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拆迁者的日记

作者: 阮一峰

日期: 2011年4月 9日

上个周末,黑龙江省大庆市的齐世鸿老先生,在"转贴公社"开始张贴他的《一个被拆迁者的日记》

我很惊讶,因为"转贴公社"是被屏蔽的,大陆访问者必须使用特殊手段访问。我不知道,他怎么找到那个地方的。

更奇怪的是,那是一个很冷清的地方,访问量很小,如果你要申冤,你不应该把文章贴到那里,而应该贴到天涯社区。

但是,既然人家找上门来,而且他的遭遇确实太触目惊心了,所以我就答应他,把日记转贴我的网志上。我相信这种事情还有很多,应该被曝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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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情况介绍

齐世鸿,男,60周岁。

家住黑龙江省大庆市龙凤区凤阳路58-1号8门。

1961年参加工作,一直在大庆市建筑安装第一集团公司,身份为正式职工。已于2010年退休,工龄共计41年(1961-2010)。

1990年8月,搬入现在的住址,性质为单位福利分房,面积为89平米。

联系方式:手机15045879638,座机18945918609,QQ1457078643,电子邮件[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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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3月27日 星期日

上午去龙凤区医院做血常规检查,不巧因医院门前道路改造,暂时停电,未能做成。回来时碰到邻居的熟人,议论这里的房子要拆迁,可能会涉及到我的住宅。还有人讲,我的这栋不在拆除的范围之内。

听来听去,没有谁能够讲得清楚确切。我多了一句嘴,询问是否有政府的公告,或者拆迁单位的告示,答复是没有人看到。

我年龄大了,已经退休,住在平房内,还有一个院子,虽然不是很大,但行动方便,并不愿意搬走。

2011年3月28日 星期一

早上接到一个电话,机关的朋友说,大庆市第一建筑工程公司今年要在我住的地方盖商品房。他已经得到确切消息,拆迁包括我的房子。我又打电话询问了其它几个人,他们消息比我灵通,多数讲确实要拆迁。

与王爱国商量,如果真的拆迁,到哪里临时安置呢?大庆市第一建筑工程公司是穷单位,没有什么地方好安置。内心有些烦乱,写了一份报告给公司,简要说明我的情况.

来到公司房产处,科长是个年轻人,对过去的历史不熟悉。我没有想到,他竟然连我写的报告都不接受,并且讲我原来的房产证明已经作废,要求我净身出户,任何补偿与安置也没有。听到这些王爱国有些急了,找到了一位姓郭的经理,他也讲了同样的话,好在勉强将报告留在了桌案上。

我以为他们是因为这几天来找这件事的人过多,可能有些心烦,所以这样回答。明天再说吧。

一天心情不好。

2011年3月29日 星期二

原打算今天到大庆油田总医院住院检查,临走前给公司房产科打了一个电话,询问房子的情况。没有料到回答是,昨天已经答复了,产权是公司的,分配给我的房子他们收回。我讲我并没有其它的房子,按照房改的精神,如果拆迁应该按照政策与规定处理,不可能扫地出门,没有任何安置补偿。我反复询问多次,得到的意见是一致的,并且态度十分蛮横。

这确实有些出乎意料,王爱国慌了,催促我快点将情况反映给大庆市龙凤区政府。她说大庆市第一建筑工程公司快要穷死了,连政策也不讲,地方政府不会不管的。另外埋怨我先前不听她的话,要是在学校从企业剥离的过程中,到地方去就好了,早就住上好房子了。

我心绪烦乱,只好听她的话,给区政府写了一份情况反映。王爱国有些冲动,给龙凤区公安局也写一封信,防止一公司强行拆除。她写好后连忙叫我送去,我总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经不住她的纠缠,只好陪同她一道去。还好一路顺利,很快将材料送到了相关人员手中,承诺帮助联系解决。

2011年3月30日 星期三

早上给区政府信访办公室打电话,回答已经与大庆市第一建筑工程公司的信访办公室沟通过了。我急忙赶往公司信访办公室,接待的二位人士,一男一女,他们讲接到了电话,但此事不属于他们办理的范围,还要去找房产科。

接通了房产科的电话,对方连姓名都不肯透露,反而说出了如下的回答:"找谁也没有用,赶快把屋子腾空,就是中央领导来了也没用。"我与其争辩,提到最近国务院通过新的拆迁条例,对方竟口出狂言:"国务院管不了一公司的事。"

一时之间,我真的有些不知所措。王爱国气急败坏,拉着我马上到了大庆市信访办公室,在路边的打印社,我口诉了信件,打印整理出来。接待的人士很耐心,他讲你的情况如果属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合理解决坚决不搬。我说如果他们野蛮拆除呢?那位先生略微有些吃惊,回答:"今天没有人敢野蛮拆除。"

出来的路上,王爱国一定拉住我去大庆日报。她说应该去找媒体,实在不行就曝光。大庆晚报的一位姓张的记者接待了我们,还留下了他的QQ号码。

离开报社,王爱国唠叨不停,一直怪我过去没有拿房子的问题当回事,今天终于吃了亏。我嘴上不服,但心里也觉得没有想到一公司从一个中央直属企业,竟然这么快得蜕变,做出如此令人羞愧的行为。这支英雄的队伍,南征北战,石油会战时是周恩来亲自点将从四川调入大庆。第一批参加石油会战的单位,今天的形象与行径竟然如同街头无赖一般,心里真的羞于为伍。

不过,由于有了市里信访办公室的表态,心中多少还有些宽慰。今年是辛卯年.刚好是我一个甲子的本命年,如果房子真的拆除,至少今年不得安宁了,应该不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不必过于计较一公司房产科的几位年轻人。一夜失眠,吃了几片安眠药,总算睡了一小会。

2011年3月31日 星期四

早上,天一放亮,昏昏沉沉地起床,见到门外吵嚷的人群。有人收拾家中家具,还有许多拾破烂的人混杂在一起。人们一边搬着东西,一边讲明天就要停水停电,拆迁队伍马上就来拆房子。

我心中还有些将信将疑,往机关里几位朋友打了电话。他们证实明天就要断水断电断气,停止供暖。这下我真的心里没底了。如果是真的,岂不是等于海啸来了一般吗?看来住了25年的家,这次真的是要告别了。至于说到明天就拆房子,我还是不相信。

去市场买菜的路上,看到一家律师事务所。王爱国一定要进去,看看律师是否能够帮上什么忙。她说实在不行,就到法院告他们。我本不想去,但此时也没有了什么主意,只好跟她进去了。

一位姓张的女律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解答了许多法律方面的疑问,明确表态这种情况如果一旦发生,是法律绝对不允许的,他们会为我们伸张正义。我只是抱着听听的想法,临近中午,拉着王爱国出来。临走时,王爱国还问了一句,咨询收费吗?那位女律师讲不用收了。王爱国很高兴。

提着菜回到家,看到一路景象大变,真的正在断水断气断电,连饭也无法做了。慌忙到路边的小吃部,胡乱地填饱了肚子。王爱国的情绪已经接近失控,连饭也没有吃一口,一再摧我快吃,吃完直奔刚才去过的律师事务所。二话没说,要求马上去法院打官司,控告一公司。律师除了劝解,向我们详细地讲解了相关的法律条文,同意代理。签订了合同,我们交了2000元的代理费。律师讲按照规定应该收取4500元,考虑到王爱国的状态,只收取了2000元。因为少花了钱,出来后王爱国的情绪有些稳定。

晚上入睡后,半夜醒了几次,冻醒的,因为没有暖气,室内越来越冷。

2011年4月1日 星期五

早上醒来,无水无电无暖气。可能因为着凉,头痛不已。

打开门窗,院子里一片狼藉,许多人在捡东西。有一少年对我说:"别站着愣神发傻,快点捡,一会儿就什么都没有了!"吵杂的人群中,我连声高喊:"这是我家!都是我的东西!"但是没有人理睬。片刻功夫,院子已经干干净净,人群散去了。我等同于被海啸洗劫一次。

更有甚者,隔着空地喊:"屋子里还有东西。"竟然拉开房门往里面闯。因为房门从里面锁着。没有得逞。

这一天上午,我们只能高度戒备,打电话找来亲戚朋友帮助维持。令我意外的是,他们大多数人对于那些当面抢我东西的人,没有丝毫惊讶,反倒说我应该早些搬走,否则老房子真的拆除,就更被动了。

临近中午时分,律师打电话来。仲裁不予受理的通知已经下达,她正在准备到大庆市法院起诉,征求我的意见。我已经不知道应该有什么意见了。我一向的自信,此时荡然无存。脑子是空的,心里也是空的,身上发冷颤抖。

傍晚,我们到亲戚家借宿,有二位朋友在老房子内代我们值宿。在亲戚家的席梦思上,我的心是凉的,睡不着觉。

2011年4月2日 星期六

一阵电话铃声惊醒了我。听筒里传来急促的话语:"你快来!房子快被人拆了。有人正在房顶上砸屋面呢。来晚了房盖就没了,露天了!"

接着,就听到他大声对别人喊:"不能砸,屋里还有人呢。砸死人你们负责。"余下就是一片嘈杂的背景声。此时,墙上的电子钟显示6时零7分。

我们乘坐出租车到现场时,屋顶上已经布满了人。他们手里拿着撬棍、铁锤、钢钎、铁锨等工具,正在破坏屋顶。我们大声呼喊:"你们弄错了!我有户口薄,有住房证,有身份证明,还有其它证明。你们不能这样干,这是犯法的。"得到的反应是一片嘲笑声。他们说说笑笑地依旧在破坏我的房子。

我拿出了所有的证件与证明材料。没有料到,有人大喊:"不要信他的。他的那些东西都是假的。早就作废了。快干,快点砸。"我贴近了给他们看,有人竟然说:"抢过来!把他的那些破纸片子撕了。那些都是假的。骗人的。"

我说我要拨打110报警,这引来了更大的嘲笑:"警察不管拆迁的事。不要听他瞎说。警察不会来的。"情急之下,我回到房间内取出了菜刀,径直奔向一位准备上房顶的人,用刀刃顶住他的脖子。这时众人才停止了呼喊与破坏。我手持利器与他们相持。过了一会儿,听到一个人讲:"先干别的地方,最后拆他的这块屋顶。"

我与几位亲戚朋友,紧张地守候了一天。直到天黑,拆房子的人才散去。一天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眼前阵阵发黑。

下午抽空给律师打了电话,要求她快些去法院立案。得到的回答是,法院已经下班,明天开始放假三天,要到6号才能上班。所以,不管怎样6号之前是无法立案的。听到这个消息,王爱国当时昏厥在地,我也站不稳,只能扶墙而立。

亲戚们帮助将室内的东西运走,安放到临时的处所。由于害怕这伙人夜间来拆,我与妻子王爱国在老房子守候了一夜。

夜里,断水断电断气,没有取暖。死一般的寂静。我们心里无话,只有愤怒与仇恨。在手电筒的光亮下,我记录下这一切。如果天亮了这伙暴徒胆敢再来,用菜刀消灭他们。

我的决心可以由傍晚时愤笔写在西面墙壁上的语言表达:"违法暴力拆迁,必定流血死人。"这句话不是在恫吓歹徒。而是在激励自己。我已是花甲残年,死不足惜。

2011年4月3日 星期天

今天这伙歹徒,涌向了后院,并且使用重型工程机械,将后面的数栋平房夷为平地。我的房子的东北角,也被弄出了一个窟窿。我们已经无力与他们争执,纵是有杀心,已经无力举起刀。

下午挣扎着起来,用相机记录下这一幕,想留下文字及影像记录。今天夜里如果他们来推倒房子,我抱定决心不离开。如果我死了,昨天的家就变成今天的坟墓。值得欣慰的是,我死在自己的家中。

这个毁我家园的单位,就是我为其服务41年的大庆市建筑安装第一工程公司。顺便提一句,我一生献给了这个单位,只分配给我这一间破旧的平房,甚至明天连这间平房也看不到了。大庆市建筑安装第一工程公司付给他们钱,来拆我的房子。

2011年4月4日 星期一

疲劳不堪的我将床铺抬到院内,半坐半卧地与拾破烂者和拆房子的人,进行对抗。

双方经过二天的接触,气氛平静了许多。对方主动与我保持距离,我的神经与心理也平和下来,听天由命吧。

家具和杂物搬运得差不多了,空空的室内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为了表明我的权利,我特别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的第245条,请广告公司制作了一块宣传板,上面还注明了我的身份证与其它有效证件的复印件,放大后公开悬挂。

经过一天的日晒风吹,我口唇开裂,室内依旧是断水断电断气,我喝的水是从超市买来的瓶装水,但没法洗漱。我连续三天没有洗脸,没有刷牙了。

今天是清明节的前一天,相对平静,各个单位都放假了。但愿这种平静,不是大战前的寂静。按照一公司为我的安排,我现在应该是露宿街头了。明日,我要在自家门口升起国旗,争取我起码的公民权利。

王爱国发烧了,38.6度,混身发抖。

2011年4月5日 星期二

昨晚相对安宁,王爱国的姐姐给她送来了一个热水袋,她的感觉稍微好一些了。由于屋顶已经破了,且没有暖气,冷风从外面吹进来,室内的温度很低,而且一片漆黑。

白天,那伙拆房子的人又去了另外一幢房子。拾破烂的人群也纷纷涌向了新的工地。机械的声响、铁锤的敲击、墙壁倒塌的轰隆声、人群中的呵斥与喊叫,都混杂在一起。

今天是清明节,父亲在五年前的这一天故去了。原来的打算是去沈阳祭奠缅怀父亲,但不期遇到这等厄运,只得放弃。今年的清明。是我六十个清明节中,最为凄惨痛苦的一个。我与王爱国互相激励。一定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2011年4月6日 星期三

连续三天的清明节假期,我们两人困守在这断水断电断气的室内,没有暖气,温度零度左右,简直是度日如年的煎熬。我们已经几天没有脱衣服就睡觉了,身体很难受。王爱国感冒发热,明显瘦了许多,从外表看很憔悴,我因为无心照镜子,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中午过后,突然有三辆重型挖掘机与一辆铲车,向我所在的一栋平房围拢过来。其中一辆头部装有震动棒的大型挖掘机,突然在我房子边上的一间平房开始拆除作业,巨大的震动令我们耳边仿佛爆炸一般。

见到此种状况,我心中已经十分清楚,担心已久的暴力拆除开始了。顿时,我的脑部充满了热血和仇恨,激愤令我操起一把大号的菜刀,径直奔向门外,朝探头伸进栅栏内的人挥舞着,同时大声喊着"任何人,进入院子半步,必死无疑","胆敢破坏我的家,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我就砍死他。"我立在院子中间。手持大菜刀与他们一群人怒目相视。

这时一个领头模样的人隔着栅栏,朝我的方向讲:"我们没有扒你的房子。我们是从这里向东扒。"我回答:"只要你敢扒我的房子,就砍死你。"王爱国同时用相机记录下了这一瞬间。

整个过程相持了约二个小时。他们三台机械将我房子东部夷为平地。留下了我的房子。现在已经成为孤岛。

下午四点钟左右。来了一个身穿夹克的人中年男子,隔着栅栏对我讲,"我们有话好商量。"看来他是一公司来处理现场的人员。这是一个星期内首次有人对我讲这类话。我对他发出警告:"任何人胆敢,踏进院子半步。都是一样的结果。非死即伤,你也不例外。拆我房子,毁我家园,现在不能商量。"随之静默。目光相持约十分钟。那人退去。

原本已经与委托的律师约定。下午去大庆市龙凤区法院起诉。但因为现场的紧张局势,只能放弃。律师赶赴现场,亲眼目睹了发生的一切,晚间给我来个电话,劝慰我要冷静。

后来,随着围在四周的机械离去,围观的人群也散去。我得以稍事休息,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周身感到阵阵酸痛。

此时,亲戚送来了一碗已经凉了的饺子。就着冰冷的矿泉水,我们两人吃了晚饭。天渐渐的暗了下来,又将渡过一个可怕的黑夜。明天等待着我的是什么?只能明天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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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齐世鸿先生写信向我求助,我问了他三个问题,他做了如下答复。

1. 单位当年分房的时候,产权怎么规定的?

房子产权属于公家,但这是因为分房的时候还没有私人房产的做法,当时整个社会都是这样。后来产权改革,单位没有来找我,我也没有主动去找过单位,因为新的房源一直很紧张,我知道解决起来很麻烦。现在既然他们要拆除我的老房子,至少应该先与我商量,并且让我得到起码的安置。过去21年中,我一直按时足额缴纳水电费、物业费,你怎么能说拆就拆,好像里面根本没人居住一样?

2. 如果房子就这样被拆了,没有补偿,以后你有地方住吗?

我仅此一套房子,被拆除后无处安身。目前暂时借宿在亲戚家,但是不可能长期住下去。

3. 你的子女对这个事情的态度如何?

我只有一个小孩,今年30岁。他现在厦门工作,单身未婚,没有条件解决我们夫妻的住房问题。他知道了这个消息,非常气愤,但是无能为力。

[参考网址]

* 齐世鸿的网志:http://beichaiqianzhe.blog.163.com

(完)

留言(4条)

这文章是不给评论吗?为什么没有评论呢

十年后才看到这篇文章,想知道最后这件事是如何处理的

我家现在也遇到事了,高压线从房顶上过,明明后面有很大一片空地,他们不走,非要从房顶上过,现在居住面积不够,要起房,政府不给起,并且说高压线下不给住人。

引用Leon的发言:

十年后才看到这篇文章,想知道最后这件事是如何处理的

关于事件的 后续你可以去转贴公社上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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