读(及写作)和性爱等同齐观,溷为一谈。不少章节的前文和各篇嵌入小说皆涉及情欲挑逗,描写露骨,香艳刺激,不亚于坊间所见的煽色腥(sensational)小说;同时又隐含深刻寓意,可从心理分析的角度加以诠释。光从这一点,就可以约略看出,这是一本后现代作品:兼容并蓄严肃和通俗文学的特色于一炉,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正好人人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光看热闹的话,我们会发现本书中十篇嵌入小说全是紧张刺激的惊慄故事(thrillers),诸如侦探、间谍、科幻、成长故事(Bildungsroman)、日记体小说、新恐怖小说(neo-Gothic)、感觉派小说、西部故事(western)等;叙述模式则包含现代主义、意识流、魔幻写实、政治小说、心理分析等,变化多端;描写细腻,构想奇妙;在在发人省思,颇堪玩味。

从严肃的文学角度来说,这是一本后现代主义的活教材,书中处处可见结构主义后起的批评理念。让我们从它的「后设」或「自行反射」(Self-reflexive)成分谈起:本书与传统的写实主义小说迥异其趣,非但不刻意经营令人信以为真的幻觉,反而经常提醒读者,你正在阅读的是虚构的小说;除了诉诸谐拟(parody),颠覆既定的小说习套和观念之外,并常自行暴现创作之设计伎俩(lay bare the device of its own composition)。

以第一章的故事为例,该故事的第一人称叙述者对读者表示:

你已经读了好几页了,我早该清楚告诉你,到底我下车的所在是过去的车站,或者是现代的车站,然则文句却一直在模糊、阴晦中进行……这是要趁你还没警觉之前,渐渐把你卷进来,困陷在故事中的方法——陷阱是也。或者,也许因为作者还不能确定,就和读者你一样,不知道你最想读些什么。

这个在冬夜来到小车站的旅人,不知道自己的来处——出发的原点,手中提着一只皮箱,受命传交出去,但却一直无人来接应。随后突然接获命令和恫吓,匆忙搭上火车,驶入雾蔼笼罩的黑夜,不知伊于胡底。读者你渴望追踪其后续发展和结局,结果接连阅读了十篇互不相干的小说,全都和第一篇一样,戛然中止,不知结局。

根据德希达的解构理论,所谓的意义乃是语言系统中的意符(signifier)之锁链的游戏运作,一直在耽延、变异、扩散,无从确凿固定于其一定点,或终止于某一个不必藉由意符来诠释的意指(signified)——超越语言符征作用的意指,或称做超越的意指、终极的指涉、固定的中心、始源点、真理、道等等。后结构概念无疑可以用来诠释《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中的各篇嵌入小说为何时空指涉含糊笼统;大部分人物既不知来历,也不明去向;唯有一些缤纷而不相连属的线索;殊难归纳出通盘整体性的理解。以解构观念来阅读此书,绝不牵强。本书的女性读者就曾表明对于血肉之躯的作者(传统观念下的创作源头)丝毫不感兴趣,以下这一段她所说的话,可作为《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一书的写照:

此刻我最想读的小说,应是那种以叙述的欲望为驱动力,堆砌一篇又一篇故事,而不企图把人生哲理强塞给你,只让你观察小说本身的成长,像一棵树那样,枝叶交织纠缠。

再举两个例证,第七章的小说《在一片穿织交错的线路网中》,主角利用万花筒原理,在房间内装了八八六十四面镜子,房中的任何意象在镜面反覆映照,教人目不暇接,无从分辨哪一个是最初的和最后的意象,就和互相交织运作而产生意义的意符一样。在第九章的前文,读者遇见身分屡经转换的柯林那——葛楚德——英格莉——亚凤西纳——雪拉,心里怀疑她就是鲁德米拉的妹妹罗塔莉亚,但即使她剥下她的层层制服,仍无法获致确定的答案,她也像意符一样,无限延宕。

读者面对这一个缤纷的文本所组合的文学迷宫,势必自行摸索阅读的门径,尝试填补空隙,串连零碎的片段。那就是说,读者必须积极参与意义的制造生产,扮演作者的角色,把这本书当做卡尔维诺所敬重的师友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所谓的「写本」(Scriptible or writerly text)。写本与「读本」(lisible or readerly text)不同:读本中意符和意指之间的通道清澈、明确而带有强迫性,读者只有乖乖接受的分;写本则邀请读者介入,清楚意识到书写与阅读交互影响的关系,从而获得合作,获得身为共同作者的乐趣(巴特甚至强调,阅读上的「爽」(jouissance),有如做爱一般)。读本传达一种业已建立起来的现实观和价值体系;写本则要求读者思索语言本身的性质,以及符码(codes)开放给「游戏」而无自动指涉的特性。打个比喻,读本的意符踏步前进;写本的意符则是婆娑起舞,其讯息无从确定。

戛然中断的十篇小说缤纷杂乱,但各篇中的第一人称叙述主角的心理状态大致上都以头一篇的旅人作模式,不外乎疏离、傍徨、困惑、焦虑、疑惧、紧张、虚无等等,他们都处在一种茫然不定(uncertain)的氤氲中。冬夜旅人毫无归属感,他徒然妄想以意志叫时间倒退,让一切恢复最初的状态,其实,他甚至茫然表示自己不知道下半个钟头会发生什么事。第二个故事是个面对成长而焦虑的少年。第三篇小说的叙述者是个神经质的病人,相信宇宙的本质会在溷乱、溃散中显现出来。第四篇故事发生在革命变动期间,危机四伏,到处充满不可知的变数。第五篇的主角始终无法抛弃他亟欲丢弃的一具尸体,一如他摆脱不掉如影随形的自己的过去。第六篇故事中神经兮兮的教授饱受天罗地网一般的电话铃声的折磨而忐忑不安。第七篇的主角复制意象,故布疑阵以闪避敌人,结果却落入作茧自毙的局面。第八篇感觉派故事中的日本青年,暗恋师父的女儿,却担心自己的前途和师母的觊觎;在与师母经验感官高潮之际,却察觉师父和女儿在一旁偷窥,用眼神参与。第九篇的叙述者在父亲断气后,遵照遗嘱,兼程奔回「原」乡,探寻母亲和自己的生命源头,得悉乃父声名狼藉,而自己不过在重复他当年的行止和命运而已。第十篇的主角凭毅力练习删除他看不顺眼的东西,最后搞得整个世界充满裂缝深渊。以上这些小说主角的意识中,几乎毫无一般认定的社会规范和价值标准;时空观念也多与传统看法有别;他们在幻想或实践崭新的可能之时,不免常流露出因为缺乏牢靠凭据所产生的茫然或焦虑,「空虚」、「虚无」、「晕眩」、「裂缝」、「深渊」等字眼和意象反覆出现在十篇嵌入小说,难道这就是后现代典型的心理状态吗?

前面说过,这是一本关于小说的小说,其主旨之一在探讨小说的阅读及写作。除了嵌入小说部分的自行反思之外;框架故事直接探讨有关小说的各种问题,并涉及(原)作者、译者/伪造者、读者、文本之间的互动,(想像)虚构与事实(真相)的关系等等,可说是钜细靡遗。读者「你」在追求阅读的过程中,除了女性读者鲁德米拉之外,还遇见了包罗甚广的不同类型的各种读者和作者,诸如拒绝看书的非读者;仰赖电子仪器,割裂文本,断章取义,以支持己见的女性主义读者;披阅并口译已失传之死文字的教授;从事职业性阅读的出版社老编;翻译家/伪书制造者;名满天下的畅销作家;负责审核禁书的官员等等。他们各自不同的阅读旨趣和见解有助于揭发小说阅读和写作的现象和本质,同时也呼应了后结构批评流行的按语:一切阅读都是误读。

这本书中最主要的误读/诠释者自然还是主角「你」本人。事实上,卡尔维诺的这本书可说是献给读者的,它一开始便直接对「你」说话:

你就要开始读伊塔罗‧卡尔维诺的新小说《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放松心情。集中精神。什么都不要想,让周围的世界渐渐消失掉……

强调读者(基于作者)在诠释上的地位,乃是晚近各派批评理论的共同趋向。本书中的读者不仅只是隐设读者和实际读者——阅读的主体(the subject who reads),也是小说的虚构框架中的主角——吾人阅读的对象(the subject matter of our reading),他同时又扮演作品意义的生产(作)者和批评者,因为他在追求阅读的过程中,一再陷入晦涩文本所布下的迷宫,必须自行寻觅出路,不断地被迫修定自己对小说的观念和期待。

本书的「读者」同时具备个别性和一般性,甚至连姓名、身体特征、职业、年龄都付之阙如,为的是让实际读者(我们)容易产生认同,一起参与「他」的追求,在第二章接近结尾处,他自问道:

读者,你究竟是谁?你的年龄、地位、职业、收入……这样问或嫌轻率。那是你的私事,你就是你。重要的是你目前的精神状态……自从昨天以来,事情起了变化,你的阅读不再孤单:你想到彼读者,她也在同一时刻打开书;待阅读的小说与待展开生活的可能的小说重叠在一起,那是你和她的故事之延续,情况更好的话,一个可能之故事的开始。这就是你昨天以来的转变,你原来坚称自己喜欢书籍,那是扎实的东西,摆在你眼前,容易界说,享受,无风险,胜过实际生活经验——总是捉摸不定、不连续、争论不休。难道这意味着这本书已经变成一种工具,一种沟通的管道,一种约会?但这并不是说,阅读这本书对你已经比较没吸引力了:相反的,它的力量增加了。

读者对于中断的小说和对彼读者鲁德米拉的期待和欲望一再被挑起,一再延宕——一切欲望原本源生自欠缺。随着框架故事的发展,两种欲求愈来愈难区分。在第六章,「读者」自己发现:「追踪那本中断的书,给你注入一股特殊的亢奋,因为你和彼读者一起在进行那件事;但到头来却变成和追求她是同一件事,她以繁衍变化的神秘、诡计、伪装逃避你……」

到了第七章,阅读和恋爱两件事终于合而为一,男女读者两人在床上相互阅读对方的身体,以阅读来诠释做爱,其中有一节强调:「阅读与做爱两者最相似的地方在于:在这两件事之中,时间与空间皆开放,与可以丈量的时间和空间不同。」

本书处处暗示阅读即是欲望的运作。叙述的声音时而扮演提示者的角色,敦促读者采取行动。例如第九章如此描述一位女性宽衣解带,对读者你投怀送抱:

读者啊,你在做什么?你不抗拒吗?你要逃避吗?啊,你在参与……啊,你也投身进去书唯一的主角,嗯;但你就因此认为你有权和所有的女性角色发生肉体关系吗?

第八章的前半部,那位畅销作者日日以望远镜偷窥另一个山坡上的女性读者(即彼读者)在阅读,进一步探讨了写作与情欲的关系。此书也诉诸读者的窥淫(voyeuristic)欲望,来诱引并满足读者,第八章之后的《月光映照的银杏叶地毯》便是最明显的例子。

此书中的两种追求,阅读方面备受干扰,有无止尽;但爱情的追求却有所「斩获」。在第十一章,读者在跑遍山涯海角,寻书未果之后,归返故里,前往图书馆,并聆听七位读者发表迥异其趣的阅读策略,第七位读者质问道:

你认为每篇故事都非要有个开端和结局不可吗?古代的时候,故事只有两种结局:男女主角在历经一切考验之后,结成眷属;要不然,就是死掉。一切故事所指涉的终极意义有两个层面:生命的延续以及死亡的不可避免。

听到这里,我们的读者「你」突然若有所悟,当下决定要和鲁德米拉结婚。

在最后一章,我们看到男女读者已结成夫妻,并卧床上,进行同步阅读,准备熄灯就寝。男性读者即将读完的卡尔维诺的小说,是否会有最终的结局,或者从前的阅读经验会重演,我们不得而知。这个以喜剧收场的通俗结局,倒可看成原型批评家傅莱(Northrop Frye)所称的春天模式的文学:熄灯之后,可望埋下子孙繁衍的种子,不虞将来缺乏小读者,这的确是读者(消费者)诞生(the birth of the reader)的时代。

卡尔维诺本人曾杜撰「超小说」(hyper-novel)一词,来称呼这本「拟批评」(para-critical)成分甚浓而难以归类的作品,因为它不仅在呈现虚构的小说艺术,同时还探讨了叙事学和一般美学问题;它透过谐拟方式,改写古典和现代小说传统,自我暴现创作伎俩的后设倾向逼使读者以批判性的眼光去看待该作品的叙述或建构方式,从而悟认到小说情节可以另作其他种种安排的可能。就文学发展的意义而言,《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一方面暗示文学的可能性业已消耗殆尽,现出疲态(exhausted),文学语言有其不适和不足之处;但从另一方面来讲,尽管小说有其欠缺不足,这本书又以别出心裁的叙述吸引读者注意其文本,展示文学的力量,也就等于开拓了新的文学起点。这新鲜而富挑战的文学之旅当然还得邀请读者共同积极参与,一起披荆斩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