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

作者: 阮一峰

日期: 2006年4月 6日

今年4月13日是荒诞派戏剧家、《等待戈多》的作者贝克特(Samuel Beckett)诞辰100周年。Kate给我寄了一本新出的纪念文集,里面收录75张贝克特的照片和三篇回忆文章。

下面,摘录两段我感兴趣的内容。

1.

贝克特是悲观主义者吗?

对于贝克特的第三个误解是认为贝克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痛苦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他的生活是如此,作品亦如此。这是一种最常见的误解。我认为,这种误解源于对贝克特作品的误解,同时,也源于对贝克特个人的复杂性格缺乏了解。有时,贝克特确实显得非常忧郁、严肃,而且经常会陷入沉思。每逢此时,他就会眉头紧锁,深深地叹一口气,或者完完全全地陷入了缄默。只要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人,对这种情景都并不陌生。面对这种情形,朋友们总是想方设法开导他:有的人会建议和他下下棋,有的人会大谈特谈约翰逊博士,想借此提高他的兴致;有的人则会播放莫扎特、舒伯特、海顿、肖邦、贝多芬、韦伯恩的音乐 ;有的人则会耐心等待他重新打起精神,恢复往日的诙谐幽默;有的人则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我就是这样一种人),希望其中有一些内容最终会引起他的兴趣。

在消除误解的过程中,我们应当提高警惕,不要以一种新的误解来代替一种旧的误解。显然,贝克特并不是一个盲目乐观的人。他的沮丧和忧郁既真实,又深刻。痛苦、折磨、失望深深地困扰着他,而他笔下某些最伟大的作品正是来源于这种切肤之痛和失落之感。有时,当忧郁向潮水一样涌向他的时候,他也会吃一些药。对于未来,有时他悲观至极。曾经有报道称,有时他甚至想到了自杀。

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不注意到贝克特在面对痛苦和逆境时所表现出来那种旺盛的生命力和不屈不挠的精神。自杀毕竟没有成为他的最终选择。面对痛苦和折磨,他之所以能够咬紧牙关挺了下来,这和他的新教徒家庭背景和高度克己的生活态度不无关系。与此同时,这与他的世界也如一辙。在研究贝克特生平时,他身上的那股勇气和心灵上的那种坚忍不拔的精神时常让我感动不已。在德国期间(1936至1937年),他曾经用一个刀片自行处理了手上的一道烫伤。为了追求知识、寻找心灵的顿悟,尽管身上的难言之隐痛得他死去活来,他还是矢志不移,走遍了柏林所有的艺术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身上的伤痛令他觉得自己仿佛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一样)。换了别人,也许早就乘坐火车或搭乘飞机回家了。但是,贝克特觉得这样做无异于临阵脱逃,而他从来没有临阵脱逃过。事实上,二战爆发后,他告别了宁静的爱尔兰,重返硝烟迷漫的法国。战争结束后,他才返回爱尔兰,看望自己的母亲。而这一路上,他也是尝尽了辛酸和痛苦。他加入了法国圣洛的爱尔兰红十字会,一路工作着回到了爱尔兰。

这种坚忍不拔的精神正是他对待生活的态度,这与人们常说的那种消极态度是迥然不同的。我记得在贝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不久,我曾经给他写过一封信。在信的结尾,我鬼使神差地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又一个获诺贝尔奖的悲观主义者"。贝克特回了一封信,挖苦我说:"你从哪里知道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呢?" 另外,在写给汤姆•毕晓普(Tom Bishop)的一封信中,他写道:"如果悲观主义是用来形容邪恶战胜了正义的一种价值判断的话,那么,把悲观主义安到我的头上是不合适的,因为我既不想也没有能力进行判断。我只不过是碰巧多接触到了其中一者而已。"

因为无论是在贝克特的作品中,还是在他的生活中,即使是到了最困难的关头,他都有着一种不怕逆境、勇往直前、永不言败的精神。75岁高龄的时候,他引用了《李尔王》一剧中埃德加的一段话:"谁能肯定我现在的处境最糟?";"只要我们还懂得说最糟糕,就说明最糟糕的时候还没有到来。" 之后,《最糟糕,嗯》(Worstward Ho)就成了他的下一部作品的名称。那是一部充满了闲情逸致,又颇具情趣的散文作品。从他的通信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贝克特在哈代和T. F. 波厄斯(T. F. Powys)等作家的作品中看到了一种清一色的黑色世界观,一种非常令人生厌的黑色世界观 。在他的作品中,甚至是在那些最黑暗的、最萧索的句子中,我们也不难发现一种形态、一种能量和一种活力,它们抵消了作品中的虚无主义 。

2.

贝克特的同情心

在战争刚刚结束的那段日子里,贝克特一家也家徒四壁,一无所有。但是,在苏珊娜的极力鼓动下,他们仍然倾其所有,帮助那些最需要帮助的朋友渡过了难关。苏珊娜也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而且她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等待戈多》等多部作品风靡世界各国,给贝克特带来了可观的版税,与此同时,他的善良和大方简直就成了盛行一时的传奇故事。许多人都获得了他的慷慨资助。不等他们开口,他就不声不响地把支票寄给了那些入不敷出的朋友。有时,他对素昧平生的人也会慷慨解囊。当然,他所能给予的帮助不仅仅是经济上的帮助。一个曾经颇有名气的法国舞台设计师有段时间日子过得特别艰难,贝克特就问他的导演朋友,"你能不能在新影片中给他找一份工作呢?"一个作家朋友没有了任何经济来源,他就问他的波兰语翻译:"你能不能设法给他找一点旅费补助让他回到波兰呢?"一个演员朋友失业了,他的妻儿只能靠美国粮票过日子。"我正在努力给他写一个剧本",这是贝克特的肺腑之言。每个人似乎都可以找到一个例子说明他有多么的善良和大方。他不是圣人,但是我们不难看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偏偏要把他当成是一个圣人。

年纪大了之后,贝克特特别容易被人打动,因此他也生活得非常痛苦。他觉得,因为自己年轻时太自私、太张扬,太不关心他人,所以,自己活该老来受罪。贝克特的一位朋友、画家亚希加(Avigdor Arikha)曾经告诉过我:"别忘了贝克特现在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此话一点不假。他一旦觉得生活中已经没有任何需求时,他就会进行自责;有的时候,灾难降临到他所认识的人的身上时,他会尽自己所能地去减轻人们的痛苦。走在大街上,见到乞丐,他从来都不忘施舍。有一回他对我说:"我知道他们当中有些人是骗子。但是,我不能冒这个险。""冒险"这个词说的实在是太好了,这正是他美好心灵的最好写照。

他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出于他对弱势群体自然而然的同情。这个弱势群体包括:失败者、病人、囚犯(政治犯等)、乞丐、流浪汉,甚至还有无所事事者。尤其是在战争结束之后,他对任何一个人所受过的痛苦和压抑都无法视而不见了,而且他还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能力,他会倾听他人的倾诉,而且有颗无与伦比的同情心。

但是,由于他同情心太强、很容易被人打动,所以,他也常常被人利用。他是出名的菩萨心肠。所以,为了保护他,他的朋友们想方设法,希望他不要成为冤大头。很多时候,他完全是无辜的,他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被人利用了,偶尔上了当他也浑然不觉。他相信人总是好的。而且,由于他为人真诚、正直,所以,也很少有人会让他失望。有时,确实有一两个人让他感到了失望,他会觉得非常伤心,但是,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原谅他们那种 "人类的弱点......天生的弱点" (《快乐时光》(Happy Days)中温妮(Winnie)说的一句话)。

作者简介

詹姆斯•诺尔森:贝克特20多年的至交,《去你的,名声:塞缪尔•贝克特传》一书的作者,该传记被誉为重要的贝克特传记作品。另编著有十余部专著和贝克特文集。

摘自

《贝克特肖像》(Images of Beckett)

[英]詹姆斯•诺尔森 文 [英]约翰•海恩斯 摄影

王绍祥 译

书号:ISBN7-208-06136-X/K.1187

开本:16开,185(高)*245mm

装帧:精装

页数:160页

估价:37元

出版日期:2006.4

留言(3条)

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知道的贝克特,老师讲的,偶尔提到的《等待戈多》,可是,我一直没有看过,因为它奇特的形式和内容,让我以为贝克特是一个很特立独行,性格古怪的人,没想到,生活中的他,竟是这么善良。谢谢!我对贝克特有了新的认识,我也会把《等待戈多》看一看的。

最近譯了貝克特去世前作品<Stirrings Still>的前兩節
此作亦可譯為”靜靜的騷動” 但如此譯無法傳達較具哲學性的意涵 Sqianz


Stirrings Still by Samuel Beckett

One night as he sat at his table head on hands he saw himself rise and go. One night or day. For when his own light went out he was not left in the dark. Light of a kind came then from the one high window. Under it still the stool on which till he could or would no more he used to mount to see the sky. Why he did not crane out to see what lay beneath was perhaps because the window was not made to open or because he could or would not open it. Perhaps he knew only too well what lay beneath and did not wish to see it again. So he would simply stand there high above the earth and see through the clouded pane the cloudless sky. Its faint unchanging light unlike any light he could remember from the days and nights when day followed hard on night and night on day. This outer light then when
his own went out became his only light till it in its turn went out and left him in the dark. Till it in its turn went out.


騷動 ---
     --- 仍在

sqianz 譯


一晚當他坐在桌前時頭放在雙手上他看到他自己站起來走了. 一晚或一日. 因為當他的燈熄滅後他並沒有被留在黑暗裡. 有種光從那一扇高窗裡瀉進來. 窗下仍是那凳子那他直到他不能或不想他用來爬上看天空的凳子. 為什麼他沒有拉頸子去看窗下有什麼可能是因為那窗不能開或因為他不能或不想開. 或許他太清楚那裡有什麼而他不想再看到. 因此他總只簡單地站在高離地面從那陰翳的玻璃看那無雲的天空. 天空昏暗不變的光不像任何他記得的日緊跟著夜夜緊跟著日的日夜時的光. 這外來的光就成為當他自己的熄滅時他僅有的光直到它轉過來自己也熄滅了而把他留在黑暗裡. 直到它轉過來自己也熄滅了.


One night or day then as he sat at his table head on hands he saw himself rise and go. First rise and stand clinging to the table.Then sit again. Then rise again and stand clinging to the table again. Then go. Start to go. On unseen feet start to go. So slow that only change of place to show he went. As when he disappeared only to reappear later at another place again. Then disappeared only to reappear later at another place again. So again and again disappeared again to reappear again at another place again. Another place in the place where he sat at his table head on hands. The same place and table as when Darly for example died and left him. As when others too in their turn before and since. As when others would too in their turn and leave him till he too in his turn. Head on hands half hoping when he disappeared again that he would not reappear again and half fearing that he would not. Or merely wondering. Or merely waiting. Waiting to see if he would or would not. Leave him or not alone again waiting for nothing again.


一晚或一日那麼當他坐在桌前頭放在雙手上時他看到他自己站起來走了. 起初是站起來而靠著桌子站著. 然後又坐下. 然後又站起來而又靠著桌子站著. 然後走了. 開始走了. 在看不見的雙腳上開始走了. 那麼慢因此只有換了位子才看得出他(好像)走了. 好像他消失了就只是要以後在另一個地方重新出現. 然後又消失只是以後要在另一個地方重新出現. 所以一次又一次消失然後又重新出現在另一個地方. 另一個地方就是他坐在桌前頭壓在雙手上的地方. 譬如當達里死了而留下了他的同樣地方和桌子. 就如之前或之後其他人一個個走了時那樣. 就如其他人一個個會走而留下他直到輪到他自己一樣. 頭壓在手上半希望當他再消失他不會再出現而半擔心他不會再出現. 或者只是在納悶. 或者只是在等待. 等著看他會不會再出現. 會不會又留下他一人而又什麼都不能等待.


Seen always from behind withersoever he went. Same hat and coat as of old when he walked the roads. The back roads. Now as one in a strange place seeking the way out. In the dark. In a strange place blindly in the dark of night or day seeking the way out. To the roads. The back roads.

A clock afar struck the hours and half-hours. The same as when among others Darly once died and left him. Strokes now clear as if carried by a wind now faint on the still air. Cries afar now faint now clear. Head on hands half hoping when the hour struck that the half-hour would not and half fearing that it would not. Similarly when the half-hour struck. Similarly when the cries a moment ceased. Or merely wondering. Or merely waiting. Waiting to hear.

(待續)

孟京辉改编过《等待戈多》,有dvd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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