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美洲至欧洲，经此悠久之海程，正足筹备游踪之所及当作如何游涉。盖一履海舶，凡人世间烦扰之状，立见荡然，脑中空洞，正宜于接受新觏之印象。此大西洋者，劈地球为两者也。人入海中，如翻空白之书，漫无一字，且无前篇之末，与开卷之初相钩连者。风帆一挂，到眼茫茫，一片汪洋也。直至足涉彼岸，方有所接。然陆行之人，则随地均有所见，遂不知有离别之况。盖陆行者，犹拖长链而行，身行日远，而链上之环，重叠直系家人之手。勿论身在天涯，而最后之链环，钩连为一。若海行者，情环断矣。中心大类推落空洞之中，不审后来坠落何所。人之与家，直隔一深渊；此渊中祸害起伏，在在匪人所料。人入是间，但有前行可信，而何日图归，则又在不可知之数矣。余行正复类此。回面家山，渐行渐缩，后此直等一片微云，犹读书翻至空页，百无意味可言。苟至欧洲岸上，则寻所谓微云中之城郭，亦都不见矣。意罢客还乡，则故乡变局如何，殊非吾料；即吾身又安可料者?凡人作客，谁能预期，吾又安知此行究尚有遄归之日否耶?虽然，吾言履海如披空页之书者，妄也。若吾辈习于沈思深念之人，一经履海，则思想日益增加，特愈思愈坠云雾，所思非复人间耳。余每于风浪晴稳时，倚阑而望，或直登桅顶，状如入梦，神且昏昏然。时见金色之云，起从波上，我则拓此云中为上界清都之府，几欲移民殖之；而此海波层翻，前推后逐，又似直造云中之国。余既登桅，俯见海豚诸物，则赫然欲坠，宁神则又极稳固。因思故老有言，海中尚有世界，其间鳞属弥漫，此其验矣。同时又见风帆，或烟焰突突，则余之心思又变，思及人功何伟，乃能制此巨舶，竟合地界所不能接者皆接之。两地幸福，互相调换，各飨其利：迁南方富丽之物，即诸北方穷瘠之区。皇天设险，人力通之，奇哉!奇哉!一日，瞭见巨物蹲于海上，须知海阔天空，凡遇不经见之物，人恒属目，既而知破舟横也。而孤桅之上，尚有悬布，似船人用布自束，而为风浪推拥而去者。船名已漫漶不可识别，似此船沉已数月，而蚌贝之属，已填咽舟中，海藻长于舷次。余凭吊舟人，知与死界力抵，为势已败，骨殖遂沉没海眼。然人没海中，而波浪之翻腾如故，来人又焉知其下有陈死人者?彼家孤寡，尚在梦中，望云抬眼，伏地祈神，偶于新报中见纪及破船，则家人必愕披而骇读；先而期望，继而焦悚，终乃悲凉。嗟夫！人没是中，而遗念之物，乃弗落诸家人之手，可怜也！所知者，但觉此船于某日解缆，后此一无所闻。余船人见此破船，遂言彼碎舟之轶事。仰望云态，似夜中必有大风。船众方集餐房，中悬一灯，席间盛述破船事。唯船主所言，别尤殊特，余故笔之，船主言：“一日船经牛芬兰，大雾漫天，白昼几不见人，夜中尤盛。吾命燃巨灯于前桅之上，唯防渔艇前停，触吾舟而覆。幸风顺，船行至速。忽闻司更者呼曰：‘前行有船！’言甫竟，而二舟撞矣。此渔舟适亘吾路，船人皆睡。竟忘燃灯。吾舟既巨且重，直抵彼舟之舷，渔艇立沉。吾舟既从其舟上而过。渔人惊起，欲呼，已落海中矣。但闻其号呼之声与风声交杂，风盛，更欲闻之，乃不可得矣。吾船既重，久之乃转其舵，欲救彼溺人，旋转雾中可数句钟，且鸣枪示溺人，顾无一人得拯者。”余闻惨厉之谈，一切游思皆滞。时风起波涌，船亦簸荡，但闻浪触船舷，浪花散喷而逝。而天上黑云为电光所闪，截然中裂。电光既逝，其黑愈沉。雷声之来，如力碾海波，而海波愈沸。余见风涛之广，不审此舟胡以能任。时吾舟左右倾侧，而中桅几入于水，俯仰时船唇亦几没。有时高浪如山，几吞吾舟，乃后舵一转，竟走避而去。余观状久，归卧，虽闭眼，而情状历历，犹在目前。风触绳摇，桅亦戛戛作响。余卧听风涛澎湃，恍见死神之就舱攫人。船板之厚，不逾一寸，余生死即隔此一寸中矣！然天一放晴，则险状又化为乌有。清漪晴日，空畅爽肌，风帆外张，徐徐而进，威仪肃穆，直如王彼水国。余方欲更纪，顾已濒岸矣。一日侵晨，闻桅上人语曰：“得陆地矣!”须知美洲人初至欧洲，一闻大陆，其乐非亲历者万不能道。凡少时所闻，长时所诵读，乃今日一一试验。自是及于登陆，船人之劳碌，不可纪载。去陆未远，而守逻之战舰，陈陈如卧虎。遥见爱尔兰地角突出海滨，威而士高山隐于云半。余船直抵墨而守河而上行。余以远镜望岸上风物，村舍严净，纤草如茵，小树编篱，古藤络壁；尚有礼拜寺尖顶，直出山坳，此为英伦特殊之景状。时潮信适高，余舟遂至埠上。岸人骈立，或有迎候朋友者。余尚见一商人，以手纳衣囊中，就岸上徘徊，似此船货均其人运载，观其眉棱额际，均有算术盘踞其中。船人及岸人相识者，争脱冠示意。尚有一少妇，望船作张皇状，似吾舟中有病人呼之，而此少妇状益焦悚，四觅不得其人。盖此病人者，舵工也，病甚，卧诸悬床之上，病状似甚笃。但此人云：“得见吾妻，瞑矣!”船至，同伴者扶出船上，此病人伏舷而呼，顾容失，其妻乃不之辨，闻呼声，始辨为其夫，则搓手作窘状。时人声嘈杂，独余一人为舟中孤客，既无朋俦，又无逆旅主人前来见迓。虽余今足履先人之国土，亦但自觉为生客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